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仙执白念茹尊上玉殒第五个日头申时正刻,原本在黎宸君案前司墨的秉笔仙官面如满月犹白地来回徘徊在山门之外,待到念芷发现他时,那额上的莹莹汗珠儿簌簌坠落,瞧着怎么也能盛满半壁东海。
因我在娘亲身归混沌的次日便在整座青城山头之外布了结界设了仙障,是以现今的青城山名副其实的算作是“只出无进”。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青城山自白姝老祖开山建派之日起人丁就稀薄得凄恻,这份福祉堪堪罩在娘亲身上然却成了更上一层楼,她老人家也真真诠释了什么叫做“没有最好,只有更好”!遥想上上一任青城仙执白冉执掌时,青城山且还花团锦簇荣耀一时,不想时至今时竟这般落败不堪。此情此景,当令得我这“新官”汗颜三分。
再说眼下设在山头外的这层结障,本是我前些日子巴巴奔到九重天上掌天天神司天的府邸情真真意切切话绵绵地苦求来地。他煞有介事地与我说,这“结界”来头非凡,乃是昆仑山金雫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的不传仙法,名做“天罗障”。后在一次因缘际会中,司天天神与他设局作注三局两胜才给诓过来地。我为之一讶,论道这天垠地荒里谁人不晓司天天神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般的人物,他精阴阳通过往,于奇淫巧计上更是精湛深谙,那位昆仑山中的金雫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也忒地榆木脑袋,好端端地着了他的道。
而今我以天神之无上仙力施出的这道“天罗障”除却阻绝一切外物,并之还有诸如蜩螗羹沸之音。是以任那秉笔仙官在障外如何的跌足声嘶,天罗障内的青城山头却无一缕噪音输进。
也亏得念芷耐性极佳,同那秉笔仙官隔着一层七彩屏障竟沟通得颇是顺畅,二人手舞足蹈地胡拟着对方想要表达的思想,怎奈不过是驴唇不对马嘴。
“唔,你快别冲着我作揖了,不过盏茶的工夫,你竟施了三次礼,这叫我如何是好?”七色屏障内的念芷两手捏着裙角受之有愧地往后退了两步,赧颜汗下地说道:“你有何事,便径直说了吧。”
屏障之外的秉笔仙官却心急如焚,跳着脚嘶喊道:“劳烦小主快快通传白兮小主一声,就说秉笔有要事通禀。”
障内念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计较再三方才凛然说道:“你这仙官好没道理,既已患了内疾方到药山才是正途,我白姐姐既非药王上神也无灵丹妙药,你此番大动干戈委实有些故弄玄虚,难不成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秉笔仙官何等玲珑,素日里在黎宸金案前察言观色细致入微,谨慎辨了辨念芷的一举一动,旋即抚掌大乐道:“小主言之有理,却该着如此。”
念芷见障外的秉笔仙官倏然变得欣喜颠狂,不由得啮着粉唇小脸苍白地颤道:“你……你……现今莫不是走火入魔了?”当即脚下一震,两腋间瞬时习习生风,腾着彩云赶到后山碧药谷,仙身还悬在半空间已奋力呼起:“白姐姐,白姐姐……”
近来我益发的嗜酒杯瘾,每至卯时便会揽着几坛子琼浆玉液盘坐在娘亲的衣冠冢前念叨着往昔的草长莺飞柳醉春烟,有时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索性就势倒在娘亲的坟头上肆意痛哭,哭累了就睡,睡醒后再喝,喝完再涕泗滂沱胡言乱语,直到念芷驾着祥云惊慌无措地显身在我眼前时,不才本天神才将将发觉竟昏昏噩噩地这样过了好几日。
念芷顺势俯膝跪在我身旁,踧踖不安地说着:“白姐姐,白姐姐,山外来了个不知名的神仙,唔,倒也是个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俏神仙。”
我酒兴未阑,强展星眸瞟了她一眼:“他可说了什么?”
“说了,可惜隔着仙障,我听不真切。”念芷苦将着一张绝色明媚的小脸,侧着身子下意识地将双手移到我的肩上,口中却胡乱猜测着:“白姐姐,我方才见他在仙障之外跳着脚抓耳挠腮地比划着什么,现经我缜密分析,却也将事情猜出了个八九不离。”
我一愣,本来一团浆糊毫无意识的脑海忽地一道天雷闪过,霎时酒醒了三分。
“唔,且说来听听。”我声色怠惰地望着她,仰头顺了一口苦酒淡淡说道。因喝得猛了些,嘴角不禁溢出几缕细水丝来。
念芷讪地一笑,甚是谦虚地说道:“白姐姐,念芷自幼才思滞钝,设若我的想法太过庸涩荒诞,你却不能训诫于我。”
我见她又开始使出了小性子,当即摇头肃穆道:“我虽比你大个几百岁,终其也不过是空掷了光阴蹉跎了岁月而已,道论机警聪颖,我实在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她见我很是正经的模样,怎奈之前已先入为主地认定我实在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只轻轻摇晃着我的身子噘嘴而道:“白姐姐,你这般变着法子的指责我是在自作聪明,是不是很讨嫌我的班门弄斧?”
我登时摆出一派凛然庄重不容置疑的模样出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说道:“你何必过于自谦,天垠地荒里谁人不知凤族念芷殿下仙昳绝尘婉风流转,我这番心尖上的话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她敛着春风得意的笑靥似笑非笑地红着两颊弱声道:“白姐姐,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展颜舒眉,抽了抽嘴角,说道:“却是比真金白银还要真上十倍的话。”
她一怔,眼角很是挤出几滴清泪来,语无伦次地说道:“白姐姐,我……父皇……为何他从来不肯夸我,无论我做的多好,无论我多努力,他却从来只会对我说‘瑕瑜分明,妍媸各半’的话。白姐姐,念芷很是期冀有个人像你这般对我,白姐姐!”
我拭净她双眸上的晶莹,百般疼惜地揉着她的绿云说道:“好念芷,往昔里是白姐姐错怪你了,总以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以始终对你心存芥蒂,今时今日我才恍然,你那般的任性妄为却也不过为的是从你父皇嘴里听到一个‘好’字,真心实意地夸你一次。是我错了,白姐姐才是天垠地荒里最糊涂最没道理的天神。”
被我触动心事,念芷那原本深壁高垒寒如坚冰的心思终被我的一腔柔情给暖化了,她挣扎着使尽全身气力拚命拥裹着我,哭的是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依稀里,我恍惚忆起几百岁时,我步履蹒跚地追在阿爹屁股后头语气稚嫩地呼着他,他却充耳不闻的事情。
我一向以为阿爹对我委实的有些生疏,倒似我不是他亲生的一般,见今我才顿悟。父爱如山,最不易的,却是表达!
其实,在他有意的一停一顿间,在他刻意同几百岁的我始终保持着的咫尺间,浸透着的,又何尝不是满满的父爱?
第三十九章仙战台上白玄逝
我九百岁时,娘亲身赴紫云山千花洞毗蓝婆菩萨的仙佛阐经法会。犹记得当时金乌炽地,大热煊赫,焦金烁石。我为贪图一缕阴凉趁阿爹出山觅酒之际便战战兢兢地踱进了天垠地荒中最是奇寒无比的青城禁地“琅琊洞”内,孰料,然未等我来得及浸得一丝凉爽,便堪堪被阿爹拎出了琅琊洞。
值此遭幸,我甚觉无语唏嘘,初以为这份计划拟定得很是周详谨慎,并为之窃喜不已,怎奈百密一疏,我这只小家贼终还是逃不过阿爹的火眼金睛。
阿爹念我是初犯,索性也就宽宏大量了一回,喝令我在琅琊洞口站足三个时辰,倘再敢衍生投机倒把旁门左道之心,定绝不轻恕。
如此,我万念俱灰地立在琅琊洞口,虽无比洞悉往前一步即是洞天福地另番光景,却也决计不敢越雷池半步,唔,只是微不可察地一点点往前寸挪着身子。
我一千四百岁时,将将积了赖床的恶习,倘或能蹭到巳时决然不会在辰时起,阿爹冷眼战敠了几日,终也忍无可忍地将我从床榻上拖起扔进灶房,脸上瞧不出悲喜地于我说道:“我与你娘亲时时游离在外,我们若不在时,你便是这偌大青城山的主人,设若你负耒炊针一概不谙,又何谈整饬管束?”
唔,他说得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并兼端的是一番良苦用心深明大义的态势,一时竟唬的我委实想不出有什理由推诿。终悻悻然地踱进灶屋,识海间却异常清晰踊跃地盘旋着一些警世恒言来勖勉鞭策自个。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无尽的欷歔况味杂陈里,我不胜惆怅,阿爹小时候许是家里穷书读的少,不尽明然这字里行间的是非曲直,委实枉费了老夫子的昭昭赤心。这几句诘屈晦暗的文句讲的是,物尽方要其用人尽但得其才,若用函牛之鼎以烹鸡,实则大材屈用。
我这大才,堪堪被阿爹虎目慑着在灶屋内忙了个天昏地暗,过得个把时辰方才盛出两盘不知为何物的菜肴,满怀忐忑地置在阿爹眼前,只见他老人家抖着腮帮子持着双红木圆头箸夹拾起一片经过炮烙车裂严刑的焦黑菜叶子讶然问着:“丫头,这是何物?”
我慢条斯理地瞥了一眼,老实巴交地低头回了一句:“蔓青叶子。”
阿爹登时很是嫌弃地它归复到原来的位置上,又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另一盘中的焦黑块状不明物体,遂夹起其中一块体积最小的,百思不解问道:“这又是何物?”
我诚惶诚恐地觑了一眼,颊上晕起一缕绯红,细语回道:“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