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
“哼!”他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接着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分丰富的感情!”
“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地诅咒,牙齿咬着烟蒂。
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轻轻地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
“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地、喃喃地说: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里涌塞满了急需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着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地推开了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地说: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地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地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着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着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着声音问:
“是谁?”
“我,石磊。”
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地望着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地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着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晚风里带着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着细碎的黄叶。我们沿着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着“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地说: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
“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地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地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着眉,他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着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着,“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那条路我们无目的地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我愕然地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山上来的?”
石磊噗哧地笑了,难得的笑!望着我,他说:
“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这座山遍布这种大岩石。”
“是吗?”我笑着问。“我以为是人工!”
“这人可太傻了!”
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庙前有一块空地,庙内设着观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青烟缭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香。我们走过去,在庙门前伫立片刻,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石磊问:
“你干吗?”
“祷告。”
“祷告什么?”
“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苍生!”我说。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
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有个小天井,天井里,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唱着歌谣:
三轮车,跑得快,
上面坐个老太太。
要五毛,给一块,
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掉头看着石磊,学着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
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着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地望着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是的。”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美蘅,”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热情,我感谢你——留下来了。”
“但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我碍口地说,“但是——石磊,我——我想——”
“别说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发光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意,“你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了,不为了你,为了——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
我们彼此注视,天知道,我的脸是那样地发着烧,我的心是那样轻快地跳动……这个年轻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们对视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回去!”
我们回到翡翠巢,已经是灯烛辉煌的时候了。石峰坐在餐厅里等我们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着我们,从鼻腔里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散步,”石磊抢先回答,“一直走到庙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振作。唔——我饿了!”
石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很开心?”他特特别别地问。
“是的,”我回复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很开心。”
“晤——”他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
我们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10)
接着的一个星期,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来。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同时,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那些零星散乱的文字里,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诗词都美极了,使人爱不释手。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外文,却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又在这祖父的熏陶教育下长大,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
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日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着一个托盘来敲我的房门,托盘里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两个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地站在那儿,他说:
“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
我喜悦地开大了房门,他走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喝着咖啡,谈着天。从他的祖父谈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叔父,和我的孤独。咖啡既尽,明月满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来告辞,用手扶着门,他深深地望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见吧!”
他猝然地转过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伫立,和一夜的失眠。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谈天,或去山上的小庙,求求签,听听尼姑们念经,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谈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来,至于那位“大哥”呢?
“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石磊说,我们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一面说,“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简直对她如疯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变成了长期的冷战,然后,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大哥依旧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钱,去买自己的快乐。”
“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经心似的问,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块石头上。
“嫂嫂要哥哥付一趣÷阁钱,一趣÷阁庞大的数字,大哥并不是没有,但他不甘心,于是就拖着。不过,我看,这问题快解决了。”
“怎么?”
“有朋友从美国来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石磊轻蔑地撇了撇嘴。“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在纽约有两家中国餐馆,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
“你大哥——”我有些碍口地说,“他对你嫂嫂——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石磊的眼睛闪了闪,很快地扫了我一眼,他笑笑说:
“岂但没有感情,有一段长时期,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物,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他连——”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
“是么?”我深思地问。
“是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把话咽住了。
“现在怎么?”我问。
“不怎么,”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到翡翠巢,刚好满天晚霞,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圆形的藤椅里,意态寥落地握着一个高脚的小酒杯,静静地望着我们。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是两簇奇异的火焰。
这天早上,石磊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云密布,风中带着雨意,室内显得阴暗和森冷。从一清早起来,我就有不安的感觉,属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点钟左右,石峰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脸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别的声调,他说:
“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问。
“去看小凡。”
我背脊上有股凉意,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长得像我的女孩!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实想见见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么不对?
“她——怎么了?”
“不知道,医生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
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
“我们去吧!”我们下了楼,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上了车,车子开出翡翠巢的大花园,驰向石子路,转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没走多远,车子转向一条岔道,又开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果然,车行不过半小时,我们到了。
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有个很宽大的花园,铺着草皮,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二层楼的建筑,大约有十几间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养病的好地方,大门口竖着一块牌子,写着:
心安精神疗养院
车子一直开进花园,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迎接着我们,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对石峰恭敬地点了点头,说:
“石先生,我们院长正在等您。”
我们走进了院长室,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大概四十岁出头,戴着近视眼镜,整洁而给人好感。石峰担忧地望着他,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立即问:
“小凡怎么了?”
“噢,石先生,您坐下谈。”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沉吟地说,“小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地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
“怎么?”石峰焦灼地问。
“她近来常常独自坐着,仿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石峰用疑问的眼睛瞪着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地自语:
“受诅咒的家族!”
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猛抽着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着深沉的痛楚。
“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
“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
李院长犹疑地看看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着她。”
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地站了起来:
“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用心脏药吗?”
“是的。”
“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着他走出院长室,沿着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看着那大部分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着一条麻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
“为什么不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地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麻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玩弄着一条纸带,嬉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
“她今天怎么样?”
“还好,院长。”护士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地瞪着门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着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地喊了一声:
“小凡!”
她猛跳了起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
石峰颓然地垂下了头,我们默默地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对着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着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趣÷阁钱给院长,低低地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地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
我们上了车,向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我,问:
“怎么了?”
“我不舒服。”我说。
“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着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地说。
“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地说。想着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
“可怜的小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着。“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地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
“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着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着一些什么秘密?
车子平稳地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
(11)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地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地深了。
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地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着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恼,和将来会降临的噩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
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他静静地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
“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地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
他不语,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
“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着玻璃窗,叮叮当当地响着。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我看着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地若有所悟。良久,我说:
“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
“是吗?”石峰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地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
“太阳?”他沉吟地。
“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阳,少的像一支火柴,它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
我想,我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
“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地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讷讷地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着光,热烈地盯着我,急促地说,“我嘲笑你?美蘅?从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地在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
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着雨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
“我们刚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甩了甩头:
“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
“你会对小磊保密吧?”
“当然。”
“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
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竹叶,在雨中更显得庄严。黄昏后我们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诉我们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书房里已经谈了很久。
“是谁?你认得吗?”石磊有些诧异地问,石峰在城里另有办事处,很少有客人会到翡翠巢来。
“是方先生,方律师。”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站在大厅里,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顷,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他匆匆地跑上了楼,我有些诧异,这是个特殊的客人吗?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着窗外的雨雾和暮色。石磊跑回来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边,带着一脸的不安和忧愁。“哥哥离婚了。”
“你说什么?”我怔了怔。
“方律师是我嫂嫂的律师,他带了委托书和离婚证书来,刚刚我哥哥已经签了字。”
“哦。”我看着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挚情。“他一生只会为别人安排,为别人设想,却最不会安排他自己。”他盯着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样坚强,他有一份自卑,对于爱情,他比我受的伤害更大。”
我迎视着他的目光。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是吗?”他的目光深沉莫测,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对不对?美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来的,我会好转的,美蘅。你放心。”
我迟疑地看着他,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我想,就像你说的,小凡有知,不会愿意我沉沦,小凡无知,我的痛苦对她更无助于事。我是该振作了,为你,为哥哥。”
“石磊!”我眼眶潮湿地喊。“不过,我——”
“别说!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轻,但你对待我像一个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满了——别怕你会给我伤害,美蘅。”
我们对视着,在这一刹那,我满心充满了感动和温情,是的,我们彼此了解。他紧握着我的双手,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我和石磊猝然分开。但是,来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楼梯口,他看到了我们:手握着手,依偎在一块儿。
石峰的脸色很坏,一刹那间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对我随便地点了点头,他送走了他的客人。回到大厅里,他面有怒色,没好气地说:
“你们不一定必须在客厅里表演亲热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么?”他打鼻腔里说,“爱情还要管时与地的吗?哥哥?”
“你们?”石峰耸起了眉头,他的脸扭曲了起来,陡然间憔悴了十年。“啊,随你们。”他大声地喊秋菊,告诉她他不在楼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楼上去,最后,还加了一句,“送一瓶白兰地来!”
他走了。我望着石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磊?你为什么要欺骗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还看不出来吗?美蘅?他嫉妒得要发疯了!”
“石磊!”我喊。
“美蘅,”他深深地望着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着说,“他快为你发狂了,从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踪着你!美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呵!”
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楼梯。
我仍然站在那儿,灰蒙蒙的暮色从窗口涌进来,把我紧紧地包围在中间。
(12)
一夜风雨,早上,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天晴了。
阳光使人振奋,尤其是雨后的朝阳。我冲下了楼梯,带着满怀的喜悦,跑进了花园里。满园花香,缤纷灿烂,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带着隔夜的雨痕。我拿着剪刀,剪了一大把玫瑰。捧着玫瑰花,我愉快地跑上楼,一路哼着歌儿,经过石峰的书房时,我停住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石峰想必还在卧室中高卧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经纵酒到深夜。望望怀里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满他书房中的花瓶?让一瓶鲜花带给他一个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着笑,我推开房门,轻快地走了进去,可是,立即,我呆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乐椅里,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书桌上,他手边的一个小茶几上酒瓶、酒杯、烟蒂、烟灰狼藉地堆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室内的电灯仍然亮着,在满窗的阳光下,那昏黄的灯光显得异常地可怜。石峰的头仰靠在椅背上,他并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白布满了红丝,脸色是铁青的,他竟一夜没有睡觉!
“噢,”我愕然地说,“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
“关上门!过来!”他冷冷地说,又带着我最初见到他时,他那种命令的语气。
我机械地关上门,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神色令我有惊吓的感觉。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你从哪儿来的?”他自语似的问,“月亮里?”
“不,”我的思想恢复了,走过去,我把怀里的花放在桌上。“月亮里没有玫瑰花,何况,现在没有月亮,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上了。”
我走开,拉开了半掩的窗帘,给室内放进更多的阳光,再熄灭了所有的电灯。满屋的酒气和烟味,我把烟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盘里,放到门外走廊的地上,秋菊会收去洗。我忙碌地走来走去,想让这零乱的房间清爽些,想赶走室内的沉闷的气氛。他望着我在房间里移动,静静地不动也不说话,直到我想掠过他去取花瓶时,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
“嗯?”
“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浊,语气并不友善。
“什么东西成功了?”我不动声色地问。
“别装傻!你的工作!你对小磊的工作!”
“我没有做任何工作。”我闷闷地说。
“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我没有爱上谁。”
他的手箍紧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来告诉我,你要嫁给小磊了?”
“我也没有要告诉你什么。”
他的手指掐进了我的肌肉里,弄痛了我,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焰。
“你值得加薪,美蘅,你的工作效率超过了我的预料,哦,对了,我忘记把你的薪水付给你!”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沓钞票,丢在我的面前。
我有几秒钟没有思想,只觉得所有的阳光都从窗口隐去。然后,我开始发抖,不能遏制地发着抖,泪水蹿进了我的眼眶,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张开嘴,想说几句什么,说几句漂亮的话,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一刹那,我看清我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被凌迟了的自尊,和被凌迟了的感情。
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转过身子,慢慢地把自己“移”向门口,我的脚步那样滞重,我的身子那样软弱,我的头脑那样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地、尖锐地痛楚着。抓住了门钮,在一瞬间,我全盘崩溃,我把头仆在门上,我沉痛地啜泣了起来。
石峰迅速地冲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声音焦灼地、懊恼地、痛苦地在我耳边响起:
“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我喝了过多的酒……我说那些,因为我自己痛苦……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我听不进去,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挣扎着,我想挣出他的掌握,他的怀抱,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远离翡翠巢,然后永不回来!永不!我推着他,想去扭开那门钮,一面哭着喊:
“你让开!让我走!”
“不!美蘅,你听我,你听我……”
“你放开我!”我喊着,挣扎着,“我们有过君子协定,我随时可以走,现在是我走的时候了,你让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着,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话要对你说,你不能这样离去,我不让你走!你绝不能走!”
“你没有权干涉我!”我大喊,“告诉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结束了!我不干了!”
“你这样说太残忍!”他也喊了起来,“我承认我刚才做错了!留在这儿是你的仁慈,我承认我错了!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不是!”我大叫。
“美蘅!”他大叫,“你要讲理!”
“讲理?”我愤然地一甩头,紧盯着他,“讲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无依,你知道我贫穷,你用计把我骗到这儿来,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应的事。我留下,以为我们彼此了解,我想帮你的忙,我想尽我的力量,救助一颗受伤的心,我是为了钱吗?我是吗?我再穷,还不到出卖青春爱情的地步!你还能对我有怎样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断我,吼着,“我完全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儿,知道你那善良而热情的心……”
“那么,你为什么要侮辱我?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怀里!”他喘息着大叫。
我愕然,室内突然地安静了下来,我张大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的脸,他那激动的、发红的脸庞,他那燃烧的、受苦的眼睛。我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我们就这样的对视着,然后,他猛地拥紧了我,他喉咙里低低地吐出一声炙热的呼唤:
“噢,美蘅!”
他的嘴唇一下子紧压在我的唇上,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揽住了他的脖子。我心底的喜悦在一刹那间流窜全身,我感恩,我狂喜,我说不出心中酸甜苦辣的情绪,这才是我真正的初吻,我所期待梦寐的恋情……当他的头抬起来,我已经泪痕满面。
他的眉头倏然紧蹙,放开了我,他转过身子,踉跄着走向他的桌子,嘴里喃喃地说:
“对不起,美蘅,我又做错了……你……去吧,不不,别去,”他语无伦次,“我是说,你去小磊那儿吧,去吧!去吧!”
我的背靠在门上,我的心里一片欢愉,靠在那儿,我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瞪视着我。
“你为什么还不去?”他粗声地问。
“去哪儿?”
“小磊那儿!你知道的!”
“我去那儿干吗?”我问,扬着眉毛。“我没有爱上他呀!他也无法容纳我,他的心已经满了,小凡,你知道。他没有位置再容纳别人了。”
他望着我,可怜兮兮的。眼底有一丝求助之色,看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在安慰我?”
“不,”我说,“你糊涂,石峰。小磊的振作,并不是因为有了新的爱情,是因为——他有个好哥哥。”
“是——吗?”他拉长了声音。
“是的。”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过我。”
“真的?”
“真的。”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我们长长久久地对视着。于是,他紧蹙的眉头放松,眼睛明亮。于是,他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而我的头紧靠在他的胸前了。于是,孤独的余美蘅不再孤独,寂寞的石峰不再寂寞,而阳光正一片灿烂地照射着整个的翡翠巢。
(13)
晚上,明月满楼。我和石峰依偎在阳台上面,凭栏远眺,月光下的原野是朦胧的,远山隐隐约约,而近处的松林和竹林,像一片墨绿色的海。只有翡翠巢的花园清晰可见,月光把花朵上都染上了一层银白。
“看到了吗?”我说。
“什么?”
“月亮下面垂着一个梯子呢!那好心的仙女下来了。”我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息。
“你不需要好仙女,你就是好仙女。”他说,他的手揽着我的腰,我的头不由自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过头来,嘴唇轻轻地碰着我的前额。“你就是那个漫不经心地走在山路上,被我撞倒后,像个竖着毛的小怒猫般大吼大叫的女孩吗?”
“你呢?”我笑着问,“你就是那个横冲直闯,自命不凡,却像个被许多缰绳捆住的野马般暴怒不安的男人吗?”
“嗨,你取笑我!”
“别忘了,你一直在捉弄我!”
“捉弄你?”
“你给我的好工作!”
“不,美蘅,”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我不是捉弄你,我是捉弄我自己。我以为——可以用一个女孩来代替小凡,来拯救小磊。可是,一开始你就跨进了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锋利的时候像一把刀,温柔的时候像一池水,我必须用最大的克制力来把我的心从你的身边拉开……噢,美蘅!”
他的面颊贴着我,我垂下了眼睫。
“唔,”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真是个好哥哥,连爱情也准备拱手相让呵!”
“你的刀锋又转向我了!”他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紧倚着他,我心中是那样的喜悦呵!在这个时候,我才清晰地感觉出来,留我在翡翠巢的力量,不只是小凡,不只是石磊,也不只是那个动人的故事,最主要的,只是我身边这个男人!我举首向天,那一轮明月掩映在薄薄的云层之中,是我的好仙女引我走向翡翠巢的吗?我神思恍惚,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喜悦的浪潮里。
“美蘅。”他低喊。
“嗯?”
“你——”他有些不安地说,“没有一些喜欢小磊吗?”
“你说什么?”
“小磊。你看,他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你竟——不喜欢他吗?”
“当然,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哦,”他喉咙里像突然塞进了一个鸭蛋。“那么,你骗我了?”
“不,我像个姐姐一般地喜欢他,”我说,“那不是爱情,是不是?何况,我也不是小凡。”
“是的,”他承认地说,“你不是小凡。”
“你低估了小磊,石峰。”我说,“在小磊的心里,没有人能代替小凡的,他们不是寻常的感情,他们是用生命来相爱的,即使将来小磊再恋爱了,他心里仍然有一个位置,是永远为小凡而保留着。”我叹了口气,“这段爱情很凄凉,但是,也很美丽。”
“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美丽,美蘅。”石峰深沉地说。
“怎么?”我愕然地望着他。
“一切外表美丽的东西,内在不见得都美。”
“你是被吓怕了,”我皱皱眉。“你说这话,因为你曾有个不如意的妻子,你不能因此连小凡都否决了。下一步,你会否决我。”
“不,你不懂,美蘅。”
“我不懂什么?”
“小凡。她并不像她日记本中所表现的那么单纯,她在疯狂以前,有一大段日子没有日记,这段日子,才是故事真正的转折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凡知道,”他慢吞吞地说,“小凡疯狂之后,这事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感谢天,他是深信小凡心里只有他一个的!但愿这秘密永不揭穿!”
“我知道了,”我的心发冷。“小凡后来爱上了你。”
他张大了眼睛,瞪视着我,然后,他蹙着眉头笑了。
“美蘅,你以为别人也像你那么没有眼光,会爱上我这匹套着缰绳的野马吗?”
“那么——”我困惑地说,“是怎么回事呢?”
“假若没有那件事,小凡或者不至于疯狂。”他靠着栏杆,身子半坐在水泥栏杆上,仰头看着月亮旁边的一块浮云。他的脸色沉重而黯淡。“这事我也该负责任,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内疚。”
我不语,他燃起了一支烟。
“小凡在学校里念到初中二年级,这之后,我就发现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和潜在的疯狂。同时,她一直娇娇弱弱的,对念书也没有兴趣,所以,十四岁之后,她就没有再进学校,而一直住在家里。我总是很忙,小凡就跟着小磊,念念中文,看看小说,打发她的日子。因此,小凡的生活面非常狭窄,除了我和小磊,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非跟着小磊,她也从不去看电影或上街,这样,她和小磊的恋爱也等于环境所造成的。她的生活——我抱歉,现在我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我有错,我太忙,太忽略了,她的生活并不正常和健康,她缺乏一般女孩所有的许多东西:友情、嬉笑,和社交。”
“她爱小磊是必然的发展,你看,除了小磊,她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别的男孩子,何况小磊对她一往情深。这样,直到她疯狂前的四个月,有个男孩子撞了进来。”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烟,望着我。
“你常去山上的小庙?”他问。
“是的。”
“就是那座小庙。”他继续说,“那时候,小磊大学毕了业,正在南部受军训。由于他不在家,你想像得出来,小凡有多寂寞,她就天天跑到那座小庙里去,和尼姑们聊聊天,和乡下孩子们玩玩,或者拿一本书,到松林里去看,去散步。这样,有一次,有个大学里的几个男孩子,跑到这山上来野餐,他们发现了她,于是,她加入了他们。这大概就是她认识那个男孩子的开始。这以后,她就经常和那个男孩子约会,在那个小庙中见面。”
“从这时开始,小凡就有些神思恍惚了,我想,一定是小磊和那男孩子在她心中发生了斗争,而她又本性善良,不容许自己背叛小磊。反正,等我发现有这么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往得很密切了。”
“当时我很恐慌,也很失措,一来我怕伤害小磊,他是根深蒂固地爱着小凡,二来我怕伤害小凡,坦白说,我不信任那个男孩子,那是个肤浅而油滑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使小凡幸福。小凡自幼在我家长大,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何况她又有病,我决不能让人欺侮她。于是,我去找了那个男孩子。”
他又停顿了,他眉心中有两条竖着的皱纹,深深地刻在那儿,他的眼神深沉而痛苦。
“我想,我是做错了,我找到了那个青年,把小凡的家世和盘托出,我告诉他,如果他真爱小凡,他必须尽全力来保护她,那就娶了她。否则,就不要再继续纠缠小凡,结果,那青年从此不来了。而小凡,起先几天只是神志迷茫,我请了医生,却无法挽救她,从此,她就疯了。”
他凝视着我,悲哀而沉重。
“这就是我隐瞒了的故事,美蘅,你想,我做错了吗?”
我望着他,他那坦白的眸子里盛着疑惑,那张浴在月光下的脸高贵而庄重。我握着他的手,这故事使我不安,摇了摇头,我说:
“你没有做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有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尾巴,这是残忍的!它破坏了我心目中那份完美,我不喜欢这件事,这使小凡的恋爱不再动人了!”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小凡已经疯了,如果小磊再知道真相,就太残忍了。小磊是那么深深地爱着小凡。”
“我不相信这个,”我深思地摇着头。有片浮云遮住了月亮,我忽然有了寒意。“她是始终爱着小磊的,我深信。她写得出那份日记,就绝不可能移情别恋。”
石峰对我悲哀地摇着头。
“美蘅,你是多么迷信地相信着完美呵!”
是的,我是。把头倚在石峰的肩上,我不愿再去想小凡。好半天,我们就这样站着。云层掩上了月亮,又轻轻地移开了,夜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消逝。我们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我低低地微喟了一声,说:
“石峰。”
“什么?”
“不管小凡是怎样的,你为石磊和小凡做了多少事呵!你知道吗?你就是这些地方让我感动。”
“美蘅!”他轻喊,“对我,没有比你这句更好的恭维了。”
“还有——石峰。”
“什么?”
“相信我,我是不变的。”
“噢,美蘅!”
他拥住了我,我满脸的泪——为了我和石峰的喜悦,为了石磊和小凡的悲哀。深夜,回到房间里,我在门缝的地板上,拾起一张纸条,上面是石磊的趣÷阁迹,写着:
爱神需要人帮一点忙,嫉妒该是最好的帮手,所以我稍稍地利用了一下。我没错,是吗?祝福你们!
磊
我把纸条捧在胸前,好一个小磊呵!
(14)
知道了小凡疯狂的始末之后,我有好几天都很不舒服,翻开小凡最后一本日记,我研究又研究,找不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她显然抗拒他,甚至不愿把他写进日记里。小凡,她又何尝不崇敬着“完美”?但是,我找出不少她挣扎的痕迹,例如,在一页上,她胡乱地写着:
冬冬!回来吧!求你回来l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远呢?没有你,日子黑暗得连边都摸不着……冬冬,冬冬,来吧!赶快来!救救我!
冬冬,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冬冬,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上帝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呵!魔鬼!你走远一点!冬冬,来吧!拥抱我,即使有一天我会死,我也愿死在你的怀里,真的。冬冬呵!
再有一页,当初我认为是不知所云的,现在也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个夏天到处都是燠热的,只有湖水冷得像冰,那是死亡之湖!一个公主走到水边,她背叛了她的王子,只能让湖水浸过头顶,她说:“神呵!让我死!这是我该得的审判!”冷水灌进她的咽喉,在她的腹内凝成冰块……
噢!冬冬呵!我好热,我又好冷呵!
重新翻看这些日记,使我更加了解了小凡,她疯狂的原因并不单纯是遗传,她曾经怎样挣扎过!痛苦过!而又自责过!捧着这本日记,我去找石峰,说:
“石峰,你错了,小凡始终爱着的只是石磊,那个男孩子从没有占据过她的心,她和他玩,是因为她寂寞。”
石峰对我温和地笑,捧着我的脸,他说:
“美蘅!你多么善良!你是个编织梦幻的女孩,不过,我想,你是对的!”
是的,我是对的,我深信。
然后,那最后的一日终于来临了。
那天,阳光仍然很好,但是,天气已经凉了,秋天不知不觉地过去,是初冬的季节了。
我一清早就下了山,回到叔叔婶婶家里。自从到翡翠巢之后,我很少“回家”,这次,我回去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我告诉了他们关于我和石峰的事。婶婶热烈地祝福我,叔叔问了许多石峰的情形,然后,他让堂妹去买了好多的酒菜,为我大事庆贺。堂弟妹们整天环绕在我身边,问长问短,问什么时候可以喝我的喜酒。我被一片亲情所包围着,那么温暖,那么亲切,使我不想立即回翡翠巢了。
我在叔叔婶婶家里一直逗留到吃过晚饭才离去。到北投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
我独自走上那条上山的柏油路,一边是松林,一边是竹林,晚风吹过,一片簌簌然。天很冷,我围紧了围巾,慢慢地走上山坡。路边没有装设路灯,幸好月光如水,把道路照得非常清晰。
冬季的风阴而冷,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松林内耸立的大岩石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山上并不寂静,松涛竹籁,此起彼伏。我的心中仍然涨满了叔婶的温情,一路走上去,我又情不自禁地回忆起第一次走这条山路,石峰和他的摩托车!那时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撞了我的男人会和我有怎样密切的关系。我边走边想,心底迷茫地浮着一层喜悦。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长长的,我的高跟鞋敲击着路面,发出清楚而单调的声响。
忽然问,我听到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发自我身边的松林里,一阵寒风掠过,我猛然打了两个冷战。回过头,我看看身边的树林,岩石,松树,月光……我没有看到什么。但是,我开始感到不安,一种强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恐惧和紧张的情绪控制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几步,我到了那个有石椅的大树底下。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走而起的喘息,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这儿不止我一个人,有人在某处窥探着我。我迅速地回过头去,有三块大岩石像屏风般竖立在那儿,我的呼吸静止,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一条人影,轻轻一闪,消失在岩石后面。恐惧使我张皇失措。月光、松涛、竹籁、岩石、人影……汇合成一种巨大的、慑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开始奔跑了,沿着那条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下意识里,我觉得那黑影在跟踪着我,这使我的背脊发冷,我不敢回过头去,怕发现身后是什么缺头没脸的鬼怪。我跑着,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带的房屋,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光时,我才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
放慢了步子,我继续向前走,一面竖着耳朵倾听,等到确定身后没有跟踪者了,我才怯怯地回头张望了一眼。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地伸展着,什么人影啦,声音啦,显然都出自我的幻觉。我放宽了心,不禁哑然失笑。余美蘅,余美蘅,你是多么怯弱,又多么地神经质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门口,立即,我感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翡翠巢的大门大开着,走进去,车房的门也大开着,石峰的汽车和两辆摩托车都不在,翡翠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些声音。怎么回事?我跑进客厅,客厅里的两盏大灯都亮着,却没有一个人影。扬着声音,我喊:
“石峰!”
没有回答,我再喊:
“石磊!”
仍然没有回答。我愕然地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上去,秋菊从后面跑进了客厅,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还好,余小姐,你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幢房子里怕死了!”
“先生和少爷呢?还有老刘呢?”我问。
“都出去了,有人打电话来,石先生很慌张的样子。他叫少爷出去找,又叫老刘开车去找,他自己也骑摩托车去找了!”
“去找?”我诧异地皱起了眉头,“找什么?”
“我不知道呀!他们一下子就都跑了。”
“你总听到一些什么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爷抓起车子就冲出去了,我只听到什么医院还是疗养院的!”
医院?疗养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地坐进椅子里,小凡怎样了?死了?发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灵魂!我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回过神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
“我们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那么,是好几小时以前的事了。我走到窗前,默默地凝视着,月光柔柔地照射着花园,在地上稀疏地筛落了花影。有什么东西在围墙边一闪,我没看清楚,张大眼睛,我再看过去,“咪唔”一声,一只好大的野猫,跳到树梢上去了。我心怀忐忑,敏感地觉得有什么大的灾难,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直驶进来,停在客厅外面,我冲出去,是石峰!我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峰跨下车子,大踏步地走过来,他的脸色铁青,神色凝重。
“美蘅,小凡失踪了。”
“你说什么?”我大吃了一惊。
“医院一阵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头向秋菊,“少爷和老刘有没有回来?”
“没有。”我性急地说,“什么人都没有!”
“那么,他们还没有找到她!”石峰说,显得又沮丧,又疲倦,而又焦灼。“天知道她会跑到哪里去!”
“你刚刚到哪儿去找的?”我问。
“庙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都没有吗?”
“连影子都没有!”
影子!我脑中灵光一闪,影子!我曾经看到了人影,在哪儿?是了,那棵大树底下,月光,岩石,松树……我所见到的并非幻影!她一定躲在那块屏风一般的岩石后面,想想看,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敏感……对了,那是她!一定是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地说:
“走!我们去!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头。
“是的,在那边松林里!我来的时候看到那儿有人影,我本来以为是我眼花了,现在我才明白!走!我们去找她!快去!”
石峰迅速地回到了车上,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住他的腰。车子立即发动了,我们冲出了翡翠巢的大门,一直往那个交叉路口驶去。没有几分钟,我们已经停在那棵大树底下了。树后面,那几块高大的岩石庄严地壁立着。
“就在这儿,那块岩石后面。”我说。
石峰停好车子,立即跑进了松林,绕到那块石头后面去了。只一会儿,他从另一边绕了出来,对我摊了摊手。
“这儿什么都没有。”
“我打赌看到过人影!”我说。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乡下人,也可能是树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时的时间,她也早就不在了。”
“但是她走不远,”我说,“半小时不会让她跑得很远,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
“好吧!让我们再来搜索一下。”
我们走进了松林,松树的阴影在地下杂沓地伸展着,每棵树后面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每棵树后面都没有。我们走了好一会儿,然后,石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一块水红色的围巾,他迅速地奔向附近的树丛和岩石后面去查看,他没有找着什么。折回来,他说:
“这是她的围巾,前几天小磊才给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过这个地方!”
我们又找了一会儿,终于失望地回到树底下,石峰颓丧地说:
“这样找一点用也没有,我们不如回翡翠巢,打电话到医院问问看,说不定医院已经把她找回去了!”
我们回到翡翠巢的时候,老刘和石磊也已经都回来了,他们同样一无所获。石磊伏在酒柜边的长桌上,用双手紧抱着头,绝望得像个刚听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过去,把那条水红色的围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触电般地跳了起来:
“你找到了她?”
“没有,只找到了围巾。”
“在哪儿?”
“松林里。”
石磊向门口冲。喊着说:
“我去找她。”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说:
“没有用,我都找过了。”
石磊又颓然地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尽,然后,他用手猛力地在桌上捶了一拳,叫着说: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都不想吗?大哥?她现在毫无生活能力,她会被汽车撞死!会冻死,会摔死,会在树林里被毒蛇咬死……什么可能都有!我们就这样不管吗?”
“我去打电话问问医院看!”石峰向楼上走,电话机在石峰的书房里。
“我去打吧!”我说,“我要把高跟鞋换下来,你告诉我电话号码。”
石峰告诉了我,我走上楼,到了石峰的书房里,拨了电话,正像我所预料的,他们也没有找到小凡,不过,医院里已经报了警,同时,医生和工友护士组织了一个小型搜索队,仍然继续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寻。我走到楼梯口,弯腰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对楼下喊:
“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进我的卧房,开亮了电灯。坐在床沿上,脱下了高跟鞋,我走了过多的路,两只脚都酸痛无比。低下头,在床边找寻我的拖鞋,但是,有件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就在床前的地毯上,有个闪烁发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来,是那条缀着鸡心金牌的K金项链!上面刻着:
给小凡
——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这项链始终收在抽屉里,我从没有动过它,它怎会跑到这床前的地毯上来的?我握着项链,怔怔地出着神。然后,我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我顿时明白了,小凡!我们找遍了松林,却忽略了最该搜索的翡翠巢,我来不及回头,一只手不知道从哪儿伸了过来,一把攫走了我手里的项链,我抬起头,一袭白色的长袍拦在我的面前,医院里的长袍子!我张开嘴,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着我的脖子,大而狂乱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嘴里喃喃地说: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挣扎着,喊着,但她力大无穷,我们在床上纠缠滚动,她开始大嚷:
“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来抢我的位置,他是我的!”
我奋力地想挣脱她压在我嘴上的手,心底还能思索她的话,她这几句话何等清晰!我们的喧闹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奔上楼来,她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抓过去,一阵尖锐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过来,小凡被控制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石磊正从小凡背后紧抱着小凡,而小凡拼命挣扎着,暴跳着,狂叫着。
我被石峰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没有怎样?美蘅?我应该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险性的!”他用一条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个冷战。“你在流血了,美蘅。”
我顾不得疼痛,小凡还在大吼大叫着。
“让我走!不要关我!不要关我!”
石磊的手紧箍着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疯狂的豹子,由于挣扎不开,她低下头,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没有放手,只是一迭连声地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吗?你听我!小凡!小凡!小凡!”
这是什么呼唤?该是可以唤醒人的灵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静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像做梦一般侧耳倾听,然后,她的眼睛发着光,慢慢地转了身子,面对着石磊,她的眼底有了灵性,她的脸上有了感情和生命,这是奇迹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抚摸着石磊的脸庞,一层梦似的喜悦罩在她瘦削的脸上,竞使她看起来发光般的美丽,她轻轻地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
“冬冬,是你么?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个满足而凄凉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着头注视他。语音断续,“冬冬,我要——告诉你,我——从没有过别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梦,然后,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
石磊狂喊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已经赋予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静地去了。那朵微笑还浮在她的唇上,她长长的睫毛那样静静地垂着,就好像她是睡着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她,抱着她。
我把脸侧过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地啜泣起来。
“别难过,美蘅,”石峰的声音严肃而宁静。“她在他的怀里,她说过她要说的话,她可以瞑目了。”
(15)
我们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庙的地方,石峰买了一块坟地,这儿,她曾和小磊携手同游过,她可以听她听惯了的暮鼓晨钟之声。
新坟在地上隆了起来,一抔黄土,掩尽风流。我们伫立在恻恻寒风之中,看着那小小的坟墓完成。我紧倚着石峰,心里充塞着说不出来的情绪。小凡,这个我只见过两次的女孩子,却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关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认识石峰,那么,我整个后半生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我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她。而现在,她静静地躺在泥土下面,再也没有思想和感情了。
石磊默默地站在那儿,静静地垂着头,整个埋葬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当埋葬终于结束之后,石峰说:
“我们走吧!”
石磊转过了身子,我们开始向归途中走去。冬日的风萧索而寒冷,卷起了满地落叶。我走到石磊身边,喊:
“石磊!”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对她是好的——”我笨拙地说。
“别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低声地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终那么可爱,那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我满怀感动,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再为石磊担心了。沉沦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不再堕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还是小凡。
我们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经浓而重,散布在整个的山头和山谷中。天渐渐地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一会儿,月亮就从对面的山凹里冒了出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石磊低声地念,“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冬冬,”我打断他,轻声地念,“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
“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地问。
“小凡日记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
“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说,仰头向天,眼里有着泪,不是悲哀,而是喜悦。
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对视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凭栏而立。月明如昼,风寒似水,石峰说:
“看那月亮!”
我看过去,一片云拉长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条银色的梯子。
好一个静谧的夜!
——全文完——
琼瑶写于一九六六年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