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了。她觉得他用西装上衣裹着她,把她从椅垫上抱了起来,她那么满足于这怀抱中的温暖,竟忘了和他争吵的事了。他把她一直抱进了他的书房,放在那张又长又大的躺椅里。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思想,但她却闭着眼睛不动。他细心地放平了她的身子,然后他走了出去。整座楼房都很安静,显然大家都已经睡了。一会儿,他折回来了,拿了条毛毯,他把她轻轻地盖住,再拿了杯热牛奶,他托起她的头,很温柔很温柔地说:

“佩吟,醒一下,喝一点牛奶再睡。”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牛奶的香味绕鼻而来,她觉得饿了,不只饿,而且好渴好渴,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了那杯牛奶,他重新放平了她的头。她躺着,神思恍恍惚惚的,她想,她只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和他正式地谈判。但,她越来越昏沉,越来越瞌睡了,她疲倦得完全无力睁开眼睛,她睡着了。最后的记忆是:他跪在她的身边,用嘴唇轻轻地压在她的额上。

她是被太阳光刺醒的,她忽然惊醒过来,只看到窗玻璃上一片阳光,阳光下,有一盆金盏花,和一盆金鱼草正在秋阳下绽放着,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在家里,因为她的窗台上也有这样两盆植物。她坐了起来,眨动眼帘,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静静地凝视着她,在他身边,一个烟灰缸里已堆满烟蒂。他的眼神憔悴,下巴上都是胡茬,脸色依然苍白,显然,他一整夜都没有睡。

“醒了?”他问,对她勉强地微笑。“一定也饿了,是不是?”

不容她回答,他拍了拍手。立即,房门开了,纤纤穿着件银灰色的洋装,像一缕轻烟轻雾般飘进房间,她手里捧着个银托盘,里面热气腾腾地漾着咖啡、蛋皮、烤面包、果酱、牛奶……各种食物的香味。纤纤一直走向她,那姣好的面庞上充盈着笑意,眉间眼底,是一片软软柔柔的温馨,和醉人的甜蜜。

“噢,韩老师!”她轻呼着,把托盘放在躺椅边的小茶几上,她就半跪半坐地依偎在她身边了。拿起一杯咖啡,她熟练地倒人牛奶,放进方糖,用小匙搅匀了,送到她的唇边来。“韩老师,你趁热喝啊!”她甜甜地说着,“是我自己给你煮的,你尝尝好不好喝?煮咖啡也要技术呢!你尝尝看!”

她能泼纤纤的冷水吗?她能拒绝纤纤的好意吗?端过杯子,她喝了咖啡。才喝了两口,纤纤又送上了一片夹着火腿和蛋皮的面包。

“这蛋皮也是我亲自摊的呢!你吃吃看,一定很香很香的,我放了一丁点儿香蕉油,你吃得出来吗?”

她只好又吃了面包。

当她把托盘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纤纤总算满意了。她回头温柔地看着父亲,低声问:

“爸,我也给你拿一盘来好不好?”

赵自耕摇摇头,给了纤纤一个暗示。于是,纤纤端起托盘,准备退出房间了。但是,在她退出去前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又奔了回来,低头凝视着佩吟,用最最娇柔、最最可爱、最最温馨的声音,很快地说了句:

“韩老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爸爸的气!不过,你看在我面子上吧,你原谅他了,好吗?你看,他已经瘦了好多好多了呢!他为了你,一个晚上都没睡呢!”

佩吟的眼眶又湿了。纤纤不再等答复,就很快地飘出了房间,细心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赵自耕。佩吟用双手抱住膝,把下巴搁在膝上,她拒绝去看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很气他一再利用纤纤来打圆场,却又有些感激纤纤来打圆场。她觉得自己矛盾极了。

“你睡够了,”他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我想,你会比较心平气和了,不要奇怪你怎么会睡得那么沉,我在牛奶里放了一粒安眠药,因为,我必须要你有足够的休息,再来听我的……”他咬咬牙。“算是忏悔,好不好?”

她仍然不说话,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软化了,在他的悉心照顾下,在他的软语温存下软化了。

“我不知道慕莲对你说了些什么。”他继读说,声音诚恳,真挚,而坦白。“但是,我很了解慕莲,她有第一流的口才,有第一流的头脑,还有第一流的说服能力。她是非常优秀的,她很漂亮,有热带女郎的诱惑力,又有中国女人的稳重,有西洋式的放浪形骸,又有东方式的高贵文雅,她是个矛盾的人物!但是,她是绝对优秀的。所以,我迷恋过她,相当迷恋过她。”他顿了顿,她的眼光已经不知不觉地转过来,和他的接触了。他眼里布满红丝,眼光却热切而真诚。“佩吟,”他柔声地低唤着。“你必须了解一件事情,我绝不是一个‘完人’!纤纤的母亲去世很早,风月场中,我也流连过。在慕莲以前,我也有过其他女人,但是,我都没有认真过,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女朋友,逢场作戏的事,不可否认是有的。后来,我认识了慕莲,坦白说,她捉住了我。四年前,我为她造莲园。佩吟,你想想看,我如果不认真,我会用那么多心机去造莲园吗?我实在不想深谈这件事。不过,我知道假若我不说得很清楚,你是不会原谅我的。慕莲美丽、迷人、聪明、能干之外,她还是××航空公司派到台湾的女经理,她有钱,有才干,莲园的许多构思,事实上也是她的。她一个如此优秀的女人,往往不是被征服者,而是个征服者。同时,她也虚荣。假如她有一件狐皮大衣,她一定还要一件貂皮的……对男人,她也一样。”

佩吟定定地看着赵自耕了。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低声地,清晰地说:“不要因为她破坏了你,你就给她乱加罪名。”

“我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赵自耕说,也定定地看着佩吟。“记住一件事,佩吟。人,并不是只有一种典型,慕莲喜欢征服男人,只能说是她的某种嗜好,而不能算是她的‘罪’。她是个自由女人,为什么不能自由地交男朋友呢?慕莲问过我,我们这个社会,允许男人寻花问柳,为什么不允许女人广交男友?我答不出来。可是,老实说,当我发现慕莲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时,我并不认为她犯罪,我却完全受不了!所以,我不可能娶她,我毕竟是个中国男人,我不想戴绿帽子!”

他停住了,燃起了一支烟。

“慕莲,她绝不是一个坏女人,也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她只是忠于她自己,她想爱就爱,想要就要,想玩就玩。她把男女之情,也当成一种游戏,而且玩得非常高段。她从不隐瞒我,也不欺骗我,甚至于,她还鼓励我去找别的女孩玩,她认为我们彼此,都有享乐的自由。这种观念吓坏了我,她的外表那么端庄高贵,行为却那么放浪不羁,我有时简直觉得,她像一只狐狸,却披着貂皮,她玩狐狸的游戏,却高贵得像只纯白的小貂。”

“你在攻击她,”她忍不住插嘴,为慕莲而不平。“她不是那样的,如果她鼓励你和女孩玩,她也不会把慕南安排在你身边,也不会找我去谈话了!”

“你有理。”他点点头,注视着她的眼光却更诚恳了,诚恳得让人很难怀疑他。“她鼓励我和别的女孩子玩,并没有鼓励我去‘爱’别的女孩子!”

“我不懂。”

“她把游戏和爱情分成两件事,坦白说,在基本上,我必须承认,她仍然是爱我的。很多女人,能原谅丈夫在外面逢场作戏,却不能原谅丈夫在外面有爱人。这一点,慕莲也和一般女人相同。因此,她能笑谈露露,她也不在乎云娥……”他深抽了口烟,盯着她的眼光更深更柔更惭愧了。“露露是个舞女,云娥是个年纪很轻的酒家女。我每次和慕莲生了气,我就常去找她们,因为她们有自知之明,她们是欢场女子,从不自命清高。她们小心翼翼地讨好我,服侍我。露露风流,云娥娇柔,前者像只狐狸,后只像只小猫,她们——却没有披上貂皮的外衣!你瞧,佩吟——”他试着去拉她的手。“你使我越招越多了。先是慕莲,再来露露,又有云娥。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色情狂!是个风流鬼!”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瞅着他。

“让我对你发誓,云娥也罢,露露也罢,都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些点缀,她们自己,也都知道只是我生命里的点缀。在认识你以前,唯一真正在我心中占着相当分量的,仍然只有慕莲。慕莲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毫不在乎云娥和露露。直到你的出现,她才真正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我并没料到慕南是她的间谍,虽然我用慕南当秘书,是受她之托,当时,只以为她怕我和女秘书‘认真’。而慕南也实在是个不错的秘书,但是——”他忽然咬牙切齿。“我以后再也不会用他了!他这个混蛋!”

“你以为,如果他不带我去莲园,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慕莲这件事了吗?”她瞪着他,“你有一个情妇,是××航空公司的女经理,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你——以前就知道?”他小心地问。

她点点头。

“你——却没问过我。为什么?”

“我……我……我当时并没有认为如此严重。”她的眼圈又红了。“我早就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传说,我想,你可能是……可能是……比较风流的那种典型。我认为,我无权也不应该去干涉你在认识我之前的事情。而且……而且……而且……”她低下头,说不下去了。

“而且什么?”他温柔地追问。

“而且,我说过,我认为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应该连他的缺点一起爱进去的。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做不到。”

他举起她的手来,轻吻她的手指。

“不要去‘爱’这缺点,”他低语,“但是,‘原谅’做得到吗?”

她低头不语。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听我说完吧!等我说完了,你再来定我的罪。好不好?”

她仍然不说话。

“今年春天,”他继续说了下去。“慕莲忽然看上了她公司里的一个空服员,那空服员姓程,叫杰瑞,只有二十五岁。程杰瑞是个相当杰出的年轻人,有活力,有干劲,也非常漂亮。慕莲是那么老练,当然很容易就把这小伙子弄得服服贴贴,可是,人家只是个孩子,我为这事大为光火。她把我的发火当作吃醋,反而欣赏起来了。于是,我发现,慕莲在内心深处,深恐青春流逝,而用征服比她年轻的孩子来证明自己的吸引力。这是可怕的!我再也受不了她,因此,我们的交往就越来越淡了……”

“空服员?”她忽然若有所忆。“程杰瑞?我好像听过这名字……那空服员后来怎样了?”

“程杰瑞吗?那是个聪明孩子,他拔腿得很快,他知道和慕莲混下去没有前途。听说,他也交了其他的女朋友,这使慕莲大为光火。你知道吗?慕莲还有一种极强烈的虚荣心,她可以甩别人,别人却不能甩她,否则,她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她把那空服员开除了,这事闹得整个航空公司都知道,你想,我能忍受吗?”

她注视着他。思索着。

“老实说,佩吟,我真不想告诉你这些。我不愿——非常不愿——去提慕莲的缺点和过失,因为,她毕竟是我爱过的一个女人。我认为,在你面前去责难她是件很卑鄙的事!但是,今天我说这些,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让你再误解下去,更不能让你认为我是个对爱情不负责任的男人,如果我有缺点,就是我对爱情太认真了……”

“是吗?”她怀疑地问。

“是的。”他虔诚地答。“在认识你之前,我还不知道我认真到什么地步。你的出现……噢!”他热烈地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说真的,你绝没有慕莲的诱惑力和魅力。但是,你的清纯,你的雅致,你那不杂一点风尘味的高贵。你谈吐不凡,据理力争。有时,像个不肯屈服的女斗士,有时又像一朵空谷幽兰。在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高贵!绝不是慕莲用优雅的姿态,拿一杯蓝花细瓷茶杯的清茶,或握一杯高脚水晶玻璃的酒杯,谈巴黎时装,谈伦敦浓雾,谈荷兰木鞋……可比。你,才能叫高贵,才能叫文雅,才能叫脱俗,才能叫美丽……我第一次了解,美丽两个字,是从内在深处散发出来的,而不是仅仅在外表上!佩吟,我那么深地被你吸引了,我那么那么认真了。噢,佩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泪水又往她眼眶里涌去,她咬住嘴唇。

“我疏忽了慕莲的虚荣心,或者是,她还爱着我——我不太能确定,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总之,这是我的疏忽,她能甩我,我不能甩她。我和你的恋爱,在一开始,绝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后来,她知道我认真了,认真得一塌又糊涂了,认真得要谈论婚嫁了。这使她受不了,所以,她会派慕南去找你。她安心要破坏这件事,她的说服力那么强!她那么雍容华贵,又那么善于演戏。她……几乎达到目的了,是不是?”他打了个寒战,盯着她。“我应该早就把一切告诉你的。说真的,在认识你之前,我从不认为我和慕莲的关系,或是云娥的关系……是一种过失。现在,我知道了。”他悄然地低下头去。

“你知道什么了?”她问。

“能让我受伤的事,必然也能让你受伤!”他轻声说,“昨天下午,我真的以为你和那个林维之在一起,想到他可能拥抱你,可能吻你,我就嫉妒得要发疯了!噢,”他抬起头来,热烈地看她,他那失眠的双目又红又肿又湿润。“原谅我!原谅我!”他低喊着,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请你允许我埋葬掉我所有的过去!请你允许我为你而重生!”

泪水终于涌出了她的眼眶。

“可是……可是……”她喃喃地说着。

“可是什么?”他问。

“可是——你以后还是会认识别的女人,还是会喜欢别的女人,甚至于——你还是会去莲园,而我……,而我……”她泪流满面,抽搐着,“我是个——很自私,很独占,很嫉妒的女人……”

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晌,他抬起头来,他的眼光虔诚,他的声音沙哑:

“如果我再去莲园,如果我再到任何风月场所,如果我以后有任何对你不忠实的事情……我会被雷劈死,我会堕人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会……”

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倒进了他的怀里。

“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她喊着,“我们都有‘过去’,但是,都‘过去’了!让我们为今天、明天和未来好好地活着吧!”她把面颊紧贴在他怀中,用手紧搂着他的脖子。“我真希望我能少爱你一点,那么,我就不会这么傻瓜兮兮了!”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头发里,眼睛湿湿的,他低叹着:

“你怎么永远这样快?”

“什么这样快?”

“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一步都说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从窗口斜斜地射了进来,他们紧拥在一块儿,拥在一窗灿烂的阳光里。

崭新的一天来临了,是晴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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