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二)(2 / 2)

高凌风紧紧地盯着她。

“你没有义务要安慰我!”他哑声说。

“谁说我有义务?”她挑着眉毛问。

他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照顾我!”

她抓起沙发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去!你这样带着伤,我实在不放心!”

他按住了她。

“不要。我们那条小巷子,会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去换件衣服!”

“不要!”他固执地说,“我已经没事了!”

她望着他,不敢勉强。他用手扶着包着纱布的头,一时间,感触良深。他想问她关于医药费的事,又觉得不必须了。叹了口气,他走出了屋子,她追过来,送到电梯口,他才发现,她住在一栋大厦的第十楼!属于高楼大厦,属于珠宝的女孩子,却照顾了一个落魄的卖艺者!

回到家里,在父亲紧张而惊愕的关怀下,他什么话都不愿说,躺在床上,他瞪着天花板发愣。整整三天时间,他只能像个困兽般在室内兒着圈子。

“凌风,”父亲安慰地说,“别急,等伤好了,可以再去找工作!”

“再找什么工作?”他愤愤地低吼着,“免费的唱歌我都弄砸了!我,我是什么?我这个‘大器晚成’已名副其实地变作‘一事无成’了!”

有人敲门,高凌风没好气地冲到门边。

“是谁呀?”

外面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我,孟雅苹!”

他打开房门,惊愕地望着孟雅苹。她穿着件黑底小红花的衬衫,一件黑色长裤,脸上只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站在那儿,亭亭玉立,清雅宜人。她手上抱着一大堆奶粉、肉松等罐头,满脸笑吟吟的。

“嗬!你这地址好难找!”她说。

高凌风把她延进小屋来,对父亲说:

“爸,这是孟小姐!”

孟雅苹慌忙行礼。

“高伯伯,我是孟雅苹,叫我雅苹就好了!我来看看高凌风的伤势!”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带了一点点东西给你们!”

“这……这……”父亲张口结舌起来,“这怎么敢当!”他看着孟雅苹,心里可有点糊涂,高凌风一个字也没提过!从哪儿冒出这样一个又漂亮又谦和的女孩子出来?而且,她望着凌风的那眼光是相当小心翼翼,相当温柔的啊!看样子,凌风在事业上虽然不如意,在选择“女朋友”一点上,却实在有眼光呢!

“没什么,顺便带来的!”雅苹谦虚地笑着。“抱着东西走这条长巷子,差点摔一跤!”

“谁请你这种阔小姐驾临我们这小地方!”高凌风立即接了一句。

“怎么了?”雅苹依然笑着,“见了面就给人钉子碰!那天打架的火气到今天还没消啊!”

那父亲看看雅苹,又看看凌风,陪着笑脸说:

“哎,孟小姐,你坐坐,我去巷口买红墨水,刚好墨水用完了!”

“高伯伯,”雅苹说,“我没妨碍你们吧?”

“没有,没有。你和凌风聊聊,啊?我就来!”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高凌风看着父亲的背影,他了解父亲的心情,耸耸肩,他闷闷地说:

“爸爸把你当做第二个夏小蝉了!”

“夏小蝉?”雅苹愣了愣。

“那个离我远去的女孩子!我们曾经把她当一个公主来招待!”

“显然我不是个公主,”雅苹自嘲地笑笑,“你似乎对我一点也不欢迎!”

“别傻了!”高凌风说,“难道你希望我说一些受宠若惊之类的话吗?只因为你是著名的时装模特儿?算了!我情绪坏透了!”他在室内兜圈子,对墙壁捶了一拳。“你知道吗?那个该枪毙一百次的李经理,帮他免费唱了一个月的歌,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叫我赔偿打架时的一切损失,居然开了一张赔偿清单给我!”

孟雅苹深沉地看着他,低叹了一声:

“社会就是这样,凌风,等你钉子碰多了,你就知道了!你选了一条好艰苦的道路!你刚刚称我是阔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是个道地的穷孩子出身,十七岁从乡下来台北打天下,我不知道碰过多少钉子,流过多少眼泪,直到碰到魏佑群,才走上时装界。但是,和魏佑群常在一起,又引起了多少流言流语!这些,我都熬过来了。凌风,你别灰心,千万别灰心!夜总会多得很,并不止那一家!”

高凌风深深地凝视着孟雅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雅苹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关心我?”凌风再问。

雅苹的眼睛垂了下去。

“老实说——”她嗫嚅着,“我也不知道。”

高凌风忽然高兴了起来,振作了一下,他说:

“好!听你的,不灰心!你陪我找工作去!”他抓起外套,就要往屋外走。

“瞧你这急脾气!”雅苹笑了。“头上贴着纱布,怎么找工作?休息一段时间,我陪你去找!”

“那么——”高凌风望着屋外耀眼的阳光。“我们出去玩玩!”

“好!”

两人正走向门口,却一头撞上了父亲,高凌风望着他,他手中捧着汽水瓶和大包小包的糖果瓜子。

“我买了点汽水来!”父亲笑吟吟地说,“家里实在不像话,连杯茶都没有得喝!”

“哎哟!高伯伯,原来您是……”雅苹感动地叫着。

“我说的吧!”高凌风望着雅苹。“我爸爸把你当成小公主了。”

(11)

和孟雅苹的认识,成为高凌风生活里的另一章。他对孟雅苹没有要求,没有渴望,没有责任,也没有计划。但是,她却带给了他一份无拘无束的欢乐。他不费心去研究孟雅苹的感情,他也不费心去分析自己。雅苹仍然不属于他的世界,却在他最空虚无助的时候,点缀了他的生命。他就毫不客气地享受着这份点缀,享受着这意外的欢乐。

在郊外,在水边,在海滩,在山间……他们都携手同游过,雅苹从不多问,从不增加他心里的负担,这样,有好些日子,他们都很开心,很喜悦。

很快地,雅苹发现髙凌风并不太欣赏她在伸展台前,卖弄身段,前前后后,展示她的服装和发型。因此,她在高凌风面前,绝口不谈她的工作。她经常穿件随便的衬衫和一条牛仔裤,跟他跳跃在郊外的阳光里。

这天,他们发现一个好大的蓄木池,里面泡着无数的粗木头。脱掉鞋袜,他们像两个孩子般在木头上跳来跳去,像孩子般在浮木上彼此追逐,彼此笑闹。笑够了,两人就“漫步”在浮木上,髙凌风说:

“你知道这些木材为什么要泡在水里?这是贮存木材的方法!如果放在空气里,木材都会裂开。这些都是上好的红桧,可以做家具!台湾是产红桧的地方,只是,做家具以前,还要经过干燥处理,木材干燥是一门大学问,直到现在,我们的木材干燥还不理想……”

“你怎么懂得这些?”雅苹惊奇地问。

“哈!你以为我大学在干什么事?只晓得追女孩子吗?我学了四年的森林呢!除了造林、育林之外,木材利用也是一门重要课程!”

“你懂得那么多,那么,你的书一定没有白念了!”

“我虽然调皮些,虽然喜爱课外活动,功课却并没有耽误,学校里的教授都很器重我呢!你想,在我这种家庭里,念大学就像奢侈品,念不好,怎么向老爸交代?”

雅苹有些新奇地看着他,一面把手伸给他,因为那浮动的圆木在脚下晃荡,她有些平衡不住身子。高凌风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继续在圆木上跳跃,水中,两人的倒影也在摇晃和跳动。

“森林系毕业的人都做些什么?”雅苹问。

“去山上,当森林管护员!或者是去伐木,测量,育林……反正要上山,我的一个好朋友就在山上。”

“你为什么不上山?”

“我?”高凌风瞪大了眼睛。“那些树听不懂我唱歌!我去干吗?”

“其实,”雅苹看了他一眼,“你如果上山,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才!”

高凌风烦躁了起来。

“你又知道了?”

“是你说的,你的书没白念呀!”

“最好别谈这个!”高凌风的眉头皱紧了。

雅苹悄悄地看了看他,就跳上了岸,她的裤管湿了,弯着腰,她绞干了裤管,穿上鞋,笑着站直身子:

“好!不谈那个!我饿了!我们去吃牛排!”

高凌风一怔。

“牛排?”他老实不客气地叫着,“小姐,我不是魏佑群,我请不起!”

雅苹立刻挽住他的手腕,堆了满脸的笑,急急地说:

“我开玩笑呢!谁吃得下那些油腻东西!这样吧,咱们去圆环吃蚵仔煎,好不好?”

他们笑着,跑到圆环的摊子上,真的大吃起蚵仔煎,雅苹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盘又叫一盘,吃到第三盘的时候,高凌风望着她,笑着警告:

“你尽量吃吧!泻肚子我可不管!”

有些路人走过去,都回头望着孟雅苹,指指说说,窃窃私语。高凌风说:

“大家都在看你,八成认出你是谁了!明天娱乐版可以登头条新闻,名模特儿孟雅苹在摊子上大吃蚵仔煎,那么,这个摊子也可以沾你的光,出出名了。”

“我现在不是名模特儿!”

“你是谁?”

“孟雅苹,一个傻气的乡下姑娘!喂,老板,再给我一盘!”

“老天!”高凌风叫,“不许再吃了!你疯了!”

雅苹笑弯了腰:

“我逗你呢!怎么还吃得下呢?不过,现在,我很想去吃爱玉冰了!”

“你成了蝗虫了吗?”

雅苹笑不可抑。

离开了圆环,他们在夜色里走着,在街道上缓缓地踱着步子,两人都有畅游后的疲倦,也有兴奋和快乐。高凌风看着孟雅苹那被夜风吹散了的头发,那被太阳晒红了的脸颊,以及那映着街灯,闪着光芒的眼睛,不禁心中若有所动。雅苹倦怠地、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用手拂着头发,叹息地说:

“有好多年好多年,我没有像这一阵这样疯过,这样开心过,这样笑过了!”

高凌风脸上掠过一个深思的表情。

“奇怪,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想到过小蝉。”

雅苹怔了怔,笑容消失了。

“不是一整天,你现在又想到她了!”她低低一叹,“凌风,她就那么迷人,那么令你难以忘怀吗?”

“她曾经是我生命的全部!”高凌风哑声说。

“现在呢?”

高凌风默默不语。于是,雅苹也不再问了。她轻轻地挽住了他,两人都沉默了,都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了。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

“下星期六,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服装展示会。”半晌,雅苹说。

“我知道,报上登了。”

“你来吗?”雅苹希望地。

“对你喝彩的人已经太多了。”高凌风淡然地说,“我想,并不在乎少掉我一个。”

雅苹在内心里叹息了,但她脸上,却丝毫痕迹也没有露出来。高凌风,那洒脱不羁而略带野性的男孩子,你决不能希望他对你的服装表演感兴趣!甩甩头,她努力甩掉那份期盼,也甩掉那份惆怅。

星期六晚上,时装表演会和意料中一样地成功。雅苹获得了最多的掌声,魏佑群不住到后台来慰问她,鲜花堆满了化妆间。但是,雅苹始终惶惶然若有所失。表演会结束了,魏佑群到后台来对她说:

“外面在下倾盆大雨,你在门口等着,我把汽车开到门口来接你,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她还穿着最后的一套表演服装,一件闪光的、银灰色的晚礼服,她懒得换下来,披上披肩,她跟着魏佑群走到大门口。提着衣服的下摆,她望着那屋檐上像倒水般倾注下来的水帘,和那急骤的、迅速的雨滴。门口拥满了人和车,大雨中,连计程车都叫不到。魏佑群把她拉到雨水溅不到的地方,正叮嘱她等待,忽然间,一个人把夹克顶在头上,冒着雨,对她奔了过来。雅苹顿时心中一跳,眼睛都闪亮了。高凌风笑嘻嘻地从夹克下面望着她。

“我特地来接你!”他说,衣服都湿了,他却满不在乎地。“快钻到我夹克底下来,反正离你家不远,咱们冒雨跑过去如何?”

“好呀!”雅苹连考虑都没有,就提着衣服冲进他的夹克底下。魏佑群在后面直着脖子喊:

“雅苹!你的衣服会弄脏!”

“我不在乎!”

她喊着,已经跟着高凌风冲进了大雨里面。

在这种倾盆大雨下,穿着晚礼服冒雨狂奔,实在是带点儿疯狂和傻气。和高凌风在一起,你就无法避免疯狂和傻气,而且,她多么高兴地享受着这疯狂和傻气!那雨点狂骤地对他们迎面冲来,地上早已水流成河。一件夹克怎挡得了这样大的雨,只几分钟,他们两个都已浑身透湿,却嘻嘻哈哈地跑着。脚踩在水里,又溅起了更多的水。雅苹边笑边跑说:

“我全身都湿透了。”

“你以为我的衣服是干的呀!”高凌风笑着嚷。

好不容易,冲进了雅苹的公寓,进了电梯,两人都像人鱼一样滴着水,彼此看着,不禁都相视大笑。

进了雅苹的卧室,她找出两条大毛巾,丢给高凌风,高凌风不管自己,却拿毛巾代雅苹擦着头发,于是,雅苹也代他擦,他们彼此擦拭着对方,仍然忍不住要笑,不知为什么这么好笑。高凌风就是这样,他一笑就不能停止。弄得别人也非跟着他笑不可。

“你头发全湿了。啧啧,可惜这件好衣服!”

“你……”雅苹笑不可抑,“你活像个落汤鸡!”

“你……”高凌风也笑不可抑,“你像条美人鱼!”

“我帮你放水,你必须洗个热水澡!”

“你也需要!”

两人笑着,笑着……忽然间,高凌风停止了笑,呆呆地注视着雅苹。

雅苹也停住了笑,睁大了眼睛,她凝视着高凌风。

高凌风手里的毛巾,正勾在雅苹的脖子上。他深深地、紧张地看着她,然后,他把毛巾往自己怀里拉,雅苹身不由主地扑向了他。骤然间,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高凌风的嘴唇火热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滚倒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百年?几世纪?终于,风平雨止。窗玻璃上,只有雨珠滑过的痕迹。他们并躺在床上,高凌风呆呆地瞪视着天花板,雅苹半带娇羞,满脸柔情地用手指抚弄着高凌风的耳垂。

“很多年以前,”高凌风忽然说,声音幽幽的。“我曾经不敢和一个女孩亲热,因为——怕冒犯了她。”

雅苹的脸色僵住了,笑容从唇边隐去。

“我希望——”她低声地说,“那个女孩的名字,不叫做夏小蝉!”

高凌风震动了一下,转过身子来,望着雅苹。雅苹只是深情地,痴痴地瞅着他。于是,他歉然地、一语不发地,把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12)

“嗨!凌风,我来了!”雅苹走进高家的小屋,对里面叫着。一面把手中的一个提盒放在餐桌上,一面对凌风的父亲说,“我做好了饭菜,想想,一个人吃有什么味道?就带到这儿来了!”

高凌风从自己的房间里钻了出来。

“没想到你这位娇小姐还会做菜!”

“凌风!你别老把我说成娇小姐,你明知道我一点也不娇贵!别说烧菜,煮饭洗衣我还样样行呢!”

“哎!那可看不出来!”

父亲走到餐桌前,望着雅苹把一样样的菜端出来,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

“什么?有回锅肉吗?我最爱吃回锅肉!”

雅苹笑容可掬。

“我知道,所以……”发现说漏了口,她立即咽住了。

“好呀!”高凌风却叫了起来,“还说是一个人吃没味道,你安心做给……”

“凌风!”雅苹叫。

父亲看看凌风,又看看雅苹,喜悦的笑容就浮上了嘴角,他开心地坐下来,扬着眉毛说:

“来!来!来!我们还等什么?趁热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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