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此刻满城都挂满了灯笼。
它们燃了火之后更像是一枚枚红通通、沉甸甸的柿子。
而在老人死后,那满城灯笼的光和热仿佛被夺去了,所有的光都显得阴森而寒冷。
长桥之上,那卖艺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是高兴极了,赤着双脚偏偏起舞,而歌姬也落在她的身后,双手勾弄,似是在拨一副无形的琴弦。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能看到她们。
宁长久身影骤动,没有去理会她们的挑衅,而是向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狂奔过去。
那少女停下了翩翩的舞蹈,望向了他消失的方向,不安道:“这少年看起来颇有些手段,该不会成为冥君大人的变数吧?”
歌姬依旧撩拨着无声的琴弦,神色却似迷醉其中,此刻少女发问,她也只是淡然道:“死都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小姑娘觉得有些道理,继续打转着身子跳起了舞。
……
天色已晚,宁擒水老宅的对街,老婆婆关上了门,收拾好了编制灯笼的竹篾,最后打扫了一遍屋子。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偶尔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老婆婆从杂物堆里翻出了一根纤细的蜡烛,点亮之后放置到了桌案上,烛光照亮了一方灵位,灵位上面只写了七个字——孙儿东运之牌位。
东运是他孙儿的名字,当年一场大病,请了名医医治,本快好了,结果她偏要节外生枝,去问宁擒水讨要了一碗符水。
她掌着烛火,看着这块灵位,满心的内疚与仇恨让她身子随着烛火一起摇晃起来,她拿起布擦了擦,然后将灵位合倒在了桌案上。
接着,她想起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她的神智也有些恍惚。
她想着前两日见到宁擒水家冒起炊烟时,自己袖子里藏着把匕首,去敲开他家的门。那时候她本是心如死灰的,而冥冥之中似乎也有个声音告诉她,你真的该死了。
可是那日,她并未见到宁擒水,而是见到了她的两个徒弟,她想要取出袖子里的匕首,但心中一个莫名的念头却制止了她,让她的手伸入腰上的布袋里,取出了一个她都想不起什么来头的坠子,送给了对方。
一切都很不真实。她甚至想着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但也都不重要了,她在椅子上坐了会,然后从篮子里翻出了一把铁剪刀,沉默了许久之后,对着自己的脖子插了过去。
在那剪刀即将割破皮肤的一刻,大门洞开,一袭白衣少年抓住了那把剪刀,随后以灵力结出了一个领域,阻碍其他人的偷袭。
老婆婆感受到了剪刀上传来的莫大力气。
她睁开眼,看着宁长久,一眼便认出了他,怒道:“怎么是你?老东西杀了我孙儿,他徒弟装什么好人?”
宁长久移开了那把剪刀,他没有去看老婆婆,反而望向了那块灵位,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城中的事,要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他原本以为是某头大妖作祟,想要在城中掀起风浪,而城中一些怪异的格局、气氛也佐证着这点。
所以他也提前做好了准备,也早已将老婆婆预想成了那头妖怪。
而今夜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他的想法改变了,他隐约间窥见了一个宏大的,血与骨纠缠的阴谋,只是他暂时无法看清它所有的轮廓。
宁长久走到案边,扶起了那块灵位,看着上面的字,作最后的确认。
老婆婆盯着他,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宁长久问道:“你的孙子死了?”
老婆婆被揭伤疤,满脸怒容:“是啊……他死了,他就是被宁擒水害死的!”
宁长久又问:“那你两次登门,送这些东西,又是做什么?”
老婆婆像是迟钝了一些,她盯着宁长久,眼神怨毒,却没有发话,因为如今她所做的许多事情,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一部分听从理智的意识,一部分则是本能的驱使。
宁长久继续问:“城里卖灯笼,除了你,还有哪家?”
老婆婆依旧没有答话,她一会看着那灵位,一会又盯着宁长久,似要随时化作厉鬼噬人。
宁长久叹了口气,看着她,道:“看来你自己都不知道?”
老婆婆怒道:“你又说什么混话?”
宁长久忽然将那块灵位掰成了两半,扔在了老婆婆的鞋前,老人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神色由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变成了想要吃人般的滔天怨怒,她盯着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灵位,口中不停喊着孙儿的名字,苍老的身子颤抖着,像是骨架都要随时垮塌下去。
“你……你……你不愧是宁擒水的徒弟啊,那个老东西的徒弟原来……也不是个东西!”
她拄着拐杖,跪在了那半截灵位前,老泪纵横。
宁长久看着她,道:“可是自始至终,你根本没有孙子啊。”
哭声骤止,老婆婆霍然抬头,满是褶纹的脸上,一双瞳孔在夜色中透着煞白的光。
……
“我没有孙儿?我怎么会没有孙儿!我孙儿叫东运,他娘冬天生的他,是个带把的,他爹高兴坏了,去上东三街给买了一条鱼抓了三把葱……我怎么会没有孙儿?我的孙子,便是让那恶道人害死的!”老婆婆声音尖酸,听得人耳腔生疼。
老婆婆抱着头,她想要像往常一样回想起孙儿还活着时的光景,却不知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那一段岁月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