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都没坐过,更何况是轮船。
陈遇话音刚落,纸跟画板上就多了一道带着少年气息的影子,耳边是很低的声音:“这儿画错了。”
她看着他指的地方:“错了吗?”
“嗯,错了。”江随见她没有动笔,唇勾勾,“不知道怎么改?”
陈遇没说话。
江随拽走她的铅笔,啧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又不会笑你。”
陈遇瞥他:“你会。”
江随:“……”
船的结构陈遇是画错了,江随给她修改了过来,并且跟她讲了很多延伸出去的东西。
譬如水粉不论是写生还是临摹,型都很重要。
比例正确是基本,其次是舒服,最后是要和谐,统一,漂亮。
又譬如坐船是什么感觉,船舱里都有哪些东西,内部结构是哪个样子。
甲板是用来干什么的,船帆是怎么升起来的。
海风吹到脸上是哪种感觉,海上日出又是怎样的壮观。
等等。
江随说着说着,语速就缓慢了下来,声调也不知不觉变得低柔,余光黏着女孩偶尔眨动的眼睫。
陈遇在走神,她听江随说那些东西,画面都有了。
“阅历多,对画画都有好处,难怪会人喜欢当自由画家,边走边看边画,多好。”
江随听出女孩的向往,他引诱道:“明年高考完,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陈遇扭头:“旅行?”
“对,”江随盯着她,语调懒散,眼底却深不见底,那里面藏着漩涡,“去不去?”
陈遇眼皮一颤,不动声色:“再说吧。”
“考好了,什么都好说,”她拿回自己的铅笔,指尖刚好捏着他碰过的地方,触及到一片温热,“考不好,什么都没得说。”
江随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我那文化课成绩一言难尽,我都不慌,你有什么好慌的。”
这话说的虚,他也慌。
那什么破美院,文化课分数能逼死人。
明年统招完回学校,距离高考也没剩多少天了,到时候复习怕是要往死里搞才行。
不然还能怎么办?
小姑娘要去,他肯定跟着。
江随把一袋吃的拎到她马扎前:“吃吗?”
陈遇说道:“画太差了,不配吃。”
江随:“……”
算了,不吃就不吃吧,让她带回去也行。
还有那支小苹果圆珠笔。
陈遇起好型,准备调颜料铺色的时候,被江随拦了一下。
“别用蓝色铺调子了。”
江随快速把自己的水粉笔丢水桶里,洗洗甩干了,在她的调色板上调了个颜色:“用这个。”
“太阳已经西斜了,河面有点泛黄。”
陈遇看了看,抿抿嘴,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流,她记得第一节水粉课的时候,赵老师说的话。
赵老师说每个人的色感天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天生色感就很好,有的人色感不好。
但是不要紧,因为色感后天可以通过训练获的。
第一课他什么都不教,只是让大家去找一张范画,自行临摹,感受画的颜色,分析它,再把它调出来。
现在接触水粉有半个多月了,还是爱不起来。
赵老师指导过她的水粉,说她色感不错,小问题比较多,对盖颜色有极强的依赖心理。
“水粉颜料不像油画,它不具有覆盖性,所以你要尽量做到用笔的准确性。”
“如果你在这里反复修改涂抹的话,颜色就会脏掉。”
“尽量做到一笔就是一个面。”
这是赵老师不止一次强调的东西,陈遇扣扣水粉笔:“江随,你说我能学好水粉吗?”
江随眉头一皱,这怎么还抑郁上了,他敲她画板:“写生呢姑奶奶,太阳一下山,色调又要变,抓紧时间画吧你,快点。”
陈遇深呼吸,抛开杂乱的念想,开始铺调子。
江随现在画画跟之前有了变化,越来越简练了,素描是,水粉也是。
似乎没多少笔,整幅画的效果就出来了。
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怎么磨。
这会陈遇还在扣轮船的大体轮廓,细节都没画,江随就已经放下笔,在她耳边碎碎叨叨。
“你才画了这么点,调色板就没一处干净的地方了,能不能收一点,别这么野?”
陈遇的笔顿了顿。
江随一瞥,怎么不画了,这么脆弱的吗?
他叹口气:“我说的是你调色的时候大糊刷,不是说你的画法,你画的已经收了很多。”
陈遇其实没生气,她是想起了小珂。
小珂说自己画画太收,放不开,而她是太放,收不回来。
现在她收了,小珂暂时不画了。
人事已非的感觉涌上心头,遍布四肢百骸。
陈遇回过神来的时候,江随不知道上哪儿把自己的那块调色板洗干净了,让她用。
“你一块不够用,这块就给你吧,回头我再弄一块。”
江随说的很自然:“快点画,快点快点。”
边说还边踢她的马扎。
陈遇刚生起的一点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你画完了就去玩。”
“玩个屁,没看其他人都围在河边画画?“江随丝毫没恼,面上带笑,”可以啊,还想赶我走。”
他拆开一盒绿箭:“画吧,我看着。”
陈遇知道江随说到做到,果不其然,自己画画的时候,他就把马扎搬了过来。
就在她身边,上半身还前倾了一些。
太近了。
像是随时都会把脑袋搭在她的胳膊上面。
陈遇看了一眼看着画的少年,鼻息里全是他呼出来的薄荷味道。
“固有色,环境色,这种基础的东西,我就不说了。”
江随吹了个泡泡,声音散漫:“你在用环境色的时候,要注意环境色的比例,因为这关系到所画物品的质感。”
“打个比方,一个苹果放在蓝色布上,它的环境色只需要加一点点蓝就好。”
“但如果是一个金属球放在蓝色布上,那么它的环境色就是很纯的蓝色,因为它们的质感不同,发生的反射也不一样。”
“……”
江随说的嗓子都干了,绿箭也吐了,却没得到半点反应,他的太阳穴乱跳:“祖宗,你有没有在听?”
陈遇答非所问:“小珂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这话问的不着四六,却让江随心跳停了一拍,他沉默片刻,扯扯唇,笑着吐出两字:“秘密。”
沉默能传染一样,现在轮到陈遇了,时长超过他将近一倍。
江随闭了闭眼,心脏跳动的频率太快了,扑通扑通响着。
妈的,有点羞耻。
就在他耳根要烧红的时候,听到了女孩的声音:“她是不是请求你教我画画,帮我完成上美院的梦想?”
江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那么看着她。
陈遇弯腰洗画笔,不跟他对视:“不能说是吗?”
“你的好朋友希望我保密,我不能食言。”
江随的眼皮底下是女孩的一截后颈,白的晃眼:“不过……”
他在她看过来时,挑挑眉笑:“秘密是有时限的。”
陈遇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江随先她一步开口:“到了时间,我会告诉你。”
诱饵抛了出来。
陈遇又去洗画笔,睫毛盖住了眼睛。
江随倏地喊了她一声:“陈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他很少喊她的名字,这么一喊,显得正式,郑重。
陈遇在水桶里甩动画笔的力道一重,几滴脏水溅到了裤腿上面,她直起身,收着唇线:“我在画画。”
平时要么是“你问”,要么是当做没听见,不搭理。
现在这回答,隐隐带着几分逃避。
江随没觉察出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
事儿说大不大,就一幅画,一句话的事,说小不小,关系到他的后半生。
本来江随想的是,小姑娘最好的朋友遭了事,心情不好,难受,近期不适合提那件事,自己先暗中观察,兴许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结果倒好,屁都没看出来。
江随的耐心日渐萎缩,他舔了舔发干的嘴皮子:“我给你画的那张素描,你看没看?”
陈遇拿画笔在颜料盒里挖了点群青,往画纸上方一铺:“没有。”
江随摩挲了几下指腹,提出自己理所应当会有的质疑:“那画在你家待了整整两天,你都没看?”
陈遇神色如常:“小珂出了事,我哪顾得上。”
江随又有疑问:“没看你就还我了?缺根筋还是怎么着?”
陈遇不语。
难得的没还击,新鲜的不得了。
江随凑近女孩,目光一寸寸吻着她的侧脸,喉头攒动着,嗓音暗哑:“真没有?”
陈遇的呼吸蓦地顿住,笔也顿住了,停在画纸前一寸位置。
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定格了,就此成为永恒。
这只是错觉。
因为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串活泼欢快的脚步声。
“陈遇陈遇,借我一点白……”
潘琳琳笑嘻嘻地跑过来,正面对撞江随锋利刺骨的眼刀,惊恐万分,她脸一白,抖了抖身子。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