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1 / 2)

·第二个梦·

哑妻

民国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里。

这是个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进房子和三个花园,门口有石狮子守门,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两个铜门环,门上方悬着一块金色的匾——逸庐。这是柳逸云的家。柳家是标准的书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园里,正有两个少妇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刺绣,另外两个丫环垂手侍立着。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树上,蝉鸣正喧嚣着,除了蝉鸣之外,一切静悄悄的。两个丫环摇头晃脑地直打瞌睡。

“哦——”突然,少妇中比较年长的一个轻轻地惊呼一声,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样了?”较年轻的一个紧张地问。

“没什么,”前者微笑了起来,一种属于母性骄傲与喜悦混合起来的笑。“我觉得孩子在肚里练太极拳。他踹了我一脚,我几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脚。”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

“噢,表姐,”年轻的一个说,“怎么我肚子里从来不动呢?”她也用手抚摸着肚子。

“你还早呢,你只有三个月,是不会动的,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动了。”

针线被放在膝上,两个少妇热心地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长的一个说,“逸云已经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这才是头一遭怀孕,希望能是个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给逸云纳妾了。”

“我也希望生个儿子,方家三代单传,现在,两个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气给他们生十个八个孩子……”

“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猪……”

“表姐!”

“噢,”前者为自己失言说出的粗话脸红了。“我们来算个卦,看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长的一个,也就是柳太太说,“假若我们都生了儿子,我们要让他们结拜为兄弟……”

“对了,”方太太说,“我们表姐妹这样好,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结为夫妇。”柳太太接口说。

“一言为定吗?”方太太问。

“当然!”柳太太严肃地说,从手上取下了一个玉环,递给方太太,“我们先交换信物,以后不许反悔哟!”

“哪一个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说,取下了脖子里的一条琥珀项链,郑重地交给柳太太。然后,两个妇人相视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说地“表姐,从此,我们更亲一层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个月你到我家做客去。”

“挺着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满月以后再去吧。今天我们说的话可得算数哟!”

“你们柳老爷不会反对吧?”

“什么话?当然不会!你们老爷呢?”

“也绝无问题!”

两个女人微笑地对望着,手握着手。两个孩子的终身就在她们握着的手里决定了。

柳太太生了个男孩子,取名静言。

方太太生了个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后,在同一棵槐树底下,两个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着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骂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哪怕我应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我怎么想得到依依生下来是个,是个,是个哑巴!我不能毁掉你们静言一辈子,表姐,你给他另订一头婚事吧!”

“表妹,慢慢来。”柳太太沉痛而严肃地说,“假如你们依依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现在依依既然是个哑巴孩子,我们柳家绝不悔婚!表妹,你这一生也够苦了,唯一一个孩子又是残废,老爷又三房四房地讨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给静言,将来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辈子气吗?我们柳家不是无信无义的,我们姐妹的交情也不止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诉你,静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许他娶妻!”

“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声,抱住柳太太,失声痛哭。柳太太安慰地拍着方太太的肩膀,轻轻地说: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会有安排。”

柳静言坐在书房里,烦躁地望着面前的书本。革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也带来了许多新的思想,但他却依然要牺牲在旧社会的指腹为婚之下。这是不公平的,但他却无法反抗。婚期已经择定了,就等着他去做那个倒楣的新郎。他从没有见过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玩过。反正,他对依依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哑巴,凭什么他该娶一个哑巴呢?只为了母亲那个近乎儿戏的指腹为婚!近来,他看了许多翻译的西洋文学,他欣赏他们那种赤裸裸的恋爱,没有媒妁之言,更没有这种荒谬无比的指腹为婚!他的一些朋友们,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娇妻,而他,从一落地起,就被命运判定了要有一个哑巴太太。他真想反叛这个命运,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熏染,柳静言对于这许多传统的旧习惯都感不满,尤其对于中国古老的婚姻法。两个毫无感情,未谋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间结成夫妻,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

“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愤地想。

书房门被推开了,柳逸云走了进来,看到了父亲,柳静言立即站起身来,垂手而立,恭敬地喊了一声:

“爸爸!”

柳逸云在椅子里坐下来,他是个满腹诗书,有着顽固的旧脑筋旧思想的老人。在这个家庭里,他有着无比的权威和力量。望了柳静言一眼,他安静地说:

“静言,过来!”

柳静言向前面走了两步。

“明天起,不必到书房来了,”柳逸云说,“好好准备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义务。”

“是的,爸爸。”柳静目恭敬地应了一声。心中却在忿忿不平。准备婚事,还有什么要他准备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须自己去做之外,别的事大家早给他做了。他真奇怪,为什么他们不连新郎也代他做呢?

“关于你的这门婚事,”柳逸云沉吟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大愿意。但是你母亲和方家指腹为婚的,当初并没有料到依依会是个哑巴。我们读书人,以信义为重,绝不能因对方是个哑巴而退婚,你了解吗?”

“是的,爸爸。”

“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娶方依依,这是做人的责任。假如你不喜欢她,你尽可以三妻四妾往家里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

“是的,爸爸。”柳静言应着,三妻四妾,他又何尝想要什么三妻四妾?他无法告诉父亲,他的思想和愿望,他愿意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闺中唱和,白头偕老,一个就心满意足了!何必什么三妻四妾呢?

“你看,静言,”柳逸云认为他已经给儿子解决了心中的不快,点点头说,“做父母的不会让你受委屈,哪怕你头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纳妾,我都可以同意。家里的丫环,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吗?”

“是的,爸爸。”

“好吧,现在到你母亲那儿看看去,不要整天闷在书房里,让你母亲担心。”

“是的,爸爸。”

柳逸云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跨出了书房。柳静言垂手恭送,等父亲走远了,他才颓然地坐下来,把书本狠狠地在桌上掷过去,喃喃地说:

“果真娶上七八个姨太太对方依依难道就算了了责任吗?她又何尝愿意做一个名义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后,婚礼如期举行,排场之大,陪嫁之丰,使路人为之侧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轿领先,后面跟着七八十台陪嫁,鞭炮声,鼓乐声,热闹空前。花轿进了柳家的大门,宾客盈门,大家争着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搀了出来,凤冠霞帔,花团锦簇。颤巍巍地,由喜娘搀扶着行礼如仪。

交拜天地时,柳静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盖着脸,无法看到面目,腰肢袅娜,娉娉婷婷,好苗条的身段!行完礼,参拜祖先牌位、父母、长辈。然后,在宾客的议论中,他不止听到十次“哑巴”的字样,像一根针扎在心里,他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

请客、闹酒……一切都过去了。他被送进新房里,和新娘吃合卺酒。走进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头坐在椅子里,喜帕依然遮着脸,两个喜娘侍立在侧。他看着她,一刹那间,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气。谁知道在那喜帕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她除了是个哑巴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儿,他迟迟不前。喜娘中的一个,对他点点头,鼓励地笑了笑。他终于走了过去,鼓起勇气,揭起了那一块遮在他们之中的屏幛。一瞬间,他愣了愣,然后,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动作,他用手轻轻地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细地凝视这一张脸。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惊,惶恐中,睫毛很快地抬起来,对他仓皇地扫了一眼,已经够了,这已足以让他看清她那对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弯弯地覆盖在眼睛上方,清晰地显出两条处女的眉线。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张可怜兮兮的小嘴,那么小,那么柔和,那么秀气。白晳的皮肤,细腻、润滑,像一块水红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个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方家在婚前不让依依和他见面,他们是存心要在洞房里给他一个惊喜,以弥补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两个喜娘都笑开了,于是,他糊糊涂涂地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涂涂地发现,房间里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两人。

好一会儿,他惶惑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终于,他走到她身边,对她微笑,她恐慌地看看他,显然比他更慌乱,更不知所措。

“你很美。”他赞美地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嘴,就无助地垂下了头。他像遭遇到一下棒击,顿时明白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她是个聋子。似乎所有的聋子都是哑巴,所有的哑巴,也都是聋子。但,事先,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她又哑又聋!他颓然地退后了两步,倒进椅子里。

“我的天!”他喃喃地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颦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有着悲哀的疑问,好像在惶恐地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难道他们竟没有告诉你?难道你是被骗娶了我?”

柳静言望着面前这张脸,太美了,太好了!他无法相信,具有这么美丽的脸的人竟是个天聋地哑!他用手蒙住了脸,对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灵生气,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是一切完美的化身,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错了什么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她了解他在说话,却徒劳无功地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脸上那个绝望的表情打击了她,她闭上眼睛,匆遽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迅速地沾湿了黑而长的睫毛。体会到在洞房内流泪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柳静言从自己的思想中觉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态度刺伤了她,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虽然明知道她听不见,他仍然温柔地、怜惘地对她说: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会好好地待你的,不会弄许多妻妾来让你寒心。”他温柔地凝视她的脸,叹了口气。“你真美!”

她疑问而顺从地看着他,于是,他问:

“你会不会写字?”

她不解地对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涂,”他喃喃地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她了解了,羞怯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自语说着,“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趣÷阁交谈了,我可弄不惯指手画脚的交谈法。”

他对她温和地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着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他心动地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着桌上高烧着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着的两大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地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他经常待在房间里,不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柳静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着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着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

柳静文顿时羞红了脸,仓促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地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画脚地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从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礼。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地嫉恨和鄙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静,还有一肚子的诗章。

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

“静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

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着和娇妻‘默默谈心’吧!”

“你有没有学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地学着,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

这些朋友原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

“是的,”柳静言板着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笑着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

“开玩笑!”柳静言甩甩袖子,大声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地跑进来,就诧异地站起身子,默默地望着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趣÷阁,匆匆地写:“为什么生气?”

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

“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着趣÷阁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着,脸上有着耻辱、伤心、难堪。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着依依,抓起趣÷阁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

“没有!”依依惶然地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

“依依,我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地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依依拿起趣÷阁来,大眼睛眨了眨,匆匆地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地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柳太太高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感和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点事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厨房里整日忙着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没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地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连累着三个姨太太也跟着跑。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追随侍奉。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地说:

“这个哑巴现在变成凤凰了。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地喊了一声:

“妈!”

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着静文就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骂着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不?”说着,又气呼呼地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这样尖嘴尖舌。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账!”

柳太太气冲冲地走了。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太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画脚,咿咿啊啊地学她,当了她的面嘲笑她。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看到了他,依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趣÷阁写: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

依依望着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

柳静言望着她那微红的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着写:

“不错。”

“那么,怎么还不娶哩!”依依嘟着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趣÷阁,投身在他怀里。这正是晚上,她散着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静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依依红着脸,深深地看着柳静言。然后拿起趣÷阁,写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写完,她悄悄地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

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两人静静地依假在窗前,望着月亮上升,望着满院花影,望着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衷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着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飞着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着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太太们拼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地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着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地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经降临了。

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

千金!一个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说:

“是个女孩子!”

“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樵悴,大眼睛合着,有两滴泪水正沿着眼角滚下来。他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着说:

“你好吗?你没有怎么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地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着床上的孩子。柳静言才发现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好奇地看着那个蠕动的小生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但,当他俯身去审视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小家伙受惊地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地望着依依。然后,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了一份纸趣÷阁,他眉飞色舞地写:

“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着疑问,示意要趣÷阁,柳静言把纸趣÷阁递给她,她写:

“你喜欢她吗?”

“当然。好极了。”

依依脸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又写: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会是男孩子。”

柳静言有点生气地抢过纸趣÷阁写: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趣÷阁:

“别胡说,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子。”

柳静言叹口气,对依依摇摇头,温柔地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柳静言高兴地听着孩子的哭声,在纸上写:

“孩子的声音很好。”

“是吗?”依依写,脸上既关怀,又欣慰,“那么,她不会是个哑巴了?”

“当然。”柳静言拂开依依额上的头发。

“谢谢天!”依依写了三个大字,就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疲倦地入睡了。

孩子因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儿。雪儿虽是个女孩子,可是,没多久,却也获得了上下一致的钟爱。主要因为雪儿长得美极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亲,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飞扬的眉毛又活像柳静言。她是父母的结晶,综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不过,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得宠并非幸事,姨太太们成天在依依背后,想抓住她们母女的错处。

这天,雪儿快满一周岁了,奶妈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柳静言走了过去,在雪儿背后叫:

“雪儿,来,让爸爸抱抱!”雪儿伏在奶妈肩上,对身后父亲的呼唤恍如未觉。柳静言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示意奶妈不要动,走了过去,在雪儿身后大声叫:

“雪儿!”

雪儿依然故我,既不回头,也不移动,只专心地啃着奶妈肩上的衣服。柳静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发了半天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放在雪儿的耳边,雪儿不动,他换了另一边耳朵试试,雪儿仍然不动。他收起表,沉重地走进房里,靠在椅中。依依正忙着给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脸色不对,就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望着他。他取了纸趣÷阁写:

“我想带雪儿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依依惶惑地写。

“我怀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个聋子,那么,她也永不能学会说话了。”

依依骇然地站起身来,膝上的针线篮子滚在地下,翻了一地的东西。她冲出房间,找到奶妈,把雪儿抢了过来,抱进房里,茫然地望着她。她看看雪儿的嘴,又望望雪儿的耳朵,慌乱地摇撼着雪儿的身子。柳静言走过去,找了一个铜质的水盂,拿一根铁质的火筷,在雪儿耳边猛敲了一下,立即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雪儿正望着母亲笑,玩着母亲发边簪的一朵珠花,这声巨响对她丝毫不发生作用,她依然玩着珠花。柳静言颓然地丢掉水盂和火筷,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脸,绝望地说:

“老天!老天!又是一个方依依!只是,她可没一个指腹为婚的柳静言。带着终身的残疾和耻辱,她这一生将如何做人呢?老天啊,这种残疾循环遗传,要到哪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

依依紧紧地抱着雪儿,她知道柳静言的试验失败了,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着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出奇的小脸,她的面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扑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乱地呼号乞求着:

“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因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实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也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

雪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乌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太太来什么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

“你已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你也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要看到我们柳家的后代!”

柳静言的纳妾问题,闹得合家不宁。姨太太们幸灾乐祸,在依依后面指手画脚地嘲笑不已,柳静文撇撇嘴,不屑地说:

“早就知道她只会养哑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从生了女儿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宠。现在,又证实了雪儿有母亲遗传的残疾,依依的处境就更加难堪。姨太太们开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见了她就皱眉,连下人们也都对她侧目而视。等到柳静言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宫,整天抱着雪儿躲在屋里流泪。近来,柳静言干脆在书房里开了铺,几乎不上她这儿来,整日整夜都待在书房里。她明白,现在,不仅公婆不喜欢她,连素日对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经遗弃了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她那可怜的、甫交一龄的女儿。

这天,她抱着雪儿到内花园去玩,刚刚绕到金鱼池的旁边,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边谈天,她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过去,她只有抱着孩子走过去,大姨太把雪儿接了过来,对二姨太说:

“看,可怜这副小长相儿,怎么生成副哑巴坯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说,望着依依笑。

依依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也对着她们笑。大姨太说:

“哑巴也没关系,女孩子,长得漂亮就行了。”

“哼!我们这个少奶奶怎么样?够漂亮了吧?瞧她进门时那个威风劲儿,现在还不是没人要了!”

她们对依依笑着,依依已经领略到她们的笑里不怀好意,她勉强地对她们点点头,伸手想抱过雪儿来,大姨太尖声说:

“怎么,宝贝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这个哑巴孩子吃掉,你急什么?这孩子送人也不会有人要的!”

雪儿伸着手要母亲,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怀里一送,不高兴地说:

“贱丫头!和她妈妈一样贱!”

大姨太这句话才完,从山子石后面绕过一个人来,怒目凝视着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静言,不禁吃了一惊。柳静言冷冷地说:

“依依什么地方贱?雪儿又有什么地方贱?说说看!”

“噢,”大姨太说,“说着玩的嘛!”

“以后请你们不要说着玩!”柳静言厉声说。转过头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对姨太太们发怒,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伸过手去,他要过孩子来,依依又惊又喜地把孩子交给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依依脉脉地望着他,眼睛里装满了哀怨和深情。柳静言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谁该负责任呢?同样的生命,为什么该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为什么要造出缺陷来?”

依依望着他,听不懂他的话,她匆匆地拿了一份纸趣÷阁给他,接过纸趣÷阁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怜悯地望着依依发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低下头去,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天后,才从他手里拿过趣÷阁来,在纸上写:

“你不要我了么?”

柳静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来,她珠泪盈盈,满脸恻然。柳静言写:

“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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