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三)
第9章
洁舲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
她的第一个冲动,是把今晚的忧惧立刻告诉秦非和宝鹃。但是,一进门,她发现家里已经静悄悄的,秦非和宝鹃都睡了,卧室门缝中已无灯光透出。想想自己这两天,都没有留在诊所帮忙,又没照顾两个小家伙睡觉,心里已觉歉然,再要因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很可能只是神经过敏)而吵得秦非夫妻不能睡觉,那就更罪不可赦了。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开亮了灯,一屋子温暖、宁静,而祥和的气氛,立刻把她包围住了。她四面看看,那盆洋杜鹃又开起花来了,开得好热闹,桌上的台灯,有个白纱的灯罩,灯罩下的光芒是明亮而喜悦的。在这房间里,实在找不到丝毫鬼魅的阴影。她回忆街上那老人,忽然觉得非常真实,那仅仅是个流浪的醉鬼而已!她对镜自照,明亮的眼睛,乌黑的长发,修长的身材,红润的面颊——一个准新人。一个六月新娘!不,没有鬼魅,没有梦魇,没有阴影……一切都只是她的神经过敏!
于是,她抛开了这个问题。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地射了满房间。昨夜的一切更不真实了。当小珊珊奔来让她梳辫子,小中中又奔来跷着脚丫让她穿鞋子,张嫂穿来穿去满屋子捉他们吃饭,嘴里叽里咕噜叫着:
“再去磨人家洁舲阿姨吧!到六月,人家嫁了!看你们两个小鬼头怎么办?”
早餐桌上,珊珊和中中又吵成一团。
“洁舲阿姨,”中中说,“张嫂说你要结婚了,结婚是什么?”
“结婚就是嫁给展叔叔,傻瓜!”珊珊对弟弟说,“结了婚以后就搬去跟展叔叔一起住,不跟我们住了!”
“那么,洁舲阿姨,”中中忧虑而焦灼,“你不要和展叔叔结婚,我和你结婚!”
“你太小了!傻瓜!”珊珊又说。
“我不小!我不小!我不小!”中中开始尖叫起来,用筷子毫无风度地去打他姐姐的手腕,“我要和洁舲阿姨结婚!我不是傻瓜!我是聪明瓜!”
“你怎么打人!痛死了!”珊珊叫着,“你是傻瓜!你就是傻瓜!”
“我是聪明瓜!我是聪明瓜!”中中固执地喊,同时用力去拉珊珊的辫子,珊珊痛得尖叫起来,一面求救地大嚷大叫:
“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看弟弟!你看弟弟!”
“天啊!”宝鹃嚷,“洁舲还没出嫁,他们已经打成一团了,将来岂不要了我命!”
洁舲赶过去,慌忙把珊珊的辫子,从小中中手上抢救出来,然后,她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吻着他们的面颊,先安抚珊珊:
“珊珊,你是大女孩了,不和弟弟争!他还不懂事呢!是不是?”
“我懂事!我是大男孩了!”中中又嚷。
洁舲再安抚中中:
“你是大男孩,怎么去扯女生的头发呢?只有小男生,才打女生!”
“我是大男生!”
“那么,跟姐姐说对不起!”
“可是,可是,”中中不服气地翘起嘴,“她骂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
“好,”珊珊准备息事宁人了,“算你是聪明瓜!”
“好,”中中也大方地对姐姐行了个军礼,“对不起,行个礼,放个……”
洁舲一把蒙住他的嘴,及时把他那不太雅听的两句话给蒙回去了。宝鹃看看他们,看看秦非,一桌子的人,包括张嫂,大家都笑了起来。
在这种气氛中,在阳光灿烂的大白天,洁舲怎样都无法相信真有什么“鬼魅”会现身。她决心不提这件事了。接下去的好几天,大家都好忙,牧原常来接洁舲去选结婚戒指,他坚持要订一个两克拉的钻戒作为婚戒,洁舲习惯于俭省,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浪费,两人争争吵吵地跑银楼,最后还是依了牧原,订下了个两克拉多一点的钻戒。而宝鹃,又常请了假,拉着洁舲去选衣料,做新装,她说:
“好歹是从我们家嫁出去的!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们寒酸小气!”
洁舲简直拿宝鹃没办法。尽管她认为做太多衣服也是浪费,但世俗中对“嫁妆”的观念实在很难消除。于是,一忽儿忙着选首饰,一忽儿又忙着选衣料,一忽儿忙着订礼服,一忽儿又忙着量身材……在这种忙碌中,洁舲几乎已经忘记那个幽灵了。
直到有一个白天,牧原和洁舲从新仁大厦出来,走往停车场,牧原的车停在那儿。他们准备去为牧原选西装料,定做结婚礼服。才走进停车场,洁舲就一眼又看到了那个“幽灵”。这是大白天了,午后的阳光洒落了满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可能是错觉!那个鬼魅,他就站在牧原的车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车。他静悄悄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尽管时光已流逝了十几年,尽管他头顶已秃,尽管他看来又肮脏又邋遢。但,他那阴沉的眼光,不怀好意的注视,那被酒精蹂躏得变形的脸,和他那满身邪气及暴戾,仍然让洁舲整颗心都跳向了喉咙口。不是幻觉,不是神经过敏,这个人——不,这个魔鬼,就是化为飞灰,她仍然能一眼认出来,他是——鲁森尧!
当天整天,洁舲魂不守舍。牧原沉溺在欢乐中,根本没注意到停车场里的幽灵。可是,洁舲脸色苍白,答非所问,眼神昏乱,心不在焉,使他非常焦急。他不止一次去试她额上的热度,最后,洁舲终于说:
“送我回去!牧原,我想我病了。”
他立刻开车送她回新仁大厦,但是,车子停在停车场后,她却不肯下车,在车子中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他不禁担心洁舲害了精神紧张症。等上了楼,洁舲走进秦家,立刻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把胃里所有吃的东西都吐得光光的,牧原这才急起来,她是真的病了。
牧原想打电话让秦非回来,洁舲躺在床上,脸色像被单一样白,她制止了他,勉强地说:
“我只是太累了。没关系,我睡一觉就会好。你能不能先回家,让我一个人躺一躺!”
“我陪你。”他握着她的手说,“我陪你。你尽管睡,我坐在这儿不出声。”
“不。”她非常固执,“你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你回去,我跟你保证我没事!我只是需要休息。真的,请你先回去吧!”
“可是……”
“我坚持要你回去!”她固执地说,注视着他,“你不是还要去拟请客名单吗?你不是还要给学生出习题吗?你不是还有好多作业没看吗?我在这儿休息,你正好去把工作做完,是不是?”
他把手压在她额上,试不出热度。
“放心,”她拉下他的手来,“我自己等于是个护士,打针开药以及简单诊疗都会,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休息,我太累了。”
“好吧!”他无奈地、顺从地说,“那么,我先回去了。”他帮她盖好棉被,俯身吻她的唇。她忽然用双臂紧紧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
“牧原,我好爱好爱你!”
他心中怦怦乱跳,喜悦和感动涨满了胸怀。
“我也好爱好爱你!”他说,情不自禁地再去吻她。
她热烈地反应着他的吻,热烈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忘形地拥着她,感觉得到那女性胴体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推开了他:“再见!”她说。
他站直了,心脏仍然在激烈地跳动着。他俯头看她,老天,她多么美丽啊!这即将属于他的——新娘!他吐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好,我晚上再来看你!再见!”
“再见!”她睁开眼睛,目送他走出房间,带上了房门。她却没有睡,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等待着。
牧原下了楼,到了停车场,走进车子的一刹那,有个肮脏的人影忽然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钻了出来,一阵扑鼻的酒味和汗臭味,然后,有张肮脏的手就伸向了他:
“先生,给一点钱买酒!我只要一点钱,买瓶酒喝!先生……”
他嫌恶地后退了两步,是了!这个酒鬼!那天晚上也曾出现的酒鬼!看样子他就在这一带乞讨生存着,每个社会都有这种寄生虫!他看过去,后者那发红而糜烂的眼眶,那挂着口涎的嘴角使他一阵恶心,他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丢给了他,开着车子走了。他丝毫也没把这酒鬼放在心上,更没把这肮脏的寄生虫和他那“冰清玉洁”的未婚妻联想在一起。
十分钟后,洁舲走进了停车场。
鲁森尧从他蜷缩的角落里站了起来,走近她,双眼邪恶地盯着她,手中舞动着那张十元钞票,“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我知道你会来的!嘿嘿嘿!刚刚你那个漂亮的男朋友……啊哈!他给了我十块钱!只有十块钱,他以为我是乞丐吗?啊哈……”
“你要干什么?”洁舲鼓起勇气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嘿嘿嘿!我是来讨债的!十三年前,你把我送进监牢,关了我三年半!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要债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的纸,洁舲看过去,居然是那本摄影专辑里的几页。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照片都印在书上……”
“我不是明星!”她冷然说,声音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你……”他看着照片点头,“给我十万块!我拿了十万块就走,到南部做小生意去!十万块,对你大明星是小数目。嘿嘿嘿……”
“我没有十万块!”她挣扎着说,勇气和冷静都在消失,“你如果再烦我,我会告诉警察……”
“再关我一次吗?”他狞笑着,那面目狰狩、丑陋而下流。“去告啊!我也有朋友,我朋友说,你这种大明星告了人会见报的!你啊!我做错了什么?牢也坐过了,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了!嘿嘿嘿,豌豆花,咱们那个孩子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洁舲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她发出一声恐惧已极的低喊,转身就往停车场外逃去。鲁森尧并不追她,只在后面冷幽幽地笑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
“十万块,豌豆花,我会等着你的!十万块,我就到南部去。十万块……”
洁舲逃回了家里。
一小时后,秦非和宝鹃都赶了回来。
秦非先在停车场中,彻彻底底地找了一遍,什么人影都没看到。宝鹃拉着他的手腕说:
“你想,会不会是洁舲的幻觉?李大夫说过,洁舲的心病并没有治好,所谓心理重建,也是治标不治本。洁舲的自卑感,已经非常严重,最近,婚期已近,往日的阴影一定在她心理上造成压力。何况,她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怕新婚之夜会穿帮!我……实在不相信,那个人敢找上门来!难道他不怕法律再制裁他!”
“我们最好上去和洁舲谈谈!”
“或者,”宝鹃忧心忡忡,“当初不提起告诉,也就算了!”
“让犯罪的人逍遥法外吗?”秦非激烈地说,“那么,法律还有什么用?何况,现在说这句话,也太晚了!十三年前的事早成定案!不告他!怎能不告他!你忘了当时的情况吗?”
“好了!”宝鹃说,“我们快去看洁舲吧!”
他们上了楼,才走进家门,张嫂已经报告说:
“洁舲小姐好像病得很重,脸色好白,又一直呕吐。我叫她吃点药,她也不肯!我看,需要打一针呢!”
秦非和宝鹃慌忙走进洁舲的房间。洁舲躺在床上,两眼大大地睁着,看着天花板,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泛着白。听到门响,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回头注视着秦非夫妇。
“洁舲!”宝鹃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赶过来,用双臂拥着她,洁龄在她手臂中颤抖。“你不必怕成这样子,洁舲!我们还有法律呢!他再也不能欺侮你了!再也不能了!你懂吗?你是何家的女儿,你和他风马牛拉不上关系,他根本无法敲诈你!他是个疯子!如此而已!你怕他干什么?不要理他,就当他是个疯子!我告诉你一个最好的方法,他如果再出现,你就当成不认识他,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说听不懂,他闹得太过分,我们就报警!”
洁舲睁大眼睛看着洁舲。
“他会告诉牧原的!”她颤抖着说,“他已经成了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什么都不怕!何况,他又下流又卑鄙,他……他……他居然问我,孩子在哪里……”
“洁舲龄,”秦非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低头深深注视她,“你确定……”他有力地问,“你见到了他?不是出自你的幻觉?”
她抬头看了秦非两秒钟。
“我但愿是出自我的幻觉。”她说,“打电话给牧原,问问他有没有在车场给酒鬼十块钱的事!请!”她急切地说,“打电话给他!”
“等一下!”宝鹃说,“万一……我是说万一,洁舲,你知道你接受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治疗,十三年前,你经常半夜哭叫着醒来,说他在你房间里!如果这次,万一是你的幻觉,打这个电话给牧原,岂不是太奇怪了!”
秦非沉吟了一下。
“不奇怪。”秦非说,“我来打!无论如何,我们要弄清楚这回事!”他立即拿起听筒,接通了展牧原。
洁舲和宝鹃都紧张地望着秦非,秦非冷静地开了口:
“牧原,我刚刚下班回家,在停车场看到一个酒鬼,拦着人家车子要钱,听大厦管理员说,这酒鬼最近常常在这一带游荡,你有没有被骚扰过?”
“有啊!”牧原立即接口,完全心无城府,“我回家时,还给了他十块钱呢!你们应该报警,把他送到流民收容所去!上次我和洁舲散步回家,他也跟在后面,把洁舲吓得要命……对了,洁舲怎样,好些了吗?”
“她……好多了,睡着了。”
“哦,”牧原的声音轻快了,“告诉她,我晚上来看她!”
“她……”秦非犹豫了一下,“宝鹃说,晚上要带她去做衣服,要你明天再来。这样吧,等她醒了,再跟你通电话!”
“你,要她一定打给我!”
电话挂断了,秦非看着洁舲和宝鹃,沉重地点了点头,简单明了地说:
“证实了。前些天夜里,他就在跟踪了!”
洁舲一下子就扑进了宝鹃怀里,喃喃地说:
“我宁愿是幻觉!我真的宁愿是幻觉!我宁愿是幻觉!”
秦非忽然跳了起来,要往室外走。
“你干什么?”宝鹃拉住他。
“中中的棒球棍呢!我到停车场去等他!”
“你疯了?”宝鹃说,“打死了他你还要偿命!这算什么办法,不如坐下来大家好好商量。”
秦非气冲冲地又坐了下去。
洁舲低垂着头,悲切地说:
“我早就知道命运不会对我这么好!我早就知道!”
“给他十万元吧!”宝鹃说,“就算遇到抢劫了,就算被小偷偷了,给他十万块,打发他走开……”
“不行!”秦非生气地说,“你给了他第一个十万块,就会有第二个十万块。而且,我绝不赞成和罪犯妥协,更别说被敲诈了!我实在不懂,他居然敢拿自己的罪,来敲诈他的被害者!人,怎么能够卑鄙到这个地步!下流到这个地步!混账到这个地步!”
“他可能已经计划很久了。”宝鹃说,“他可能跟踪洁齡和牧原也很久了。他完全知道,洁舲怕什么。他也完全知道,展家毫不知情。他更调査过,展家是政界要人,不能闹出新闻……”
洁舲呻吟了一声。
“叫牧原来……”她低语着,“我还是和他……和他……和他分手吧!”
“不要傻!”秦非瞪着洁舲,“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婚期都已经定了,就是要分手,也要给别人一个理由,你有什么理由呢?”
洁舲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秦非,慢慢地说:
“我有理由。”
“什么理由?”
她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来:
“真实。”
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三个人都陷进了沉思之中。好半晌,宝鹃才勉强地开了口:
“或者,这也是个办法,不必分手,不一定会分手。我们和人性赌一赌。展牧原优秀开明,对洁舲又爱得死心塌地。我们值得去赌一赌,并不一定会输。那个混蛋之所以敢敲诈洁舲,只因为知道展牧原不知情。假若展牧原了解所有真相,他也无法敲诈了!”
“好,”秦非说,“就算牧原能谅解洁舲,仍然爱洁舲,展家两位老人家呢?也能接受这事实吗?”
洁舲用舌头润了润自己那干燥的嘴唇,闭了闭眼睛,终于坚定地、下决心地说:
“不管他们能不能接受,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今天的何洁舲,十三年前的豌豆花。我要告诉他,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事实上,那个魔鬼在此时此刻出现,可能还是我的幸运,如果婚后再出现,就更难办了!我本来就不愿欺骗,现在更加强了我的决心,说出真相,总比每天坐在炸弹上,担心随时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好!”
秦非注视着她。
“如果你一定要说,让我来帮你说吧!”
“不。”洁龄放开了宝鹃,沉静而坚决地坐直了身子,她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勇敢,眼睛里,闪烁着两点火焰似的光芒。忽然间,无助和柔弱都从身上消失,她看来又坚强、又勇敢、又果断、又悲壮。“我要亲自告诉他!十三年间,你们已经帮我处理了太多事情,这次,我必须自己来面对它!无论是福是祸,我要自己来面对它!”
她的脸上、身上、眼底、眉梢,全带着一团正气,这正气燃亮了她整个人,使她像个璀璨的发光体。秦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美丽。
于是,这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洁舲打了个电话给牧原,她并不知道,这电话居然已经打晚了一步!
第10章
展翔夫妇是很开明的,他们爱儿子,也尊重儿子的爱情。对洁舲,他一度也有疑惧,他们并不喜欢任何的“谜”,他喜欢所有的事和物都清清楚楚。但是,展牧原对洁舲的一往情深,和洁舲本身的谈吐风度……把展翔夫妇所有的疑惧都一扫而光。他们仍然坚信洁舲之谜,必然有个残忍的故事,可是,他们也坚信,英雄不论出身低,那谜底是什么,仿佛并不太重要了。
但是,这种心情,并不妨碍他们去打听一下洁舲那个“谜底”。最初被追究的,是何院长,这老院长证实了洁舲的说法,说是在“医院门口”检到的孩子,而且,就开始像生身父亲般,吹嘘赞美起洁舲的诸多长处,一讲就讲了两小时都没完,弄得展翔夫妇简直无法再开口。事后,他们觉得老院长涉世经验丰富,他是故意在“堵”住他们的问题。然后,展家开始向医院方面调査。他们一上来就错了路,把年代弄错了起码十年,“弃婴”两个字指向“婴儿”,他们在二十年前的档案和医生护士中打听,没有一点点线索找到。只有位内科护士长说了句:
“那时候,常有孩子被送到医院门口来,无名无姓又无身份,老院长心怀仁慈,就报他的姓,给他们取了名字,然后交给医院中同仁去养育,也有的送给别人收养。不过,这些事,关系孩子的幸福和未来,我知道的也不多,因为老院长不喜欢我们知道。”
展翔夫妇并没料到这位护士长和宝鹃是姐妹交,第二天宝鹃已知道展家在打听洁舲的一切,从此,医院中更是一点点口风都找不到了。本来嘛,二十年来,医院中人事变迁就很大,很多人都调走了。展翔也曾进一步推算,二十年前,秦非才多大,怎会愿意“养育”这个“弃婴”,直到有天和洁舲闲谈,洁舲说她是读中学以后,才搬去跟秦非夫妇住的。一切又都吻合了。
总之,洁舲除了“出身”问题之外,应该没有其他问题!展翔虽对这“身世”二字,多少有点忌讳,但看那小两口恩恩爱爱,牧原爱得疯疯癫癫,一本摄影集又出得轰轰烈烈,再加上,父母只是父母,对小儿女的恋爱,最好睁一眼闭一眼。既然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展翔夫妇也就不再追究了。于是,日子也选了,婚期也定了。
展翔发现家门口常有个流浪汉在晃来晃去,也是最近几天的事,除了觉得有些讨厌以外,展翔根本没有去留意他。
但是,这天——就是洁龄吓得生病的这天,展翔大约下午五点半钟回家,才下了车,就赫然发现那流浪汉站在车外面。手里拿着几张揉得皱皱的纸,用手指蘸了口水在翻阅着。展翔不禁愣了愣,因为那几张纸居然是洁舲专辑中的几页!看到这样一个形容猥琐、衣衫褴褛、面目可憎、酒臭冲天,而又肮脏无比的糟老头,在看洁舲的照片,好像都是侮辱!尤其,那糟老头的眼中,还流露出一种猥亵的、暧昧的、馋涎欲滴的、色迷迷的神情来。展翔皱皱眉,心想,这就是出专辑的好处!任何下三烂都可以捧着照片流口水!
他绕过那流浪汉,想往家中走,展家也是住的大厦公寓,在敦化南路南星大厦十二楼上。他还没走出停车场,那流浪汉就拦了过来,口齿不清地咕哝着:
“您老真福气,有电影明星当儿媳妇!”
展翔一怔,不禁对那流浪汉深深地看了两眼。再一想,这些大厦中的司机、管理人员、清洁公司……谁不知道洁舲和牧原的关系。别理他!展翔嫌恶地往旁边一闪,生怕衣角碰上了他,会洗都洗不干净。谁知,他才闪开,那家伙却如影随形地追上一步。
“十万元!”他低声说,“十万元我就什么都不说!到南部做做小生意去!十万元!”
展翔呆住了,再次去看那流浪汉。
“疯子!”他说,“走开!”
那流浪汉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不疯。”他说,“你们展家是有名有姓的,你最好考虑考虑。豌豆花那丫头一毛不拔,你们展家可是大户人家,听说是做官的呢!”他摇着手里的照片,“我会等,我会等。”
“你等什么?”展翔恼怒地扯出自己的袖角,好了,这套西装非要马上送出去洗不可。但是,那流浪汉的话中有话已引起他直觉地注意。“什么叫豌豆花?”
“这个!”他把照片在展翔面前一扬,“啊哈!小丫头改了姓,换了名,人还是长得那么风骚,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展翔的注意力集中了,他的心脏猛地紧了紧,有股冷气直透心底。他很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他在那流浪汉眼前一扬:
“说!”他命令道,“你知道些什么?”
流浪汉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沓钞票。
“说!”他退后了一步,停车场已有别的车子进来了,必须速战速决,“快说!给你一分钟!”
“去找十三年前的某某报!一月份的!她姓杨,我姓鲁!小丫头害我坐了三年半牢……”他在展翔发呆的片刻中,抢了那沓钞票。“嘿嘿嘿……”他倒退着走开,“我会再来的。十万元,我就到南部去,十万元,我就什么都不说……嘿嘿嘿……”
展翔呆了几秒钟,他没有回家。重新坐进车子,他直接驶往某某报大楼。
大约六点半钟,展翔回到家里,全家正在等他吃晚餐。但他已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你们吃吧!”他还不想破坏齐忆君母子的晚餐,“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快点吃,吃完了到我书房里来,我有事情想和你们谈谈。”
齐忆君看看展翔的脸色,多年夫妇,默契已经太深,她立刻知道有事发生了,也立刻知道展翔不可能在六时半就吃完晚餐,她简单明了地说:
“有事,现在就去谈!谈完大家再吃饭!”
“也可以,”展翔说,“如果谈完你们还有胃口吃饭的话!”
“别吓人!”齐忆君说,“你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别卖关子,我心脏不好,禁不起你吓……”
“不,不是我的事!”
“难道是我的事不成?”牧原笑嘻嘻地问。
“是,”展翔一本正经地,“正是你的事!”
展牧原不笑了。他们一起走进了展翔的书房,展翔细心地把房门关好,不愿佣人们听到谈话的内容。他的严肃使整个气氛都紧张起来,展牧原心头小鹿乱撞,心想大约学校把他解聘了,不过,即使解聘,也没这么严重呀!
“牧原,坐下!”展翔冷静地、柔声地命令着。
牧原呆呆地坐下了,呆呆地看着父亲。
“事情是有关洁舲的!”展翔说。
牧原整个人惊跳起来。
“哦哦,爸爸!”他紧张兮兮地说,“如果有人说了洁舲什么坏话,我宁愿不听!我知道世界上就有无数的人,看不得别人幸福快乐……”
“牧原!”展翔阻止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夹,“你们先看一段旧的剪报好吗?我刚刚从报社影印回来!看完再说话!”
牧原和齐忆君挤着一起看过去,那是则并不太大的社会新闻,标题是这样的:
继父连续强暴继女成孕
虐待殴打并烧灼成伤
经地院侦查证据确实
鲁森尧判刑三年半
新闻内容,报导得十分详细,从豌豆花怎样浑身着火逃出木屋,被某医院医生秦非所救,怎样发现碗豆花已怀孕四个多月,怎样报警追查鲁森尧,并缉捕归案,直到宣判为止。报导中并强调豌豆花只有十二岁,因伤痕累累引起医院公愤,而且豌豆花获知怀孕后,几乎疯狂,正接受该院精神治疗中云云。
这新闻下面,还附了张豌豆花在法院作证的照片,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短短的头发,憔悴的面颊,愤怒的眼神。可是,那清秀美丽的面庞,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洁舲。
“老天!”齐忆君倒进了沙发深处,动也不能动了。
展牧原呆住了。他把那新闻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好像不相信那白纸黑字,也不相信那张照片似的。他的脸色随着他的阅读时间,而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终至惨无人色。
“好了!”展翔重重地咳了一声,“这就是谜底。”他盯着儿子,“牧原,你必须冷静下来,现在,放在你眼睛前面的是一件事实,你必须面对的事实。再有,我今天见到了那个继父,他居然以这个新闻向我敲诈十万元!”
“什么?”齐忆君从沙发深处又直跳起来,“那个人居然还在吗?”
“在。不但在,就在我们楼下停车场。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晃来晃去,嘴里念念有词。又脏又老又丑又秃……样子恶心极了……”
“哦!”牧原终于抬起头来了。“一个酒鬼吗?”他沉声问,声音沙哑,“一个秃头、烂眼眶、全身臭味的酒鬼吗?”
“是。”展翔注视着牧原,“你也见过他了,那么,显然我们是被他钉上了。他居然向我敲诈十万元!我这一生,还没被人敲诈过!”
展牧原靠进了沙发中,骤然全身冰冷。是了,这就是为什么洁舲吓得生病的原因了!这就是第一次发现酒鬼时洁舲就浑身发抖的原因了!这也是为什么秦非刚刚还特地打电话问他酒鬼的原因了!是的,一切真相大白,他那纤尘不染、至洁冰清的“天堂”原来是这样的!原来和那酒鬼……他忽然站起身来,冲进浴室去,和洁舲一样,他开始大吐特吐,不能控制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
“牧原!”齐忆君喊。
“妈,”牧原从浴室歪歪倒倒地走出来,“我想要杯酒。”
“你……行吗?”齐忆君担心地问,“空肚子再喝酒,当心更要吐。”
“给他一杯酒!”展翔说,“我也需要一杯!”
齐忆君干脆拿了一瓶酒来。他们父子,各倒了一杯酒,坐在那沙发中默默发呆。齐忆君也没了声音,这“新闻”把她也震住了。好久好久,他们三个就这样面面相觑,各人想各人的,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而凝重。
最后,还是展翔打破了沉寂。
“牧原,”他深呼吸了一下,“你知道我们不是保守派的父母,我们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关于洁舲的身世,我们也有过最坏的揣测。但是,一个‘弃婴’和一个‘孕妇’毕竟相差很远。我早说过,‘谜’的背后,一定有残忍的故事,这故事对洁舲来说是残忍,对我们家来说更残忍。我一生做事清白,夜半不怕鬼敲门!现在,我怕了,洁舲身后,隐藏着多少不散的阴魂,你知道吗?现在,是那个不堪入目的酒鬼,以后呢?别忘了,她应该还有个孩子,一个已经十三岁的孩子……”
“爸!”牧原喊,把酒杯放在桌上,双手撑着额头,“请你不要说了!”
“我不能不说!”展翔固执而坚决,“你要听完我的看法!我同意洁舲身世堪怜,但,怜悯是一回事,娶来做儿媳妇是另一回事,因为娶她而被勒索敲诈,甚至闹成社会新闻……不,牧原,这件事太不公平!我不能接受!而你呢?牧原,这事对你也太不公平!知子莫若父,你的一切,我都太清楚,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你不止要求别人完美,你也洁身自好。我相信,你至今还是个童子之身!洁舲是被强暴也罢,不是被强暴也罢,事实总归是事实,她非但不是处女,而且生过孩子或堕过胎,这又是个谜。我相信,洁舲那么会保密,当然不会告诉你孩子的下落,可是,有一天,这些阴魂全会出现!婚姻是终身的事,你如果仍然要娶这个谜,我恐怕……”
“不要说了!”齐忆君喊,“你何不让他自己去想想清楚!”
“我只怕他想不清楚,”展翔说,“洁舲一直那么冷静,那么自然,那么飘逸,那么纯真……谁会相信她有这样一个故事!如果这酒鬼不出现,我们永远会被蒙在鼓里!一本‘唐诗’?一个惊喜?嗯?她倒真是个意外!一个意外中的意外!她吓住了我!牧原,说真的,她吓住了我!”
牧原呆愣着,他又倒了杯酒。
室内再度陷入沉静,大家又都各想着心事,那张报纸,依然触目惊心地躺在桌上。就在这时,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展翔拿起听筒,是洁舲的电话来了。
展翔蒙住听筒,看着牧原。
“是她!你预备怎样?”
牧原一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他走过去,接过了听筒,电话里,传来洁舲的声音:
“牧原,是你吗?”
“是。”他短促地回答。
“我想和你谈谈,”洁舲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我现在就到你家来,好吗?”
他看了看父母。
“好!”他终于说,“要我来接你吗?”
“不需要,我自己来!”
“好吧!”
挂断了电话。展翔夫妇看着牧原。
“她马上过来!”牧原说。
“好,”展翔说,“我们退开,把书房让给你用!这是你终身的事情,你自己作决定。”
齐忆君把手放在儿子肩上,紧紧地一握,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好自为之!你一直是个有思想有深度,值得父母骄傲的好儿子!”
他们退出了书房,把房门留给了牧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