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一)(2 / 2)

第2章

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闽南语,“样”是日语。翻成国语,“缘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起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豆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玉琢,皮肤白里透红,随着一天天长大,她细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又遗传了父亲那较深刻的轮廓,双眼皮,长睫毛,乌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珑的嘴。难怪阿婆常说:

“这孩子会像她阿母说的,长成个小美人!”

豌豆花不只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玉兰的宠儿。

玉兰那年刚满十八岁,是个身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视,她的工作是帮着家里种菜喂猪,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苋菜(喂猪的食料)以及掘红薯,削红薯签。当地人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再晒干,存下来,随时用水煮煮就吃了。玉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豌豆花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地喂豌豆花吃米汤和蔬菜汁。孩子才两个月,就会冲着玉兰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像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玉兰经常抱着豌豆花去杨腾的小屋里,“让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子长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别的倒也没缺点,身体强壮,工作努力,赚钱比别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说闽南语,又相当“缘投”。

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玉兰又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地跟着人转。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着呆,那些日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玉兰看着他摇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缸下去洗。单身男人,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早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时,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

“杨哎,看着豌豆花!”

玉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生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来称呼了。

玉兰去洗衣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豆花,虽然只靠米汤、肉汁、蔬菜汁胡乱地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已经会在床上滚动、翻身。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这刹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他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着嘴哭,他粗手粗脚地抚摸孩子的额头、手腕、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动了。同时,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爱抚,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着父亲,小手指握着父亲粗壮的大拇指,摇撼着,她嘴里“咿咿呀呀”地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去,他惊愕不解,迷惑震动地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么稚嫩,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豆花怔住了。

同时,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地嚷着:

“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杨腾抱着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湿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惶急地看着玉兰。

“不要紧的呢!”玉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地深深感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揉着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可以了。”

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摇头,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油来,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豆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地抱紧孩子,急切地说:

“别弄痛她!”

“一定要上药的!”玉兰说,揉着那红肿之处,一面埋怨地看了杨腾一眼,“交给你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地松了手,让玉兰抱起豌豆花。

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怀抱着婴儿,轻轻地摇晃着,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了。玉兰怜爱地看着孩子的脸庞,一面摇着,一面唱着一支闽南语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

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情,

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疼是像黄金,成囝消责任,

养你到嫁娶,母才会放心!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

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看着玉兰摇着孩子,听着她重复地低哼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发。她低着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照射着她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着光彩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满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种母性的温柔。她抱着孩子的模样,是一幅感人的图画。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经睡着了,杨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注视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态,孩子在吮着嘴唇,合着的两排睫毛不安静地闪动着。

“她在做梦呢!”杨腾小声说。

“是啊!”玉兰小声答,抬起头来,她对杨腾微微一笑,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这是第一次,玉兰看到杨腾对她笑。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

这以后,带豌豆花似乎是玉兰的喜悦了。

玉兰不只帮杨腾带豌豆花,她也帮他洗衣,整理房间,处理菜园里的杂草,甚至于,把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

“玉兰!”玉兰的妈生气了,常常直着喉咙喊,“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影,也不怕人说闲话!”

“哎哟!”阿婆阻止了儿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让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够可怜的,一个大男人孤零零,怎么活呢!”

“阿母,”玉兰的妈说话了,“玉兰还是黄花闺女呢!这样下去算什么话呢?”

于是,阿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三天两头的,她也常到杨腾那儿,去试探一下口气:

“外省郎,有没有想过给豌豆花找个妈妈呀?”

杨腾惊惶而内心绞痛了。曼亭,曼亭,你尸骨未寒呢!尽管他没念过几天书,在许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爱相处,听也听熟了。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两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给豌豆花找妈妈,他只觉得内心深处,伤痛未消。

他不说话,阿婆也不深究,摇摇头,走了。阿婆是见过曼亭的,那细皮嫩肉的“水”女孩。玉兰比起曼亭来,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人生的。那“外省郎”伤口未愈,一切不如慢慢再说,时间会把他治好的!最起码,玉兰已经让杨腾会笑了,不是吗?在曼亭去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杨腾都是个不会笑的木头人。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豌豆花越来越可爱,玉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杨腾几乎在倚赖着玉兰了。从矿场回家,有孩子的咿唔声,有玉兰的笑语声,有捣衣声,有洗米声。甚至,那屋顶的袅袅坎烟,那灶里的点点火星,样样都让他有“家”的感觉。

因此,当有一天晚上,玉兰哭着跑来对他说:

“我妈说,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徐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

杨腾立刻心慌意乱了。玉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更没有让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熟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他考虑了五天五夜。这五天五夜中,玉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只有阿婆仍然过来,把孩子抱来给他看,帮他把脏衣服收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不说什么。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见阿婆也看不见玉兰,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纳闷着,心里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来说:

“孩子有些发热,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要我抱,她是认了人呢!只有玉兰拿她有办法!”

他走进去,天井中,玉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発上,轻轻地摇着,晃着,嘴里低柔地唱着: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

听到杨腾的脚步声,玉兰抬眼看他,眼中充满幽怨之色,而且,泪水很快就弥漫住那对温柔的眸子,她迅速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颊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变得哑哑的、颤抖的: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

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

杨腾下了决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兰。豌豆花尚未满周岁。

第3章

玉兰嫁到杨家的第二年,就给杨腾生了个儿子,这对杨腾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在那个时代,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十分浓厚,何况杨腾母亲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要有个孙子。玉兰生孩子的情况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杨腾还照旧下矿,下午回家孩子已经躺在玉兰怀抱里吃奶了。阿婆说,从开始阵痛到生产,前后不过两小时。这使杨腾又惊奇又纳闷,他永远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为什么曼亭会为生产而送了命,玉兰却像母鸡下蛋般容易。事实上,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许多家庭里,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家家都拖儿带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会为生产而去了。或者,正像许家老爷说的,她是被诅咒了。

杨腾的儿子满月时,小村落里也热闹了一番,杨腾虽然是“外省人”,在这小村落中人缘还非常好。儿子满月,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扶着大唱“丢丢铜”和“西北雨”。玉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豌豆花,笑吟吟地周旋在宾客之间,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次请客,用掉了杨腾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没关系,他在第二个月就加倍赚了回来,他已经被升任为一个小组的工头,手下有十一个最得力的工人,他们这组工人永远可以挖掘别组两倍的矿岩。

给儿子取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杨腾才发现豌豆花居然忘了报户口,也没有名字。这下子,这个当父亲的人困扰极了,儿子取名叫杨光宗,让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顺便补报,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杨腾记住这日子,只因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至于名字,总不能在户籍上写名字是“豌豆花”,杨腾挖空脑袋想曼亭临终时说的“纸瑞”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么多书,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杨腾能理解的。最后,还是玉兰说:

“豌豆花的妈妈那么漂亮,豌豆花长得就像她妈,皮肤晒都晒不黑,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妈妈名字中的一个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这就是玉兰可爱的地方,她从不对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节,她仍然照例带着豌豆花,去曼亭坟上烧香祭拜。那坟场是矿区的所有地,若干年来,小村庄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儿。因公殉职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属就只是黄土一堆。

这样,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杨小亭。不过,从没有人叫她什么“杨小亭”,那只是户口簿上的三个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岁的时候,又多了个妹妹,取名叫杨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丽”呀、“秀”呀“娟”呀这种字。于是,杨腾的家庭“大”起来了。他们把小木屋又多盖了两间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一间,新生的女娃跟着爸爸妈妈睡,堂屋里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杨腾一家五口,也像模像样地生活下来了。

这三年间,矿中只发生过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顶柱倒下来,刚好压断了玉兰父亲的腿。

玉兰的父亲已四十多岁,说真的是不该再挖矿了,多年的矿工生涯,让他不见天日,皮肤出矿时是漆黑的,洗了澡就变得煞白煞白。这是大部分矿工的“样子”。只有杨腾,他自幼皮肤就被太阳晒成红褐,几年矿工生涯,他虽然白了些,却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泽,他一直是个健壮的年轻人。

玉兰的父亲因公受伤,影响到阿婆整个一家人。矿主出了医药费,治好了伤,但,那条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矿了。矿主又拨了一趣÷阁“慰问金”,事实上是“遣散费”。于是,阿婆全家决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乡乌日去,在那儿还有些祖产田地,由乡下的兄弟们耕种着。当初,玉兰的父亲是因为矿工待遇高才来山上的。于是,玉兰和父母姐妹一一告别,阿婆拉着杨腾的手不住叮咛:

“要好好待我们家玉兰呀!不能欺侮玉兰呀!当初是我做主才让玉兰嫁给你这个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将来矿里做不下去,就带玉兰回乌日来吧!乌日是小地方,不过总有田给你种!”

台湾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乌日”。杨腾只从玉兰口中,知道那儿是在中部某处而已。对他而言,这地方遥远得就像天边一样。阿婆离去,他也充满依依不舍之情,这些年来,阿婆对他的意义,仅次于“母亲”而已。于是,紧握着阿婆粗糙的手,他郑重而诚恳地许诺:“你放心,阿婆,我会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从没有亏待过玉兰,是不是?”

这倒是真话。小村落里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饭。尤其矿工们的脾气,由于工作苦,又长居地层下,出矿后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当出气筒,拳打脚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杨腾,对玉兰总是和和气气的,别说打架,连吵架也没吵过。村里其他的女人,对玉兰都羡慕得什么似的,说她命好,才嫁了个又肯做事、又“缘投”、又体贴的年轻人。也因此,那些年来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别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睐。

就这样,玉兰和娘家依依话别了。李家刚搬走那些日子,玉兰常常背着杨腾掉眼泪。四岁大的豌豆花,生来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兰掉眼泪,她就用柔软的小胳臂,紧紧地抱着玉兰的脖子,陪着她掉眼泪。每次都弄得玉兰情不自禁地拥住她,吻着她那娇嫩的脖子说:

“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杨腾和玉兰的小心肝,即使玉兰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位仍旧高于弟妹。因为,她始终是那么洁白、柔软,而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她和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颗极温暖、善良的心。不到五岁,她就懂得每天黎明即起,当父亲下矿时,她必定陪着父亲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杨腾的手,等到杨腾放松她,她就会用胳膊勾下父亲的脖子来,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一句:

“爸爸,你要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记得玉兰父亲受伤被抬出来的景象,她有绝佳的、令人惊讶的记忆力。杨腾下坑前,总是回头对她挥手微笑,她就那样站在那儿,小小的身子,带着种公主似的气质,微笑着,初升的阳光,闪耀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闪耀在她黑亮的眸子里,闪耀在她白润的面颊上……把她闪耀得像颗璀燦的、发光的宝石。

一九五六年。

农历七月二十日,是矿工们大拜拜的日子,他们在这一天不做工,从早上开始,每家就都准备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谓五牲,大致是五种东西,鸡、鸭、鱼、猪肉、蛋或豆腐干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应该是指五种牲口,可是,矿工们并不富裕,他们工资很高,却大都好酒好赌,因而积蓄不多。于是,五牲就变化为只要五种东西就行了,连水果、米粽、红龟(一种染成红色的面饼)都可以。大家准备了祭品,就在坑口,用运煤的台车铺上木板,连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于是,工人从午后开始,就陆续去点了香,虔诚拜拜。

他们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难的前辈们,他们是忌讳讲“鬼”和“死亡”的。他们祈求“好兄弟”保佑他们,让他们每天能平安下矿,再平安出来。

瑞祥煤矿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总共有两百多个矿工。全矿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大坑道,通过大坑道,有段斜坡,就进入第二层,第二层后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后再斜伸进第三层。从第二层起,大坑道就分为好多支线,称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无数更小的采矿穴,小到工人们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侧,用十字镐向上斜挖矿壁。坑道内虽有通风路,仍然酷热如焚,所有矿工,工作时都打赤膊,头上戴着安全帽,帽上有强光灯,电瓶用腰带绑在腰上。瑞祥煤矿的工人们是分组的,一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他们必须进入小坑道,再进入小矿穴。一组人中,有的用十字镐掘矿层,落下的矿岩,再由另几个人用圆锹铲入竹篓,然后把装满的竹篓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车内,这样一车一车运出矿坑外,每组工人,以台车为单位计算工资,每个人的工资都不一样。杨腾这组工人,是成绩最好的,他们平均一个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车或更多,这是以血汗拼出来的成绩。

那年农历八月一日。

拜过“好兄弟”后仅仅只有十天。

杨腾和往日一样,带着玉兰给他准备的便当,清晨就领着他的十一个人,下了矿。下矿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亲送到坑口,照例亲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让阳光把她闪耀得像颗小钻石。杨腾进坑前,豌豆花发现父亲的帽子戴歪了,她笑着对他招招手,杨腾走回来,豌豆花说:

“蹲下来!爸爸!”

杨腾蹲下来,豌豆花细心地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细心地把父亲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电线整理好。然后,用小胳臂紧紧紧紧地拥抱住杨腾的脖子,说:

“早些回家哦!妈妈说今天要包粽子给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黑而柔软,他凝视她,眼光中闪满了骄傲与爱。他悄悄说:

“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孩子喜悦地问,仰着充满光彩的脸。

“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杨腾在她耳边说,笑着。

豌豆花多么喜悦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笑意,她娇娇地说了句:“不,还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远想着其他的人。

“是,还有妹妹。”杨腾顺着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地纠正了自己,“不,豌豆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的,你是唯一的!”

杨腾乘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着满脸宠爱、骄傲,与快慰的笑。

这是豌豆花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那天矿里,到底是怎么引起灾变的,谁都弄不清楚。上午九点多钟,全村都听到那轰然一声的巨响。矿口工作的工人开始狂喊,往外奔逃,烟雾灰尘带着浓重的瓦斯味从坑口直涌出来。一声巨响后又接连爆发了好多“轰隆隆”的声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大叫着:

“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玉兰正在厨房里包粽子,背上背着两岁的光美。在她脚下,豌豆花手里拿着小匙喂光宗吃饭,光宗从不肯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饭,每餐都要追着喂上一两小时。

听到爆炸声,豌豆花手里的饭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兰拔脚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妇孺都往矿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着人群往矿口飞奔,嘴里仓皇、悲苦、恐惧而惊怯地狂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满脸肉汁,赤着脚,紧拉着姐姐的裙摆,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儿大哭起来。豌豆花顾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乱地飞奔,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

瑞祥煤矿惊人惨剧

二十七矿工活埋坑底

轰然一声山崩地裂

仅仅掘出五具尸体

那五具尸体中没有杨腾,活着出来的人里也没有杨腾,受伤者也没有杨腾。他在那二十二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里,整个第三层坑道已完全崩塌。

第三天,报上又有一则新闻:

瑞祥灾变天愁地惨

救助延搁生还无望

家属悲恸哀哀呼唤

灾祸责任宜严加调查

不管坑下生还有望无望,玉兰带着豌豆花、光宗、光美,还有上百受难家属,都苦守在坑口,看着抢救人员、警方,及工程人员不断地挖掘,挖掘,挖掘……玉兰早已哭肿了眼睛,豌豆花呆呆地坐在坑口,自从灾变发生后,她始终没有离开过坑口。每当有一具尸体挖出来,她就用小手掩着脸哀鸣,直到证实不是杨腾,她又闪着泪光喊:

“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

一星期后,他们终于掘出了杨腾,他全身都烧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当然不可能还活着。豌豆花没有见到尸体,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听到玉兰呼天抢地的大哭声:

“杨腾呀!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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