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2)

·第42章·

其实,尔康还没有断气。

缅甸大军,因为久战不胜,兵困马乏,大象在清军的火攻下,也损失了好多。以前攻下的土地,又被清军一一收复。而普腾这一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猛白知道再战下去,一定更沾不到好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机立断,收拾残局,带着大军撤回缅甸。

旗队、马队、车队、象兵队、步兵队……一行人走在烟尘滚滚中。

在一辆马车内,躺着遍体鳞伤的尔康。他穿着缅甸人的白色长袍,胸前敞开,里面缠满了裹伤的白布巾,头上也密密层层的包扎着,左手臂和双腿都包扎着,白布上血迹殷殷,看起来像一个木乃伊一样。他在层层包裹下,露出昏迷着的脸庞,脸色苍白如纸,看来毫无生气。

慕沙带着一个缅甸大夫,守在尔康病床前。大夫拿着药碗,正用药水和药粉混在一起调药。猛白坐在一边看着,脸色显出十分不耐烦。

大夫把药拿到慕沙面前,说:

“八公主!药水可以喝了!这次一定有效!”

慕沙就急忙端起药碗,一匙一匙的把药水喂进尔康嘴里,用汉语喊着:

“赶快喝下去!喝下去你这匹马才能活!快喝!”

尔康的魂魄,正在缥缥渺渺,找寻着回家的路。躺在这儿的他,完全没有知觉,没有意识,昏迷不醒。药水灌进去,全部从嘴角溢出来。

“喝呀!喝呀……当了死马,就没有意思了!”慕沙着急的喊。

尔康动也不动。慕沙对大夫一凶:

“大夫,他喝不进去呀,你们治的什么病?”

大夫和侍卫上前去,拉起尔康,灌药的灌药,掐人中的掐人中。

猛白忍无可忍,跳起身子,命令的说:

“慕沙,把这个死人丢到马车外面去!你看,他这个样子还能活吗?就算他活了,浑身都是伤口,说不定脚也跛了,手也断了,绝对不是在战场上那个威风凛凛的驸马!你还救他干什么?”

慕沙回头,对着猛白一阵大喊:

“我要救他!我就是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除非他断了气,我不会丢掉他!”

猛白大怒:

“这样吗?那还不简单!”

猛白一面说,从腰间拔出匕首,拨开众人,飞扑到尔康面前,一匕首刺了下去。

慕沙眼看情况不对,飞身一拦,匕首划过了慕沙的衣袖,衣袖刷的一声破了,血溅了出来。猛白大骇,瞪着慕沙喊:

“你疯了?”

“你让我救嘛!”慕沙任性的说,“如果大夫治不好,我们还有巫师呢!一个用巫术治,一个用医术治,总有一个能治好他!真的治不好,我再放弃也不迟呀!”

猛白收起匕首,不可思议的摇摇头。

“这小子有什么本领,让你这样迷恋?”他瞪着慕沙,见她一脸坚决,投降了,“你救!你救!救得活才怪!”

尔康被一阵折腾后,气若游丝的躺下去了,嘴里,发出一阵喃喃的呓语: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慕沙惊喜的喊:

“瞧!还没死,还在说话!”

大夫赶快去给慕沙包扎手臂上的伤口。慕沙才不在乎自己身上这点伤口,匆匆包扎完毕,又扑到尔康床前去。大夫说:

“八公主,要救这位驸马,除非赶快回到三江城,用‘银朱粉’来治,银朱粉需要用罂粟花的种子,龙须草的根,火云石的粉,番红花的茎……一共九味药来调制,现在已经用完了,有了银朱粉,他就不会这么痛,说不定可以起死回生!”

“那就快马奔回去!告诉车夫,快!快!”

马车蓦的加快,向前飞奔。

尔康躺着,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什么意识都没有,惟一还占据着思想的,是紫薇!他的紫薇,他答应过她,他会活着回去,他会对她负责任!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告诉紫薇,他不会离开她,不舍得离开她……如果他即将死去,他的魂魄也要飞回她的身边去!这惟一的思想,强烈的控制着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会飞,他可以摆脱那个遍体鳞伤的躯壳,他要飞回学士府,飞到紫薇身边去……

他确实飞了起来,他的魂魄,像一片羽毛,比羽毛还轻,随着风,飘过了缅甸的土地,飘过了云南的边境,飘过了遥远的山山水水,飘到了北京,飘到了从小长大的家,再飘进了他熟悉无比的大厅。紫薇,东儿,我来了!阿玛,额娘,我来了!然后,他震慑住了,为什么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他看到了紫薇,她呆呆的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大大的睁着,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化石。他也看到了厅里其他的人,小燕子、晴儿、福晋、福伦都哭成一团。福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无法置信的说:

“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尔康……他是我的命根呀!他是这个家的重心呀,他走了,要东儿怎么办?我年纪大了,迟早也是一伸腿,跟着去了!但是,东儿还小,他需要阿玛,需要尔康陪着他长大,教他学问,教他骑马射箭呀……”

福伦老泪纵横的对福晋吼着:

“不要再说了!我的孙儿,再也不许练武!练好了武功,成了武将,生生死死,就再也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说着,就自责起来,“我应该自告奋勇,坚持由我去打仗,我死不足惜,尔康还这么年轻……”他捶胸顿足,“我为什么要让他去?”

小燕子哭着,在紫薇、福晋、福伦之间跑来跑去,试图安慰每一个人,但是,自己哭得比任何人都惨,几乎语不成声:“紫薇,你怎么不说话,也不哭呢?你抱着我哭,大哭一场,你就会心里舒服一点……你哭,我陪你哭……呜呜……我们的尔康,他总是带头的一个,他最会出主意,他永远有信心,有活力……他怎么可以死?呜呜……”她扑到福晋身边去,安慰人的她,也需要人安慰,她痛哭着喊,“伯母,伯母……”

福晋就搂着小燕子,两人抱头痛哭。

尔康惊怔的看着,什么?难道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太明白自己怎会回家?看到这样凄惨的情况,他的“心”,如果魂魄也有“心”的话,这颗心跟着碎了。他知道自己这样“飘”回家,有些不寻常。隐隐约约的明白,大概自己死了,或者,即将死了。现在的他,只是“魂魄”而已!他怆然的走到房间正中,看看了无生气的紫薇,看看哭成一团的福晋、小燕子、晴儿、福伦,一急之下,顾不得自己是鬼是魂,只想安慰每一个人,他上前急促的说:

“你们不要这么伤心,好吗?我虽然走了,我的魂魄还在这儿,我和你们都紧密的生活在一起!阿玛,额娘,不要哭!”

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也没有人注意他,房里依旧愁云惨雾。

紫薇不动,不哭,也不说话,整个人好像进入一种全然麻木的状态。晴儿守在她身边,摇着她,喊着她,自己也是泪如雨下:

“紫薇!紫薇……你不要吓我,你说话呀!你已经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紫薇……没有了尔康,你还有我,有小燕子,有永琪,有你的阿玛额娘,还有你的皇阿玛……我们都会陪着你,跟你一起度过以后的日子,你有我们每一个啊!还有……还有……你的东儿啊!”

紫薇依旧不动不哭,眼神空洞。

尔康看着这一切,越听越凄惨,忍不住喊:

“紫薇!你没有失去我,我还在!你看你看,我还在,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任何事情,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我记得我的诺言,我会遵守承诺……”

尔康说着,就情急的去扶紫薇的肩,谁知,竟扶了一个空,自己的身子,穿过紫薇,掠到后面去了。他大惊之下,这才真正了解,他只有魂魄,没有躯体。顿时,一阵茫然和无助把他打倒了,他不知道,一个“魂魄”还有什么用?他还没适应当魂魄的日子,只能呆呆的站在那儿,凄凄惶惶的看着紫薇。

这时,福晋注意到紫薇的失常了,哭着奔过来,把她一把抱住,痛哭着说:

“紫薇啊!在这人世间,只有你对尔康的感情,可以和我的爱相提并论,我知道你有多痛,因为我也一样的痛啊!上苍对我们婆媳二人:实在太残忍了!他怎么忍心剥夺我们的尔康?紫薇……和额娘一起哭吧!”

紫薇被众人摇得东倒西歪,却依然不动也不说话,脸色惨白如死,直到听到福晋的话,眼角才挂下一滴泪,身子仍然僵着。

小燕子和晴儿,一边一个,摇着她,小燕子哭着喊:

“紫薇!大声哭出来吧!我知道你想哭,我知道你想大叫,我知道你恨不得把老天给杀了……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让自己这样憋着……求求你呀……”

晴儿抓着紫薇的手,哭着哀求:

“紫薇,我们大家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你还有东儿!他是尔康生命的延续,为了他,你一定要勇敢,要振作!”她回头喊,“奶娘!赶快把东儿抱过来!让他跟额娘说话!”现在,恐怕只有东儿,才能让紫薇稍减哀痛吧!

奶娘抱着东儿走了过来,落泪喊:

“东儿来了!东儿……赶快跟额娘说,额娘,东儿要你!东儿爱你!”

东儿看着哭成一团的众人,早就吓傻了,这时,伸出小手,去摸着紫薇的泪。

“额娘哭哭……”东儿又去摸福晋的泪,“奶奶也哭哭……”东儿再去摸小燕子的泪,“姨姨也哭哭……”小嘴一瘪,“东儿也哭哭……”说着,就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尔康看得热泪盈眶。

晴儿把东儿塞进紫薇怀里,悲切的说:

“看看东儿!他长得跟尔康一模一样,他是你和尔康这场感情的见证,他是你未来的希望,抱着他,抱紧他!”

福晋更是泪落如雨了,啜泣着喊:

“紫薇,让我们祖孙三代,同声一哭吧!”

紫薇终于被东儿惊动了,她看着东儿,忽然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大喊:

“抱走他!抱走他!我不要见到他……没有尔康,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在孩子身上,去找尔康的影子!我不要尔康生命的延续!我不要在东儿身上找希望,没有尔康,哪有希望?我没有希望!尔康答应过我,他会对我和东儿负责任,他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他这样走了,我不会原谅他!我今生今世都不原谅他,我来生来世也不原谅他!我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尔康一直站在那儿,听到紫薇这样强烈的呼喊,越听越惨,越听越惊。这时,再也忍不住,痛喊出声:

“紫薇!不要恨我,我不能带着你的恨离开,你不能恨我,更不能赶走东儿!你爱东儿,他是我们两个的骨肉,你怎么可以赶走东儿!抱住他!抱住他!”

尔康一面喊,一面激动的把东儿往紫薇怀里推。但是,他哪里推得到东儿,他的身子,穿越了东儿,穿越了紫薇,又掠到后面去了。他傻傻的站在那儿,整个人都惊怔着,“我只有魂魄,我没有形体,他们都感觉不到我,我要怎么办?”他忽然明白,他的生命已经结束,或者,正在结束。但是,他的爱,不会结束,永远不会结束。可是,他如何让紫薇明白,他的爱不会结束呢?

只见奶娘赶紧把东儿抱走。

福晋张着手,把紫薇一把抱住,拥在怀里,痛哭着说:

“紫薇啊!如果恨能够把他叫回来,我们就一起恨他吧!他丢下的,不只你和东儿,还有我们两老呀!”

福伦看到这儿,老泪更是疯狂的掉下,拭泪长叹:

“人间,还有比这个更惨的事吗?尔康,这么多人爱你,需要你……你怎么可以走呢?”

一屋子的人,这个也哭,那个也哭,真是惨绝人寰。紫薇扑在福晋肩上,依然无泪,一脸的凄绝。尔康看着这一切,心底在强烈的呐喊:

“我不走我不走……这么多人爱我,牵挂我,需要我……我没有资格走!我不走……紫薇,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尔康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在被一个很大的力量拉扯着,他身不由己的飞出了那间房间,看不到他的紫薇,他的额娘,他的阿玛,他的东儿……他大急,喊着:

“紫薇……不要恨我……我不走……我不能走……紫薇……”

尔康断断续续的喊着,感到自己像是从云端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到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坠落到一堆绫罗锦缎的床上,坠落到一个残破的躯壳里去了。

这个躯壳,正躺在缅甸皇宫里。这是一间充满异国情调的卧室,房里金碧辉煌,到处都是灯火,香烟缭绕。他身上穿着缅甸人的服装,头上的包扎换成了缅甸的头巾,额上有一道伤痕,手脚仍然密密麻麻的包扎着这个躯壳很痛,到处都痛,他忍不住痛楚的呻吟,他的魂魄和他的躯壳,分别在呼唤:

“紫薇……不……要……恨我……痛……痛……好痛……”

慕沙带着宫女兰花、桂花正在捣药,巫师和大夫都围在旁边观察,配药。听到尔康的呻吟,慕沙着急的问:

“大夫,你们两个怎么治的?不是九味药都配全了吗?怎么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他很痛,你们给他止痛呀!”大夫把捣好的药拿了过来:

“这个银朱粉里有罂粟花的种子,对止痛很有效,不过,如果将来治好了,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这种药!”

尔康在枕上挣扎着,好像被烈火烤着一样。他要回去,他要去跟紫薇说清楚……

“紫……紫……薇……薇……薇……”他的躯壳,发出颤抖的声音。

慕沙抢过药来:

“怎么吃?就这样吃吗?我不管他将来怎样,现在,先得把他的命救过来,才谈得到将来!只要能救命,你们把所有的药都拿来……反正已经这样了,试一样算一样,最坏就是死!”

“是是是!不能这样吃,我还得调配!”

大夫配药,慕沙就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对尔康坚决的说:

“驸马!我这样大费工夫,布置你的死亡,骗过清军,把你带到麵甸来!又这样拼了命救你,你争点气,不要死掉!只要你活过来,你的生命就重新开始,没有过去,没有大清,没有你口口声声喊的紫紫薇薇!你会活得很快乐,不过,你一定要先活过来!”

尔康昏迷着,挣扎在生死边缘。他的魂魄拼命想挣脱他的躯壳,飞回紫薇身边去。他嘴里喃喃不清的低喊:

“紫……紫……薇……薇……不……不……要……要……恨……恨……恨……我我来了!我来找你……我来了!”

紫薇不在房里,她在幽幽谷。

她坐在水边哭,身上堆着许多花瓣,手里也握着许多花瓣。她一边哭,一边把花瓣一瓣一瓣的撒进水里,说:

“尔康,在家里我没办法哭,这儿,是我们两个的天地,只有在这儿,我才能好好的哭一场!还记得以前,我在这里撒花瓣的情形吗?我又在这儿撒花瓣了,我让这些花瓣,变成一条条的小船,它们会飘到你的身边,告诉你,我有多么想你!”

水面的花瓣,一片一片,顺水而下,如诗如梦。紫薇看着那些花瓣,继续说:

“尔康,大家要我节哀顺变,我怎能节哀顺变呢?失去了你,那不是一个‘哀’字,那是彻底的‘绝望’呀!失去你,那也不是一个‘变’字,而是彻底的‘空虚’呀!我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这个人,还有什么意义?尔康,不管你在哪儿,我的小船会飘向你,看到了小船,请你记得回家的路……我在等你!我还要等多久呢?”她抬眼看着四周,“这是我们的幽幽谷,你记得吗?”

紫薇这样的呼唤,这样的低语,这样的泪……尔康怎么能够抗拒这样的呼唤?他终于挣脱了那个讨厌的躯壳,向着紫薇飞去!紫薇,我向你飞,尽管旅途中,有着痛和泪,我向你飞!他飞到了幽幽谷,他拼命的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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