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月光了。
她衣衫褴褛,在黯淡的光里透着粗糙的红,她手中提着的剑很薄很轻,像是一截长长的匕首,她的身体同样很轻,像是漂浮在一片虚幻的海水里,而她掠过时空气震动,水纹般的轨迹一如长长的尾羽。
她时常相信,女人的恨是最容易点燃的柴火。
她握着剑,脑海中再次出现了那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过的场景。
深夜、古宅、大火,打翻的铜釉色油瓶,撞断的栏杆,火光吞没的池塘,举着半人高盾牌的士兵,守在大门前拿着酒葫芦仰头痛饮,身子小山般巨大的大髯首领。
这是她无法挣扎离去的噩梦,噩梦里的修罗穿着重甲向自己走来,大宅里冲天而起的焰火被他慢慢走来的身影吞没,他手上宽大的剑还在滴着血,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不知道那血是父亲的还是母亲的,亦或者是其他的家眷,仆人。
她害怕得说不出话,心脏像是盛满了冰,只要稍微一握,凉意便会冲破心扉麻痹她的全身。
她睁大了眼看着他,想要求饶,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更何况眼前的人是修罗恶鬼,恶鬼怎么会听得懂人话呢?
那是她永生难忘的夜晚,大火将天空涂成了炽烈的红色。
厮杀声与惨叫声里,那个向自己走来的恶鬼,显然是个很不称职的鬼,他盯着自己的大大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竟只提起刀在她的脸上划下了一道疤,然后便继续向前走去。
等那杀手走远之后,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她终于吐了口气,她撒腿跑向了书房的位置,翻开古画,身子贴靠上去,将那墙壁翻转了过去,跑进了秘道里。
接着她看到了秘道中也陈列着许多尸体。
原来敌人早就找到了这里,里面有父亲母亲的,也有哥哥弟弟的——他们原本是想抛下自己逃命的,却先一步逃到了阴曹地府里。
黑影似乎还在远处晃动,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装死还是真昏了过去,总之跌倒在了血泊中。
她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和周围尸体上值钱的物件已被搜去,而她被误判为已死真是她不敢想象的幸运。
接着她顺着秘道走了出去,在原野上哭了很久,费尽心血活了下来,几年后想尽办法找到了访仙人,很幸运地被访仙人一眼相中,拜入谕剑天宗。
她的天赋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二十多岁便迈入了长命上境,若非十几年后出了个陆嫁嫁,她便是天窟峰有史以来天赋最高的女弟子,甚至被一度认为会成为新的峰主。
但她终于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迈入长命上境之后,她报仇的心太过急切了。
那修道的二十年,她将自己的仇恨隐藏得极好,她乖巧懂事,只是为了遮掩伤疤铺上的半面妆,使得那种乖巧有些吓人。
但她确实很听话,从未忤逆过师父的意思,哪怕师父几乎成为全峰之敌的剑疯子时,她也没有离去,而她所有的努力,为的都是记忆中那场大火。
她暗中调查了许多事情,终于理清了当年的来龙去脉,明白了自己的仇家是谁,那些杀手和铁骑又是谁。
事隔多年,那些曾经大山般压过她的身边,高傲地露出爪牙的杀手,如今已成为任由她宰割的蝼蚁,她用剑轻易刺穿他们铠甲,将他们一个个送去黄泉时,那肝胆俱裂的神情,那软弱无力的求饶仿佛都在昭告着她,二十年前让她整个世界崩塌的杀神们不过是她记忆里的幻觉。
修道者除了斩妖除魔之事,不得在凡间干涉寻常人的生死,她虽犯了戒,但她是天窟峰的骄傲,没有人会苛责她,甚至会主动替她圆去这些。
只是命运太过弄人,她在杀死一个年迈的杀手时,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的眼神,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哪怕此刻他眼角满是皱纹,她依旧认出了那个眼神。
那是当年铁盔中唯一露出的眼神,是她记忆中的全部。
这眼神让她有些疯了。
那名杀手当然不可能认识她了,他说着哀求的话语,说着女儿总被夫婿家欺负,自己要是死了,她不知该被欺负得多厉害。
她听不下去,所以她的剑骤然落下,斩下了他的头颅,没有折磨的死亡便是对他的仁慈。
尘缘斩尽,她偏偏在这个该死的时刻破长命入紫庭,接着囚困在了心魔劫里,然后道心失守,半疯半醒,天雷来时她无法扛过,被打得大道受损,身负重伤。
她疯了,她杀死了很多很多人,屠了数个村子,成为了无数人眼中的恶鬼,唯一的区别是,疯了的恶鬼从不心软,只会斩尽杀绝。
最终宗主亲自出手,将她的灵脉打断,功力打散,押入了寒牢之中。
而这漫长岁月里,她是清醒的,这种清醒带来的是痛苦,她整整二十年都在后悔着那场复仇,她想不明白,明明父亲母亲根本不喜欢自己,哥哥也总拿自己当出气筒,她为什么要偏执去复仇呢?
她原本已经成为了仙人,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更加重要的。
一场荒唐的复仇断送了大道,换来无尽的痛苦人生,所以她恨所有人,恨死去的家人,恨饶过自己一命的鬼,恨师父,恨宗主,恨所有谕剑天宗的人。
她立在一处高高的峰石上,简单地回忆过了自己的一生。她的生命就像是陈年的酒,本该变得无比醇厚,却在即将开封的时候,晃动起了坛底的渣滓。
“是你么?”她看着远处的峰主殿,缓缓飘了过去。
那个赐予她新生的如水黑影告诉她,如今的峰主是陆嫁嫁,天赋资质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她更要杀了她。
她从不觉得有任何其他女子比自己更强,哪怕是那位悬日峰的峰主,也不过是比自己多修了几十年道罢了。
破旧的红衣在夜风中掠起,风吹开长发露出苍白的脸。
她很快来到了峰主殿前。
而来到殿前时,她却听到峰主殿中传来了奇怪的声响,这一声响更让她的杀气再也无法遮掩。
……
……
峰主殿中。
宁长久正在帮陆嫁嫁炼体,他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指泛着淡淡的金色,那种金色像是电光,传达到了每一根构成白纱的细线上,将陆嫁嫁遮掩着秀美后背的白纱也染成了一张金色的网。
而她柔美的身躯也像是被这张网裹紧了一样,仿佛被困住的小兽,在网中收窄着双肩,战栗着身子。
宁长久能察觉到她身体的异样,她的体内从未如此明亮过,那些郁积了多年的寒气,便在金乌中消散于无形,而所有的窍穴都喜爱着这种光,它们吸收着光线,散发出热量与温度,就像是一枚枚错落在体魄内的太阳。
她的紫庭明亮,气海亦被照得宛若一颗金丹。
她觉得自己明明裹着衣裳,却似被一览无遗,那炙热的温度虽非真实,而是一种道境上的灼烧,这种灼烧更让人难耐,若是此间无人,她恐怕会忍不住撕扯去衣裳,直接扑入峰主殿后的寒池中。
她此刻脚趾蜷紧,身子紧绷如弓,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裳,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竭力对抗着那种身体灼烧的眩晕感。
陆嫁嫁银牙紧咬,眼皮合拢颤抖着,她忽然觉得握在手中的衣襟是那样的滑,仿佛只要再热一些,整件衣裳便会融化在金乌的光中,她的手指摸索入唇间,轻轻咬住,湿润的热气氤氲上葱尖般的手指,痛意换来了短暂的清醒。
她一点点沉静下来,另一手手掐出了一个莲花剑诀。
她开始尝试将精神剥离,使得主要的意识陷入昏迷,而另一个意识如无知无感的圣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改变,就像是督造的官员,在一旁严肃地看着匠人手中瓷器或者铁器的铸成。
这种过程持续了许久。
陆嫁嫁忽然感觉灵台一清,那种灼热感中催生出的欲望在脑海中潮水般褪去,涛声渐远渐小,仿佛她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
她不过是一把真正的剑,一尊静坐的观音像,任何的情感激不起她容颜上丝毫怜悯的波澜。
她的道境偶得感悟,在机缘之下竟迈入了崭新的境界,她能感知到,紫庭距离自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宁长久的视角里,便是陆嫁嫁的背脊再次挺直,背与腰的曲线再次柔延起来,而她的平静亦是可以感知的,仿佛视所有的外部触感皆如无物。
宁长久对于陆嫁嫁如今的状态有些不满,但他当然不会去破坏陆嫁嫁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道境,他只是担忧,陆嫁嫁这般下去,会不会真的变成一把没有欲望的人形兵器。
但这种状况很快被打破了。
陆嫁嫁毕竟不是真正的紫庭,这种超乎境界的道境未能持续太久,放空的精神无法做到真正的空,那么任何的情绪和欲望哪怕是渗入一丁点,都会如春雨后的杂草藤蔓,发疯一般地攀爬满意识。
道境的一空一满之间,陆嫁嫁神思飞回,对于道境的感悟虽更进一步,但提前窥探紫庭,负面影响便是会带来很多精神的虚无。
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又由剑变作了人。
她咬住了指尖渗出了血,咛地哼了一声后,身子陡然前倾,手臂一撑,半趴在了寒冰玉床上,反穿的剑裳垂了下去,灯火映照出更多玉石一般的颜色。
而如果炼体忽然中断,对于身体的伤害极大,幸好宁长久的手指似黏在她的背上一般,随着陆嫁嫁身子向前倾倒,他也跟着前倾了过去。
“不……停下。”陆嫁嫁已有些不清醒,声音细若蚊讷。
宁长久当然不会停手,他有分寸,此刻若是住手,将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陆嫁嫁难以承受,长发向下垂落,遮住了红潮翻滚的脸颊,她支撑着身体的手臂渐渐弯曲,最终整个前臂屈下,压在了玉床上。
这是暗红衣裳的女子在窗口第一次窥见的那幕。
在她的视角里,陆嫁嫁罗裳半褪,裸露后背,趴跪在床上,一个白衣少年欺在她的身上,不知在做什么,总之惹得陆嫁嫁面露潮色,低吟不止。
“就你也配为峰主?”女子神色凶厉,脸上的疤像是一柄随时要飞出的刀,她咬牙切齿,自认为撞破了峰主与弟子的私通,怒意和恨意难以遏制。
她自疯了之后本就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此刻在这一幕刺激之下,更是忍无可忍。
“这等沦于欲望无法自持的贱人,竟也敢有人将之与当年的我相提并论?”
女子看着那幕,手中的剑已缓缓举起。
她原本以为,那沉沦欲望中的两人无法察觉自己的动手,毕竟她如今的实力已恢复到了巅峰,在夜色的遮掩下,她本应是天窟峰最好的杀手。
但她举起剑的那一刻,屋中的两人却都察觉到了。
最先察觉到的是境界更高的陆嫁嫁,她剑心的警鸣将她营造出的道境暂时震碎,她察觉到了屋外的杀意,无法判断来人,而身体的灼热感又让她手脚发软,一时间竟催不出剑意。
而她的身后,宁长久却当机立断,伸出了手,将峰主殿内所有灯柱上的烛火瞬间斩灭。
殿内瞬间一片漆黑。
门外窥探的女子神色凛冽,她下意识地睁开了剑目,而这一举动,却也使得她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里。
她立刻合眼,想要再次隐匿身影,但为时已晚,一柄剑已破窗而出,射向了自己的眉心。
女子二十年失去功力,对于身体的第一反应是软弱的,而她战胜心中软弱之后,那一剑已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幸好她反应不算慢,在极短的时间内徒手抓住了剑身,将其一把拔出,拧成了铁条。
“狗男女。”
女子骂了一句,接着窗户瞬破,她身影一下子冲入漆黑的峰主殿中。
宁长久与陆嫁嫁已不在寒玉床榻上。
“松开手!”陆嫁嫁低喝一声。
“不行,此刻提前结束,先前半个月努力便都功亏一篑。”宁长久揽住了她的身体,手指依旧抵在她的后背上,陆嫁嫁无法做太多反抗,总觉得此刻的姿势自己像是个小女孩一样。
“还要多久?”
“半刻。”
“那先拖住,我还能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