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2 / 2)

淡妆也要,

金钱买得春多少。

买花人笑,

卖花人恼,

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着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说:

“一首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头看看车里堆着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着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定太迟了!”说着,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着篱笆门,目送他踏着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

提着花篮,我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才跨进房门,我就看到鹃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鹃姨折的,这使我脸红。鹃姨坐在那儿,沉思得那么出神,以致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手中握着我的一件衬衫(我总是喜欢把换下的衣服乱扔),眼睛定定地望着那衬衣领上绣的小花。我站在门边,轻轻地嗨了一声,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一瞬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中浮起一个困惑而迷离的表情,然后,她喃喃地说:

“小堇!”

我对她微笑。

“鹃姨,你在做什么?”我问,一面想走到她身边去,但她很快地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前进,说:

“站住,小堇,让我看看你!”

我站住,鹃姨以一对热烈的眼睛望着我,然后她轻轻地走近我,突然把我的头揽在她怀里,紧紧地拥了我一下说:

“哦,小堇,你长得这么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我怜悯起她来了,可怜的鹃姨,她孤独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在花与田地的乡间,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颊摩擦她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种使人亲切的肥皂香。我说:

“鹃姨,离开乡下,到台北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她用手抚摩我的头、我的脖子,然后放开我,对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怪凄苦的,她摇摇头说:

“我不喜欢城市。”

说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门口,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愉快地说:

“小堇,今天给你杀了只鸡,等下多吃几碗饭!”

我笑笑,鹃姨走了,我开始把花拿出来,忙着剪枝,插瓶。

中午时分,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绿衣邮差从黄土路上飞驰而来,我正和鹃姨倚门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条突然发怒的公牛,那公牛险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终于捆住了它,那牛被绑在大柱子上,还不住地在地下踢足,嘴里冒着白沫子。邮差的车声把我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鹃姨接过了信,看看封面,递给我说:

“小堇,是你的信!”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来,那是端平的字迹,我抢过信封,把它贴在胸口,顾不得鹃姨怀疑的目光,也顾不得掩饰我的激动情绪。我冲进了我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立即拆开了信封,倒在床上细看。

这是一封缠绵细腻的情书,一上来,他责备我的不告而别,说是“害苦了他”,然后他告诉我他怎样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贿赂小弟说出我的地址,他说找不到我,他于什么都无情无绪了,最后他写:

乡间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待那么久?赶快回台北来吧,我有一大堆计划等着你来实行,别让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回台北。门外有人敲门,我慌忙把信塞到枕头底下,起来打开门,鹃姨含笑地站在门外说:“谁来的信?男朋友吗?”

我的脸发热,掩饰地说:

“不是。”

鹃姨也没有追问,只说:

“来吃饭吧!”

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只特为我杀的鸡也淡然无味。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合。我想立即整装回台北,又觉得对此地有点茫然的依恋,不知道是鹃姨的寂寞使我无法遽别,还是花圃的花儿使我留恋,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终于忍耐不住,对鹃姨说:

“鹃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鹃姨正在梳头,听到我的话,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转过身来望着我,呆呆地说:

“小堇,是鹃姨招待得不好吗?”

我大为不安,咬了咬嘴唇说:

“不是的,鹃姨,只是我有一点想家。”

鹃姨对我走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并不望我,却直视着窗外,眼睛显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小堇,你家里的人拥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几天给我吗?小堇,伴着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让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贝湖、西子湾……都蛮好玩的,只是多留几天吧。”

我抱住她的腰,紧紧地偎着她,叫着说:

“哦,鹃姨,我很爱这儿!我一定留下来,直到暑假过完!”

4

月光,好得使人无法入睡,整个广场清晰得如同白昼,那缕箫声若断若续地传来,撩人遐思。我悄悄地打开门,轻轻地溜到门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脚上是从台北带来的绣花拖鞋。循着箫声,我向花圃走去,风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凉丝丝的,却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篱笆门半掩半阖,我闪身入内,跟踪着箫声向前走,猛然间,箫声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盏花边的草地上,用一对炯炯发亮的眸子盯着我。我站定,对他笑笑。他坐起身来,粗鲁地说:

“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黑漆漆的,不怕给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为什么要怕蛇?”我说,想在草地上坐下去。

“别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说。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实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摆也湿了一截。他拦住我,脱下了他的衬衫铺在地上,让我坐。我说:

“你不冷吗?”

他耸耸肩,算是答复。

我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箫来,这是用一管竹子自制的,手工十分粗糙,没想到这样一根粗制滥造的箫竟能发出那么柔美的声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地望着阿德那张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脸,静静地说:

“阿德,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的故事?”他愣愣地说,“我的什么故事?”

“你别瞒我,”我说,“你骗得了鹃姨,骗不了我,你为什么甘愿到这乡下来做一个花匠?好好的大学毕业生,你可以找到比这个好十倍的工作!到底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吗?”

他望着我,眼光是研究性的,发生兴趣的。然后,他摇摇头说:

“什么都不为,没有女孩子,没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

“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欢花,喜欢植物,喜欢自然。我讨厌都市的百相,讨厌钻营谋求,讨厌勾心斗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变得简单,我就爱这种简单。”

我摇头。

“一般青年不是这样的,”我说,“如果你真如你说的原因,那么你太反常了。现在的人都是大学毕了业就想往国外跑,到纽约、到伦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荣中心去,没有人是像你这样往台湾的乡野里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吗?”他在月光下审视我。月色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我们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梦想也是出国?”

“出国未尝不是一条路,台湾地方小,人口越来越多,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青年无法发展,自然就会往国外跑,何况欧美的物质文明毕竟是我们所向往的。不过,你要我为出国奔走、钻营,我是不干的,我只是想……”

“想什么?”他问,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结婚,生孩子。”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坦率地说出了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伪装,可是在别人面前,我一定要把这可笑而平凡的念头藏起来,去说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国大计划。“结婚,生孩子。”我重复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杂草。“和一个相爱的人共同生活,拥有一堆淘气的小娃娃,越淘气越好。”我笑了。“那么,生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台湾也好,国外也好。”

“有对象了吗?”他问。

“对象?”我想起端平,那温文的面貌和乌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阵躁热。接着,我发现什么地叫了起来,“哦,我在问你的故事,倒变成你在问我了,告诉我,阿德,你没有恋爱过吗?”

“没有。”他肯定地说,“跟你说吧,我有个木讷的大毛病,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给我起一个外号,叫我红萝卜。”

“红萝卜?为什么?因为你皮肤红吗?”确实,他的皮肤是红褐色的。“不止于此,主要,我不能见女孩子,我和女同学说话就脸红,女同学见到我就发笑,我也不知她们笑些什么。结果,一看到女同学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他继续说:

“更糟的是,我变成了女同学们取笑的目标,看到我,她们就叫我来,乱七八糟问我些怪问题,看着我的窘态发笑。继而男同学也拿我寻开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触,我怕见人,怕谈话,怕交际,怕应酬。于是,受完军训后,我就选择了这个与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从此,我才算是从人与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着他说:

“可是,阿德,我觉得你很会说话!”

“是吗?”他似乎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我没有再说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问: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里吗?”

“是的,我喜欢躺在这草地上。”

“做些什么呢?”

“不做什么,只是……”他停顿了一下,轻轻说,“听花草间的谈话。”

“什么?”我叫,“花草怎会谈话?”

“会的。”他说,“花有花的言语,如果你静静听,你会听到的。”

“绝不可能!”我说。

“试试看!”他微笑地说,“别说话,静静地坐一会儿,看你能听到什么?”

我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着,我侧耳倾听,远处有几声低低的鸟鸣,近处有夜风掠过草原的声音,不知是那儿传来模糊的两声狗吠,草间还有几声蛐蛐的彼此呼唤声。夜,真正地倾听起来却并不寂静,我听到许多种不同的声音,但是,我没有所到花语!

“怎么?你没听到什么吗?”他问。

“没有!”我皱皱眉说。

“你没听到金盏花在夸赞攻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着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棒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哩!”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的嘴角也挂着笑,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我说:

“一个好游戏!没想到这些花儿正如此忙碌着!现在,我也听到了。常春藤在向茑萝吟诗,喇叭花正和紫薇辩论,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项圈,送给蔷薇小姐呢!”

我们都笑了。夜凉如水,一阵风掠过,我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说:

“你该回去了,当心着凉。”

确实,夜已相当深了,月儿已经西移,花影从西边移到东边了。我不胜依依地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多么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么有趣的花语!阿德拾起了他铺在地下的衬衫,说:

“我送你回去,小心点走,别滑了脚!”

我跺跺脚,湿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气从脚心向上冒。没想到乡间的夜竟如此凉飕飕的。我领先向花圃外面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来去欣赏一朵花的姿势,和一片叶子的角度。阿德跟在我后面,也慢慢吞吞地走着,一面走,一面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我走到竹篱门口,脚下颠踬了一下,身子从篱门边擦过去,手臂上顿时感到一阵刺痛,不禁惊呼了一声。阿德对我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问:

“怎么样?什么东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地痉挛了一下。我望望我受伤的手,月光下有一条清楚的血痕,是篱笆门上的铁丝挂的,我用手指按在伤口上说:

“没关系,在铁丝上划了条口子。”

“让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说,把我的手指拉开审视那小小的创口。然后,他的眼睛从我的伤口上移到我的脸上,轻轻说:

“回房去就上点药,当心铁锈里有破伤风菌。”

一切变化就在这一刹那间来临了,他没有放松我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那对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带着烧灼般的热力。一种窒息的感觉由我心底上升,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带着充分的男性的压力。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脸上,幻发了奇异的色彩,玫瑰花浓郁的香气使我头脑昏然。我陷进了朦胧状态,我看到他的脸对我俯近,我闻到他身上那种男性的汗和草的气息。于是,我的脸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终不知道是他的主动,还是我的主动。但是,我们的嘴唇相合了。

这一吻在我仓猝的醒觉中分开,我惊惶地抬起头来,立即张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他接吻。在我惊惶的眼光下,他看起来和我同样的狼狈,我微张着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解释,我略一迟疑,就掉转了头,对广场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内,关上房门,才喘了口气。注视着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只能把这忘形一吻的责任,归咎于月光和花气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我一直想不透这一吻是怎样发生的,和为什么会发生的?当然,我并没有爱上阿德,这是不可能的!我爱的是端平,我一直爱的就是端平。可是,我竟会糊里糊涂地和阿德接吻。如果阿德以为我这一吻就代表我爱他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吻是因为花和月光?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实是如此的!我心目里只有一个端平,我始终以为我的初吻是属于端平的,没料到这粗黑而鲁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地抢先了一步!

我既懊丧又愧悔,伸手到枕头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来的两封信,可是,我的手摸了一个空,枕头下什么都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头下的,怎么会突然失踪了?难道是阿花给我换被单时拿走了吗?不,今天根本没换被单,中午这两封信还在的,我睡午觉时还看过一遍,那么谁取走了它们?为什么?

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货去了。中午,阿德说水车又出了毛病,为了修水车,没有和我们共进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须跟他说明白,那一吻是错误的,我绝没有“爱上他”。因为他是个实心眼的人,我不愿让他以后误会我。整个花圃中没有他的影子,菜田里也没有,在外面瞎找了一遍,塘边、竹林里都没有,我回到房里,鹃姨正坐在我的床上发呆。

“鹃姨。”我叫。

“不睡睡午觉?大太阳底下跑什么?又不戴草帽!你看脸晒得那么红!”鹃姨以一种慈爱而又埋怨的声音说。

“我随便走走。”我说,无聊地翻弄枕头,枕下却赫然躺着我那两封信。我看了鹃姨一眼,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把枕头放平,我不懂鹃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么!

黄昏的时候,我在水井边看到阿德,他正裸着上身,浑身泥泞,从井里提水上来,就地对着脚冲洗。我走过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脚,我把握着机会说:

“阿德!”

“嗯。”他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地说,“你别当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吗?”

他迅速地抬起头来,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恼怒地说:

“你根本用不着解释,昨晚你的表情已经向我说明一切了!这事是我不好,别提了吧,就当没发生过!”他的语气像在生气,脸更红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说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稀里哗啦地提上一大桶水,泄愤似的对场中泼去,泼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奇怪,看着他这粗犷的举动,我反而对他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已伤了他的自尊,尤其是这一番多此一举的笨拙的说明,事实上,他已整天在躲避着我,显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必再去刺他一刀呢!看样子,我的乡居生活是应该结束了。

5

午后,我到鹃姨房里去。

鹃姨不在房内,我坐在她书桌前等她,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到她。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书里随意抽了一本,是本《红楼梦》。我无聊地翻弄着,却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我拾起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显然是妈妈的,妈妈写给鹃姨的信,大概是我来此以前写的吧。纯粹出于无聊,我抽出了信笺,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鹃妹:

你的信我收到了,关于小堇这孩子,我想仔细和你谈一谈。

去年过年时你到台北来也见到了,小堇不但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宛似你当年的模样,举动笑语之间,活似你!有时,我面对着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轻的时代。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气,和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当年一样。这些,还都不让我担心,现在最使我不安的,是她的感情。鹃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让她步你的后辙!

回想起来,我帮你抚养小堇,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孩子叫我妈妈,我也支付了一份母亲的感情,相信并不低于你这个生身母亲。因此,对她的一切,我观察得极清楚,也就极不安,我只有问问你的意见了。

去年冬天,小堇结识了一个名叫梅端平的年轻人,几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网。关于端平这个孩子,我只用几个字来描写,你就会了解,那是个极漂亮、极诙谐而又带点儿玩世不恭味儿的年轻人。底子可能不坏,但是,社会已把他教滑了。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颠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离地逗弄她,就像一只小猫逗弄它所捕获的老鼠一般。小堇,和你以前一样,是太忠厚,是太单纯,太没有心机的孩子,固执起来却像一头牛。而今,显而易见,她对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对小堇有诚意,则也未为不可,但,据我观察,端平和你以前轻易失身的那个男人一样,只是玩玩而已!这就是让我心惊胆战的地方,小堇正是阅世不深,还没有到辨别是非善恶的时候,却又自以为已成长。已成熟,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是个最危险年龄,大人的话她已不能接受,认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没有成熟。我眼看她危危险险地摸索着向前走,真提心吊胆。每次她和端平出游,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个你,可是,却无力把她从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手里救出来!何况,我也承认那男孩子确有吸引入的地方,尤其是对小堇这种年轻的女孩子而言。小堇还没有到能“欣赏”人的深度的时候,她只能欣赏浮面的,而浮面却多么不可靠!

所以,鹃妹,你自己想想看该如何办?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儿!我建议你把她接到乡下去住几个月,趁这个暑假,让她换换环境,你再相机行事,给她一点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过来!不过,鹃妹,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迹,你千万不要泄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个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切记切记!

还有,你一再夸赞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个男孩子到底怎样?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准了,不妨也借此机会撮合他们!但是,还是一句老话,要做得“不落痕迹”!

好了,我等你的回信。即祝好

姐鹂上十一月×日

我把信笺放在膝上,呆呆地坐着,足足有五分钟,我无法思想,也无法行动。然后,我的意识一恢复,就感到像被人用乱刀砍过,全心全身都痛楚起来!我握紧那信笺,从椅子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明白,为什么我长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样?为什么鹃姨特别喜欢我?我是她的女儿,她的私生女!而我这次南下行动全是她们预先安排好的,为了——对了,为了拆散我和端平!我头中昏然,胸中胀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烧着一种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这时,鹃姨走进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阿德,他们仿佛在讨论账目问题。一看到我,鹃姨笑着:“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账,我看你干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

来了!这大概也是计划中的!我寂然不动地站着,信纸还握在我手中,我死死地盯着鹃姨的脸,鹃姨的嘴巴张开了,脸容变色了,她紧张地说:

“小堇!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

我举起了那两张信笺,哑声说: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上面所写的全是谎话!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看到了那两张信纸,鹃姨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了,她举起手来,想说什么,终于又垂下手去,只喃喃吐出了几个字:

“哦,老天哪!”

她闭上眼睛,摇摇晃晃地倒进一张椅子里,我冲了过去,摇撼着她,发狂似的叫着说:

“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全是假话!假话!假话!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不是!不是!”我拼命摇她,泪水流了我一脸,我不停地叫着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不是的!这都是骗人的!我不是!”

鹃姨挣扎着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但她拍着我的手背,试着让我安静。她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

“告诉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亲!”

“你不是!”我大叫,痛哭起来,“你撒谎!你骗我!你不是!你没有女儿,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们骗我到乡下来!你们设计陷害我!你们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我泣不成声,仍然神经质地大叫着,“你们全是些阴谋家!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你把我骗到乡下来,不放我回去,现在又胡说八道说你是我母亲,都是鬼话!我不信你!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你不会是我母亲,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我力竭声嘶,扑在鹃姨身上,又摇她又推她,把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随着我的喊叫,鹃姨的脸色是越来越白,眼睛也越睁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诅咒她,骂她,责备她。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升到一边,我回头看,是阿德!他冷静地说:

“你不应该讲这些话!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着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发泄的对象,我跳着脚大骂起来:

“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阿德!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你们!”

我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着一张脸喊问:

“你说些什么鬼话?什么阴谋?”

我一跺脚,向室外冲去,鹃姨大叫:

“小堇!别走!”

“我要回台北去!”我哭着喊,“我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这里再停一秒钟!”

我冲进我的房内,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乱地塞进旅行袋内。阿花在门口伸脖子,却不敢走进来。提着旅行袋,我哭着走出房门,哭着走到那黄土路上。烈日晒着我,我忘了拿草帽,汗和泪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颠踬,头越来越昏,口越来越干,心越来越痛。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拖着那旅行袋,我步履蹒跚,神志昏乱。终于,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地冷静了一些,慢慢地又能运用思想了。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还不只是发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在单恋端平,他没有爱上我,只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这事实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我就这样茫然地坐在路边,茫然地想着我的悲哀,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

威利对我跑了过来,立即往我身上扑,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我寂然不动,然后,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阿德正跨在车座上,他跳下车来,一个水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机械化地张开嘴,一气喝下了半壶。然后,我接触到阿德冷静而严肃的眼睛,他说:

“上车来!你的草帽在车上,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车,他站在车边望着我,手扶在车把上,好半天,他说:

“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声。

他继续望着我,静静地说:

“你来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三更一个电报,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给你整理房间,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搬床搬东西,一直闹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车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他停了一下,又说: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没有参加任何阴谋,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跨上车,说:

“好,我们到车站去吧!”

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地坐在车上,一任车子向前进行,一面望着那跟着车子奔跑的威利。车站遥遥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我咬住嘴唇,越咬越紧,我的手心里淌着汗。终于我跳起来,拍着阿德的肩膀说:

“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车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车,凝望我,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了微笑和温情,他的浓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后,伸出手来,亲切地摸摸我的手背,说:

“我遵命,小姐。”

车子迅速地掉转了头,向农场驰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摇着尾巴,在后面猛追。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我跳下车,对鹃姨的房内冲去,鹃姨已迎到门口,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着我,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扑过去,叫了一声:

“鹃姨!”

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泪水汹涌而出。她的手颤抖地搂住了我的头,喃喃地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着,揉着,叫着,最后,我平静了。但,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闻!

这天夜里,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边,怯怯地喊:

“阿德。”

“嗯?”

“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说,“想辞职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说,“阿德,我并不是真的以为你参加了阴谋……”

“别提了。”他不耐地打断我,从草地上坐起来。

“可是,阿德……”我望着他,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猛然间,我向他靠过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别走,阿德,”我说,“陪我,我们一起听花语。”

他望住我,然后,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响着:

“你过得惯乡下的生活?那是简单得很的。”

“我知道。”

花儿又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着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槿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

“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么,你的全名叫什么?”

他发出一串轻笑。

“这很重要吗?”他问。

“不,不很重要。”我说,“反正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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