莲田镇的空间就像是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长廊,每一幅扁平的画作都蕴含着立体的时空,它们沿着空间运行的轨道逻辑交错着,而这些空间的尽头,则是张锲瑜幽灵般浮现的身影。
他在这片的致密交错的时空中,分立在两侧的尽头。
一个是衣着素朴,指肚尽是老茧的年迈画师,一个则是人面龙身,耳侧双鳍如蒲扇大张的凶神猰貐。
他们沿着截然相反的空间通道背道而驰,就像是人与影子飞快地剥离开来,成为独立的存在。
张锲瑜的真身有两道,可以类似小飞空阵一样进行超距的位置转换,而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吟唱的前奏。
但翰池真人杀人的剑只有一把。
张锲瑜为了今天准备了太久,这片莲田镇就像是他的国度,其中蕴含的大小空间,数目比莲塘中的莲叶更多,而每一个空间里又蕴藏着几乎等量的小空间。这就像是极西之地朱雀神的神国,无量的三千小世界,每个小世界里又包含三千个沙子般的世界,每一个沙粒世界里又有三千个小世界,如此循环,无限无量。
在古往今来的故事里,背叛者往往可以取得胜利,因为支撑他们的,通常是数以多年的准备。
翰池真人的剑固然极强,单单剑道一途上,在南州以南的这片区域里,甚至无人能出其右,但要斩破他以法则立下的,无数大小环环相扣的世界,依旧是几乎不可能之事。
翰池真人悬空而立的身下,那片莲塘已经于不知何时化作了火海。
而九婴之首还在与修蛇纠缠,虽然九婴凭借着更为敏捷的身形在修蛇的身躯上撕咬下了无数的伤口,但这些伤口没有一条是致命的,而九婴狂暴的凶性所消耗的则是大量的力量,相信用不了太久,它便会力竭,然后被对方碾绞而死,成为腹中之物,补齐九婴最后一道权柄。
翰池真人向火海中翻腾的生物递出了一剑。
那一剑却在要落到修蛇上时错开了。
原来,哪怕是同一幅画卷也被撕裂了开来,看似一体的空间实际上则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两块。
此刻翰池真人几乎处于绝对的下风,他的神情却没有太大波动。
真人伸出二指,点破左肩之侧的虚空,一件件琳琅满目的法宝从虚空中飞出。
紫庭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开辟出一片随身的空间,用以存储贴身的法宝器物。
这些法宝或是从天窟峰底带出来的,或是环瀑山宗主殿中储藏了许多年的秘宝。
起初张锲瑜的神情不以为意,后来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一件事——翰池真人对于自己的背叛也早有准备。
真人的足底腾起了一朵巨大的莲花,那朵莲花并非翡翠、琥珀之类的宝石材质,更像是一团巨大的乌云凝成的,每一团乌云般的花瓣上,腾起的灰黑色云气都像是无数不停翻滚的小蛇。
“你要做什么?!”张锲瑜淡然的神色瞬间打破,发出了略带惊惧的呼喊声。
他的呼喊声在无数的空间里不停地回荡,像是绵绵不绝的洪钟之音,这本该震慑人心的喊声,却将他的恐惧不停放大。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翰池真人应该会设法打破他与九婴修蛇的空间阻隔,然后去剖开修蛇之腹,这样他就会陷入到自己早已构筑好的空间樊笼之中,他便可以同时引爆上千幅画卷,引起无法抵挡的空间乱流,将他炸得尸骨无存。
但翰池真人没有这么做。
他的足底有黑莲升起。
那黑色的莲花托着他的身体将他不停地带往高处,黑莲所过之处,拖出了一条极长的烟迹,那条烟迹贯通天地,看上去就像是火海中腾起的黑色巨龙。
翰池真人的脸不再是他的脸。
他的头上伸出了镰刀般的犄角,面目也开始扭曲起来,逐渐变得峥嵘可怖,他依旧带着宗主独有的道骨仙风,面目却已变成了九婴头颅的模样。
他对着天地张大了嘴。
张锲瑜明白他要做什么,但已来不及阻止。
身前,一幅幅画卷被摧毁。
每一幅画卷毁去之时,另外的画卷中的这幅画卷也随之毁去。
翰池真人距离五道确实只有一步之遥,而他在天窟峰之底时,便借助了那个误入的少年杀死了原本自己的身体,使得死灵构筑的神魂之体与九婴之首彻底相融。
而他迈入五道所需要做的,就是补齐空间的法则。
如今这些囚牢般的画卷世界,在他面前就是再美味不过的食物,他此刻像是以身为饕餮,要吞噬所有的空间,一举迈入五道之中的妖道。
与他同行的是宗主之剑“天谕”。
局势在极短的时间内翻转,这些画卷世界一下子成了任人宰割的鱼,天谕剑碎鳞剔骨,而他直接大快朵颐!
张锲瑜的身形再次消失。
他这次出现的位置是自己的书房里。
这是真正的莲田镇。
秋生与小莲还在木楼的屋外坐着,小黑猫也趴在他们身边晒着太阳,眼睛盯着木楼巢穴中的那只灰雀。
张锲瑜看了眼木楼之外,叹了口气。
“秋生。”他喊了一句。
秋生一惊,连忙起身,看着身后的木楼,丝毫没有察觉到爷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进来一下,我有事与你说。”老人继续开口说道。
“爷爷我马上来。”秋生连忙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今日的木楼尤其黑暗,周围墙壁上的画像是失去了色泽,他看见爷爷正躺在那张厚重古老的椅子里,老态更加明显。
“爷爷……”秋生低低喊了一句。
张锲瑜将他叫到了身边,从案上取过了一个他最常用的墨块,递给了他,说道:“等到小莲成年之后,将这个墨块掰成两半,研成汁水,一半给小莲服食,一半给黑猫服食,听明白了吗?”
“啊……爷爷,这是做什么呀?”秋生神色慌张。
张锲瑜没有多作解释,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按我说的做就是了,爷爷要睡会儿。”
秋生接过了那个墨块,捏在了掌心里,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呀。”
张锲瑜摇头道:“没事。”
秋生道:“最近的镇子不太对劲……刚刚有人在莲塘边上发现了许多紫袍人的尸体,他们……他们都是谁呀,是被谁杀的?池塘里的大黑好像也不见了,怎么叫也不出来,爷爷,我觉得不对劲,从那天的鬼节开始,我就觉得好不对劲。”
张锲瑜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说道:“爷爷只是有点累。”
秋生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秋生走后,老人起身,他摊开了身前的画卷,那画卷之中,半数已经沦为火海,而翰池真人的身躯则是越来越巨大,此刻看来,他才是真正吞吐天地的修蛇。
张锲瑜深吸了一口气。
某一个世界里,还在与九婴缠斗的修蛇忽然张大了嘴巴,放声嘶吼起来。
它张大了嘴,竟将腹中的九婴尸骨慢慢吐了出来。
九婴的尸骨此刻像是一个蜷缩着的蛋壳,它的骨骼在对方的腐蚀之下,原本嶙峋的边缘已被磨去了棱角,变得柔软。
而修蛇吐出九婴之骨时,神色也痛苦不甘极了。
“以后我们再吃了它。”老人的叹息声像是宽慰,他让它吐出九婴尸骨,当然不是为了求和。
张锲瑜走入画中,来到了修蛇的面前,修蛇的瞳孔盯着他,然后张开了血盆大口,那蛇口的利齿像是一排排钉子,红毯般巨大的舌头则像是通往地狱之门的阶梯。
他没有时间去消化九婴的尸骸了,他也打算强融修蛇,迈入五道的妖道之中。
九婴的尸体上沾满了胃液一般的东西,那东西黏稠地包裹着它,不仅侵蚀着他的骨头,还一点点耗损着他的权柄,抹去它的神性,将其拉入凡间。
修蛇吐出九婴之后,它的身体灵活了无数倍,而那条原本与它缠斗的九婴之首,此刻看到自己完整的身躯,它的蛇瞳中露出了狂热之色,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修蛇大敌当前,它又不敢冒进。
九婴之首终究只是残缺的神骨,在完整的修蛇面前哪有什么抵抗的余地?
攻守再次倒转。
所幸它在被杀死之前,翰池真人已吞噬诸天而来。
真正的决战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张锲瑜与翰池真人,此刻都是在五道的门口徘徊不止的假神,冠冕加身对于他们而言,都不过一步之遥。
只是此刻他们并非大道同行者。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只能过一人的独木桥。
大半的画卷世界正如火如荼地燃烧着。
他们的身影在天地塌陷之前撞在了一起。
那不是刀与剑的厮杀,也不是术法与道法的比斗,更像是千年前蛮族部落里,赤手空拳的血肉相残。
原本固若金汤的空间隔阂,在他们的厮杀中竟脆弱得像是一张可以被轻易撕去的白纸。
镜子破碎般的声音每隔数息便猝然响起。
莲田镇的镇民和妖怪们,终于于今日看到了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场景。
天空像是一枚脆弱的蛋壳,露出了无数蕴含着岩浆地火般的裂缝,那些裂缝起初只是一道,接着不断地开裂,很快连绵到了整个天空。
随后,像是有一根手指戳上了蛋壳。
蛋壳慢慢地向内凹陷。
这个速度起初很慢,但没过多久,便是天崩地裂式的了。
争斗在一起的张锲瑜与翰池真人,他们的身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砸入了这片莲塘之中。
浪头激起百丈,然后滔天的大水朝着莲田镇砸去。
半个小镇在一瞬间便被湖水淹没了。
而那些湖水拍打上镇中的画作时,则直接涌到了小镇外面。
莲塘中,大量的湖水被蒸发成了白气。
张锲瑜与翰池真人在水面上拔起身子时,两人皆半身炭黑,狼狈至极,一时间也无法分清谁伤势更重。
与他们一同落下来的,还有修蛇九婴和它的一首。
修蛇的腹部又添了一道极深的伤口。
张锲瑜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了。
在翰池真人以剑斩开蛇腹将他硬生生拽出之时,他就注定了失败。
而水中,九婴被吐出来之后,身体竟开始渐渐地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