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道目光都盯向崔侍郎。
张巨蟒跟清河崔氏的强强结合,必定会掀起惊涛骇浪,恐怕还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波澜!
崔元综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对突然成为朝堂焦点略微有些不适。
他还是第一次受到万众瞩目,而中山王每天都活在焦点之中,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殿前,武三思急急走向崔玄暐,眼下诡异的政治局势,急需博陵崔氏的帮助。
他低声道:“崔相,孤准备了宴席……”
话说一半,崔玄暐看都没看他,眼神一直落在崔元综身上。
见其离开朝殿,也跟了出去。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武三思脸色难看至极。
群臣也注意到这一幕,眼底露出戏谑之色。
朝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人家张巨蟒一出手,简直甩你这个小丑十八条街!
能力上的差距,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
武三思攥紧双拳,拂袖离去。
就算跟清河崔氏沆瀣一气又如何?
孤是帝国的太子!
仅凭储君身份,便能毫不费力气的镇压你!
……
御道上。
“站住!”
及时追上的崔玄暐怒吼了一声。
崔元综转过身,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
“崔相有何指教?”
“为什么?”崔玄暐死死盯着他。
要说最受震撼的,非他莫属。
张巨蟒对天下世族做过的恶,让此獠死一百次都不够偿还。
不趁机杀此獠也就罢了,竟然跟此獠联姻。
清河崔氏满门都是蠢货!
彻头彻尾的疯子!
崔元综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反问:
“郎有情妾有意,长辈应当成全这段婚姻,何必附加更多意义?”
“呵呵……”崔玄暐儒雅的脸庞有些扭曲,狞笑道:
“你在糊弄傻子?没利可图你们会接纳此獠?”
崔元综审视着他,轻描淡写道: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博陵崔氏还不够格。”
崔玄暐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咱们都在共同抵御皇权,真要因此撕破脸么?”
崔元综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下。
崔玄暐顺势问:
“张巨蟒究竟给了你们什么?”
“此言谬也。”崔元综淡定自若的阐述:
“中山王恶贯满盈也好,举世皆敌也罢,谁敢否认他的本事?能跟他联姻就是最大的利益。”
“别搪塞我。”崔玄暐冷冷望着他。
崔元综轻轻颔首,一脸意味莫名的笑容:
“那你应该问,我清河崔氏会损失什么?”
刹那,崔玄暐目露骇然。
他隐约想通了。
“最大的坏处,就是让陛下憎恶,可咱们本就是皇帝眼中钉肉中刺,加深仇恨又何妨?”
“难道我清河不跟中山王联姻,陛下就会放弃打压?”
“更何况一旦联姻,就意味着中山王放弃依附皇权,也就停下针对世族豪强的脚步,何乐而不为呢?”
“没了他,谁又敢替皇帝做这些脏事?”
崔元综笑容愈加浓郁,心情很是舒畅。
其实当中山王踏入清河郡,说出求亲的时候,家族内部像被惊雷轰炸了,震撼万分。
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足足商议了一天一夜,最后答应下来。
崔玄暐脸色难看,哑声道:
“没有好处的生意,你们清河崔不会做的。”
“不错。”崔元综点了点下巴,似是想炫耀般,漫不经心的替他解惑:
“三种可能。”
“第一,中山王最终还是逃不出皇帝魔爪,濒临绝境。”
“那该弃就弃,我清河崔迅速撇清关系,只是嫁个女子而已,说到底还是利益合作,难道跟他生死存亡?”
“第二,中山王跟皇帝形成僵持状态,那天下局势就会陷入混乱,而我清河崔最靠近混乱源头。”
“那便能抢占先机,这就是最大的机遇。”
崔玄暐的心情一如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
崔元综恰时停顿了一下,他表情慢慢变得惆怅黯然:
“第三,张巨蟒一举之力压制皇帝,权倾天下再不受掣肘。”
“以此獠想打破社会阶级的意图,一定会清剿门阀望族,清河崔也逃不过。”
“但有了这浅薄的情分,不至于沦落到陇西李氏满门尽灭的下场,此獠至少会给我们清河留几根独苗吧?”
说到最后,崔元综声音有些沙哑。
崔玄暐额头青筋绽起,寒声道:
“那为什么还要给此獠助力,让此獠有了跟皇帝叫板的底气?”
崔元综笑了笑,反问:“不给,他直接造反不是一样么?”
崔玄暐表情陡然僵住。
是啊,真要到走投无路,此獠直接起兵造反。
若给他成功了,还是存在屠掉门阀望族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当张巨蟒抛出橄榄枝,清河崔氏为何不接,这明显是对自身利益最大。
千年门阀,每个时代拐点都要做出决定,每次决定都是一场赌博。
汉末的袁家赌错了,司马家赌对了,后来司马家赌错了……
而五姓七望每次都赌对了,实力声望延续至今。
陇西李氏仅仅赌错了一次,被张巨蟒屠戮殆尽,烟消云散。
崔玄暐麻木沉默,过了半晌,冷声道:
“还有的你没说,跟张巨蟒联姻,清河崔氏的名望就会凌驾于我们之上,成为天下第一望族。”
崔元综闻言不置可否。
能狠狠踩踏博陵崔氏,当然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你就不怕天下世家跟清河决裂么?反正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张巨蟒身死族灭!”
崔玄暐声音冰冷,隐约带着杀气。
“奉陪。”崔元综直视着他,怡然不惧。
张巨蟒一个人就能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我清河崔识时务,在后面加油打气,还能保存家族实力。
打不过就加入呗。
就在此时。
“崔侍郎,陛下传召。”
几个内侍近前,神情严肃道。
崔元综轻轻颔首,随他们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崔玄暐目光冰冷森寒。
原以为清河崔低调蛰伏,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一手。
这世间果然不缺聪明人。
换位思考,清河崔的决策对家族前途而言,利远远大于弊,堪称英明果决。
“那就看看鹿死谁手,小心连你清河崔都填埋了!”
崔玄暐眼神迸射出杀意,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管任何手段,一定要张巨蟒死!
从这一刻开始,天下世族已经跟清河崔氏决裂了!
……
甘露殿。
武则天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居高临下睨着崔元综:
“清河崔氏必须退婚。”
崔元综后背冒出冷汗,每次面对这个铁腕女皇,都会控制不住的紧张。
他竭力平复情绪,恭声道:
“陛下,这是族老商议的决定,臣一定尽力劝他们退婚。”
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
武则天清楚这是拖延之策,加重语气:
“你知不知道,清河崔氏已经触碰到朕的底线?”
“陛下息怒。”
噗通一声。
崔元综跪倒在地,表情仓惶不安:
“臣即刻启程回乡,势必劝阻族老,不能接纳张巨蟒这个女婿。”
话音落下,武则天凤眼笼罩寒霜。
拳头打在棉花上!
她放缓语气:
“只要毁婚,朕给你宰相之位,允崔氏两个九卿的职位。”
“如若不然,你崔侍郎就别活着了。”
“到底该怎么做,你可得想清楚了。”
软中带硬,语带威胁。
崔元综心中冷笑连连,就算给十个宰相位置,你想收回去不就一句话的事?
好似免死令牌,有效权不还是归皇帝所有?
至于我的命,死了又何妨?
杀了我,只能证明陛下你彻底崩溃了。
武则天将崔元综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脸色愈发难堪。
她知道,杀这个人一点意义都没有,反倒会引起舆论沸腾。
崔元综佯装出恐惧,颤声道:“陛下,臣一定……”
“滚出去!”
武则天神色莫测,不辩喜怒。
“是。”崔元综如逢大赦,躬着腰离开。
咔嚓!
武则天再也掩盖不了愤怒,抄手将紫檀盒狠狠砸在地上。
“公然违抗朕的命令,倘若有子唯……”
她表情突然僵住,沉默了很久很久,化作长长的叹息。
……
庐陵王府。
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裹儿眸光像淬了毒,死死盯着太平:
“好一手阴谋诡计,在陛下面前拿武延光来造谣我!”
她恨意滔天!
要不是还存一丝理智,她甚至想撕烂贱妇这张脸。
日日夜夜做的梦,不惜一切手段想实现这个梦。
梦突然无影无踪。
他要娶妻了,五姓女!
若不是贱妇造谣,两方婚约早就缔结了,哪里轮得着清河崔氏女?
太平情绪本就快要爆炸,闻言此话,箭步冲上去,冷冷与她对视:
“怨本宫?”
“你怎么不怪你爹娘磨磨蹭蹭,优柔寡断,他们要是果断一点,你早就成为张家妇了。”
李裹儿玉颊煞白,眼神怨毒夹杂着杀机。
靠着殿柱的李显缩了缩脖子,神情有些尴尬。
当初的确是他在抗拒。
不过这也不能怨本王啊,谁希望做张巨蟒的岳父?
这不是嫌命长么?
“行了,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韦玉阴沉着脸开口。
李显找到台阶下,忙道:
“爱妃,如今这诡异的局势,咱们该做何应对?”
韦玉眯了眯眸,来回踱步。
张巨蟒此举当真是惊天动地,直接解除了危机。
无论从动机,风格还是胆魄,普天之下,唯有此獠才玩得起来。
她轻启朱唇,低声道:
“从这件事,咱们应该深刻的明白两点。”
“其一,解决敌人的最好方法是让敌人成为你的朋友,并为你效劳。
其二,保护你的东西,不是圣眷,不是权力,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而是力量。”
闻言,李显愕然。
他目光愠怒,尖声道:“本王在问你应对之策?”
谁不知道张巨蟒此举很精彩?你是在影射本王无能么?
韦玉冷笑一声,沉声道:
“现在局势掌握在张巨蟒手里,此獠走哪一步,咱们才能跟着想应对之策。”
太平和李裹儿闻言沉默。
“难道此獠不顾神皇司了,不怕被武三思吞灭?”李显异常困惑。
愚不可及……韦玉暗叹一声,还是解释道:
“无论神皇司,还是遍布州郡的福利机构,说到底,皆属于陛下。”
“此獠已经不想依附皇权了,简而言之,爱怎样就怎样,把所有东西毁掉,张巨蟒还是张巨蟒,可陛下损失就太大了。”
李显顿时瞳孔一缩,几乎变成了针尖。
眼神充满了浓浓的惊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张巨蟒不做母皇的鹰犬了。
这怎么可能啊?
天下人都习惯了此獠为非作恶,母皇擦屁股善后。
谁知双方突然崩裂。
也就是说,再也没人肆意妄为?再也没人恶贯满盈?
再也没人去清剿社稷的蛀虫?
怎么都觉得不适应……
太平只觉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像整个人掉进冰凉彻骨的冷水里。
母皇跟张巨蟒走到这一步是必然的,只是没想过这么快。
快到她措手不及,快到她内心根本就无法接受。
……
张府。
“陛下驾到——”
尖细阴柔的嗓音响起,府邸立刻乱坐一团。
俄而,梅花卫簇拥着武则天缓缓走进府门。
院子里,驮着重物的雪狼“嗷呜”了一声,躺在上面睡觉的小麦芽惊醒。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来人,连忙拍了下狼屁股,逃也似的消失在院子里。
虽然奶奶经常给我吃的,但听说她跟大锅作对,就是坏蛋!
哼,我才不见坏蛋呢。
不一会,臧氏领着张昌宗前来拜见。
“参见陛下。”
“免礼。”武则天和颜悦色道:
“臧太夫人,随朕走走。”
臧氏硬着头皮应下。
两人踱步在走廊,武则天提议去看看子唯的卧房。
当她把住臧氏手臂时,明显感觉到对方娇躯的颤抖。
还有表情恐惧之余,冷淡的疏离。
进了房间,武则天打量卧室布局。
她坐在锦榻上,没有过多寒暄,直切正题:
“你是子唯的母亲,应当能阻拦这桩婚事,与清河崔氏联姻,无异于与虎谋皮。”
臧氏听完眼圈泛红,哽咽道:
“陛下,奴家一介妇道人家,怎么劝?”
“你是他娘,阻截婚事天经地义。”武则天眯了眯凤眸。
臧氏眼眶蓄满了泪水,嘴唇嗫嚅着:
“陛下,奴家从小就不敢管他,真要插手婚事,他就敢跟奴家断绝母子关系。”
“奴家中年丧夫,不想再跟儿子产生隔阂,呜呜呜……”
说着娇躯瘫倒在软榻上,泪水像雨水一样流不完,大哭了起来。
武则天有些厌恶这拙劣的演技,打算以张昌宗为突破口,刚准备离开,却注意到摆在桌上的宣纸。
《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她怔怔出神,尽管诸葛亮这篇文章早已滚瓜烂熟,可她还是看得很仔细。
慢慢的,她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诸葛亮是丞相行君权,拿臣子的名分,去行君主的权力。
他权倾蜀汉,却从未想过造反。
一辈子铭记三顾茅庐,感激刘备的知遇之恩。
君臣之至公,古今之令轨。
也许你一直只想诸葛亮,矢志不移。
你是否怨恨朕无法像刘备一样完全信任你?
如果……
朕那晚没有猜忌你多好?
“可惜回不去了。”
武则天喃喃自语。
诸葛亮之后,再无诸葛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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