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仰看到钱秦往爆发地冲,他下意识要去阻止。就在那一瞬,攻防线继钱秦的离开有了个缺口后,又多了一个。
一波游客趁机往里涌。
陈仰立刻去拦,等他再回头的时候,钱秦已经冲了进去。
“不行了!老弟,我不行了……”张琦精疲力尽,外套里面的衣服被汗水浸透。
陈仰的体力远远没到极限,可他的精神力和心态也塌了。
“轰!”
人墙被冲破了,大量的游客蜂拥而上。
耳机的抢夺事件再次发生,那些原本听着耳机的人被抢走耳机之后,整个人瞬间枯萎死去。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广场的景象仿佛末日炼狱一般。
“疯了!他们都疯了!”几个任务者吓得失声痛哭起来,他们的情绪像是能融进空气里的病毒一样,眨眼间就传染给了朝简以外的所有队友。
大家面露绝望,他们都是老任务者,也提前知道今天十有八九会出现异变,可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很无力。
混乱已经无法制止,死亡只能越演越烈。
“旅游节当天死了这么多人,秩序和治安都崩了,我们根本维护不过来,旅游节也举办不下去了,那厉鬼想看旅游节的执念已经没办法完成了,我们是不是全都触犯了禁忌?”阿缘捂住不知被谁抓破的手背,那口子挺深,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她的眼里都是血丝。
表姐不在她身边。
表姐没了。
一个任务者道:“不会,这是规则的漏洞。”
众人全都看向他:“漏洞?”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那任务者,是乔小姐,她将劈开的指甲撕下来:“体验馆的黑色奇迹也是旅游节的项目。”这样没有硝烟的战场,她讲话的腔调依旧很有风情。
“游客们正在享受不是吗?”乔小姐妩媚一笑。
大家不禁毛骨悚然。
“漏洞不止这个,还有一个。”陈仰嘶哑道,“看到纷争,我们要积极面对积极处理,不能视而不见,刚才我们没逃避。”
大家忙不迭点头,他们的确没想逃跑撤离。那人潮跟尸潮似的,他们这伙人尽了最大的努力,大部分都带着伤,一身狼狈。
陈仰借着身高的优势在人流里寻找钱秦,没找到,钱秦去哪了?
就在陈仰想要往里走的时候,朝简箍住了他。
“轰隆隆……”
猝不及防的,陈仰脚下徒然传出轰响,这一片区域诡异地震动起来,他和其他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天空。
只见无数新的黑线凭空出现,全部飞射向天空。
黑线竟然还有第二批……
“天啦!黑色奇迹还有第二批!”不知道哪传来了一道女人的声音,听声音也就二十出头,字里行间充满惊喜和期待。
“你们别抢了,天上又有新的耳机了。”看客的语气。
陈仰的视线飞快扫动,他凭着直觉锁住一个方位,那是个长发女人。
抢夺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他们目露渴望的看向天空,颤抖着喃喃道:“好多啊!好多的耳机!哈哈哈……”
这次涌出的耳机非常多,很块的,纪念馆西边的空地上面便挤满了人,他们每个人都带上了耳机,此时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复制的痴迷和癫狂,笑容灿然,像是已经拥有了人生最大的幸福。
然后还有一大堆多余的耳机飘在半空中,它们奇异的缓缓舞动着……
陈仰无意识地迈开半步,他猛地滞住,紧闭双眼,全身肌肉绷直,额角滴下冷汗。
“大家……”陈仰刚想开口提醒队友们,却还是晚了一步,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不少队友走到黑线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耳机戴在自己头上。
然后和所有游客一样,一动不动的弯腰站在了空地上面。
陈仰大吼着提醒队友们稳住心神。
众人也有意识到了,那耳机有一种惊悚的魔力。
魔力是有针对性地散发出来的。游客优先,也最强,其次是当地的人。
最后是他们这些任务者兼工作人员。
“谁看到刘值了?”陈仰的喉咙生疼,铁锈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没人回应,谁顾得上这个啊。这时候找人是最难的,他们有些人的老队友都找不着了。
陈仰不经意间捕捉到钱秦的身影,他倒吸一口凉气,前倾身体吼:“钱秦!”
钱秦背着男孩,手拿着黑色耳机,不知在想什么。
“他完了……”阿缘跟林书蔚异口同声,他们看得出来,那个钱秦和陈仰合作过的次数一定比他们要多,但他们也看得出来,他活不成了。
陈仰被一口冷风呛到喉管,他咳得肺腑剧痛。
朝简把陈仰转过来,摁在身前,不让他再看老队友。重置不是重生,人还是那个人,陈仰即便忘了过去,他还是重情重义。
这对任务者来说,是弱点,可陈仰就是会那样。他站在一堆任务者中间,都是最闪耀的一个,强大又柔软。
钱秦其实是听到了陈仰的喊声的,他没回应是不想将自己抽离出来。
“会有什么呢?”钱秦一只手托着男孩,一只手摩挲黑色耳机,“幻境吗?我戴上了,是不是就能听见小汉的声音?”
仿佛有个人凑在钱秦耳边,重复着说:戴上吧,戴上吧……
钱秦将托着男孩的那只手伸到前面,和另一只手一起握紧了耳机,他缓缓把耳机举起来,脑袋凑上去。
掺白的头发一疼。
“大哥哥!”男孩使劲揪着他的发丝,哭喊着说,“大哥哥,不要戴,我怕!”
钱秦听到后两个字,眼里的空洞裂开,渗出一丝神采。
男孩拼命抱紧钱秦的脖子,小脸上淌满了泪水,全往他的衣领上滴:“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他们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大哥哥你能不能……”
钱秦打断道:“你才这么点大,就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他再次用一只手托起背上的这个叫他“哥哥”的小孩。
男孩闭着眼睛不敢看倒在地上的尸体,他哭得打嗝,小身子不停发抖,可怜又无助:“我……我想回家……”
“想回家啊。”钱秦转过身。
陈仰正在看他,见状立即用最大的音量喊:“快过来!”
钱秦没有那么做,他给小孩介绍一个劲对他挥手的陈仰:“那是我的老队友,可我们不是一路人。”
男孩还没鼓起勇气瞧一眼,钱秦就继续往下说:“我做人做事的方式和他不一样,他也不赞成,不过你看……他还是担心我的。”
“小朋友,你知道他那种人叫什么吗?”钱秦道。
男孩软糯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善良。”
钱秦苍白的唇原本是微张的,“烂好人”“集体意识过剩”“正义感泛滥”这些字都在他的唇间,准备蹦出来,他却在听到小孩的用词以后顿了顿,下一秒就把唇抿直,吞下了那些字:“你说得对。”
钱秦没有和陈仰对视,他又把身子转过去,望着一地的尸体和那些戴着耳机不动的人。
“大哥哥,我想回家……我不要待在这里了……求求你送我回家……”男孩紧紧扒着他的衣服,可怜的哭着哀求。
钱秦答非所问,声音卡在喉咙里,低不可闻:“我不想回家。”
男孩哭出来的鼻涕泡蹭到了他的肩头。
“我的父母以为我是独生子,其实我还有个弟弟,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就我一个人记得他,因为他没了,我把他丢在了回家的路上。他的房间变成了一堵墙,我经常习惯的去他房间,就会撞到墙上。”钱秦淡淡道,“后来我见过他挺多次,都在幻境里。”
钱秦笑了声:“哦对了,幻境就是梦。”
好半天,男孩小小声说:“我,我也做梦……”
“大哥哥的梦跟你做的梦不一样,”钱秦凹陷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大哥哥的梦是梦中梦,就是永远不会醒的意思。”
男孩懵懵懂懂,他还是没把眼睛睁开。
世界已经不是他认识的样子了,他没意识到这是多恐怖的灾难,只是觉得害怕。
小孩子的心智和世界观都没成熟,他们没有那么多沉重悲伤的情绪,害怕是纯粹的本能反应。
“我还要继续往前走吗?”钱秦忽然突兀地自言自语。
“要的!”男孩停止抽噎,激动地说道,“大哥哥,你走啊,我们快离开这里,你往前走!往前走啊!”
钱秦的眼里只有一片黑暗的荒芜之地:“没有阳光。”
男孩用力点头:“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的!”
“明天也没有呢?”钱秦无声流泪。
男孩被问得呆了呆:“那后来,大后天,大大后天,一定有一天会是大晴天,不可能一直都是阴天的啊。”
钱秦愣怔半晌:“……你说的对。”
“大哥哥!走啊!!!”男孩趴在他耳边,大声哭叫。
钱秦一点点松开了手里的耳机。
陈仰看着钱秦步伐平稳地穿过那片人间地狱,向着他们这边的外围走来。
隔着这么长的距离,陈仰都能感觉得到钱秦的所有阈值都在快速上升。他从这场危机的死亡线退开的同时,也远离了终点。
钱秦进不去最后一关的单人任务了,但他的状态恢复了,肯定能活着离开这个任务。然后等下一次的被报名审核。
这次的他还没准备好,下次他的胜算能大点。
陈仰重重喘息,他知道审核任务很难,然而他真的开始做了,才发现比他想象的要难太多倍。
阈值太低了,稍微被刺激一下就会产生巨大的反应,可次数一多,必然会适应那种强烈的感觉,从而变得麻木,然后,阈值自动提高。
阈值一高,就会失去考核身份。
所以要时时刻刻控制,要管理,要调整阈值。说的容易,想做到全看机缘。而机缘可遇不可求。
凡事都是双面性的,知情有知情的优势,也有同等的劣势。陈仰在看自己疯,但他不清楚要疯到什么程度,生怕疯过了头,不自觉地看淡生死,无欲无求,了无生趣。
他甚至都不敢拥住回家的信念,只能把它藏在废墟的最底下,催眠自己暂时忘掉。
陈仰有时候觉得还不如什么都不知情,一切听天由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要靠自己战胜天命。他的理智世界正在全面崩塌,即将沦陷,心理防线也早就垮得乱七八糟,有好几个瞬间都想杀了自己,自我解脱,这件事他不敢告诉朝简。
后颈被捏住,陈仰闭了闭眼睛,他对朝简扯了下嘴角:“我没事。”
这么说的人,身上却笼罩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朝简将他的脸扳向钱秦那边。
陈仰看着钱秦。
朝简趁陈仰不注意,快速吃了几粒药,就着一股腥甜咽了下去。他准备了那么久,一再隐忍克制,小心谨慎地等来了一个最合适的契机,此时的局面都在计划中,都有预料。
但有一点他没有数据可以参考,当年他做审核任务的时候是不知情的,不清楚那是最后一关前的考核。
因此他并不知道,作为知情的任务者在这期间会面临什么样的折磨,他拿不出那样的经验给陈仰用。
朝简小幅度地偏了偏头,余光凝视身边人,如果你真的走不到终点,那就算了。我们一起去地狱。
“你在想什么?”陈仰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将注意力从钱秦身上挪向朝简。
“时机还不够成熟,是我太急了。”朝简垂着眼眸。
陈仰很快就听明白了朝简的意思,他拧紧眉心:“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了。”
“现在的情况是必然的,不论什么时候过这一关都会这样,这是必经之路,没什么的,”陈仰抿紧发颤的唇,“没什么,都会过去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走到终点。”走不了就爬。
小孩的抽抽嗒嗒声传入陈仰耳中,他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钱秦,没多问,只是说:“回来了就好。”
钱秦的嘴唇轻动,他像是要说点什么,最后却没有吐出一个字,点了点头就背着男孩继续走。
就在这时间里,又有几个任务者迫不及待地跑向广场,戴上了耳机。
“尊敬的游客朋友……”
景区广播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响起,播音员的语气依旧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起伏,“为了响应你们的热情,黑色幸福的活动开启无限制,奇迹属于每个人。”
“祝你们旅游节快乐。”她像是笑了一声,很满意这样的热闹,看的很开心。
陈仰的面色冷沉,上次还是名额有限,要他们把多余的游客清出去,这次就不用管了是吧。
现在纪念馆西边这块空地四周已经被黑线包围了。
陈仰的视线往黑线圈里扫,冷不丁地看见了几个熟人,叶宇的妹妹妹夫,关小云,还有……程金老婆,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享福”都不忘带上刚出生的孩子。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瘦瘦的人影扑过去,只来得及抢走程金老婆臂弯里的婴儿,没能阻止她戴耳机。
是小马!
陈仰没想到下一刻,小马就把婴儿往外抛,他做那个动作的时候,神情已经不太正常了,显然也被黑色奇迹迷上,走不出来了。他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完全迷住的前一刻,把婴儿送出去。
小马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那天他看到程金跑进了纪念馆,他好奇地跟了进去,目睹对方被吊死在了钟楼二楼,他全程不敢出声,更不敢救对方。之后他也不敢把人放下来,哭了会就走了。
从那之后,他每晚都能梦到程金死时的画面。
小马急切地捧着黑色耳机戴上,脸上挂起开心的笑容。他脱离了苦海,看见了天堂。
那婴儿是被小马往草坪方向抛的,距离陈仰有点远,他赶不上,赶不上的,不行了,放弃吧。
陈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朝着婴儿掉落的方向奋力奔跑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缺氧的感觉愈发强烈,伴随着心跳加速,体温升高,头脑发胀,脑袋充血,陈仰扑上去接住婴儿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体会到了心脏即将爆裂,快要死过去的疼痛。
陈仰仰面躺在草坪上面,大口大口喘气:“接……接住了……”
朝简一言不发地蹲下来,看着他红得吓人的脸。
“我以为……咳……赶不……赶上。”陈仰头晕目眩,好一会才握住朝简伸过来的手,他断断续续地说,“人的潜……潜力果然是无穷的。”
朝简捞起陈仰,手托着他的腰:“那不全是潜力,更多的是信念感。”
陈仰腿软脚软,他笨拙地抱着婴儿,艰难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还是喘得厉害:“所以你要相信我。”
“嗯。”朝简把陈仰歪掉的棒球帽理正。
“笑了……”陈仰垂眼看怀里的婴儿,激动地喊道,“朝简你看,她笑了!”
才出生几天的小姑娘贴着他大幅度起伏的心口,无意识地对他展开笑颜。
陈仰的眼眶瞬间就滚烫了起来,他的视野变得模糊,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坚强的,美好的。
“你要是喜欢孩子,出去了,我们就养一个。”朝简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握住他蹭破皮的手,轻捻掉沾在伤口部位的草屑。
陈仰其实没这想法,两个人就够了,最多养条狗,他嘴上还是问:“你能接受?”
朝简偏过脸看远处,没回答。过了会他才说:“没有什么比你活着重要。”
“我也是啊。”陈仰说完没看朝简,他看了眼婴儿的母亲。
真没料到屋里的人竟然也会受到影响。而且程金老婆的住处离这里很远……
这说明黑色奇迹是覆盖三连桥的。
“孩子放哪?”陈仰询问朝简,交给谁都不稳妥,他又不可能带在身边。
朝简道:“小诊所。”
陈仰一愣:“那地方就在这附近。”他没考虑那医生还是不是活着,直接就去了。
小诊所的门是紧闭的,医生在里面,她还活着。只是她不肯开门。
人的防护系统是很强大的,她不敢让自己涉险。
陈仰忍着把门拆了的冲动,好说歹说,嘴皮子都要说破了,门还是关着的。
道德绑架在任何时候都不该有,医生没做错什么,她也是想活命。
陈仰不可能用暴力破门而入,打烂她的保护壳。
“怎么办?”陈仰见婴儿要醒,他急得来回走动。
朝简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同样关得很严实的窗户,低声对陈仰道:“你把婴儿放在门口。”
“放门口吗?好吧,听你的。”陈仰动作轻柔地把婴儿放在门外的地上,他弯了弯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祝你好运,也祝我和所有人好运。
陈仰和朝简走到拐角的时候,他听见了“吱呀”声,原本紧闭的门出现了一条缝隙,快速打开,快速关上。
门口地上的婴儿被抱进去了。
陈仰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一点,几秒后就再次沉重起来,所过之处一个人影都没有。
上一个大范围的灾难是科技园a3楼的任务,那一片都被海水淹没了,只留下水泡里的半栋楼。
陈仰从左边小店里拿了瓶水,丢一个硬币上去。那硬币在柜台上转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把硬币转得那么好。”陈仰喝口水,把瓶子给朝简。
“走吧。”朝简的声音夹在硬币躺倒的清脆声里。
陈仰回到纪念馆西边的广场,一切还是原样。
“老弟,怎么办啊?”张琦跌撞着过来,身后跟着一波任务者,大家都六神无主。
“不知道死了多少,我都数不完。”江江的声音在抖,他以前做的任务没死这么多的,这数量让他的恐慌冲到了一个从没到达的高度。
“陈先生,那些戴了耳机的人我们都不能动,就让他们一直戴着吗?”阿缘背着一具干尸,那是她表姐,她找到背出来的。
任务者的尸体会消失,表姐在她背上待不了多久了。
陈仰看了眼干尸,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类型的任务。
“再看看,这场异变应该没有结束,还在进行中。”陈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