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的文官都能说,道理大过天,三寸不烂之舌,一杆生花妙笔,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众口一词,小山奏章,反复提请,让天子提前行冠礼,太后还政的朝议,还真就给说成了。
腊月二十三,天子在宗庙行加冠礼。过了年节,紫宸殿上便撤去了纱帘和坐椅,太子独坐上位,开始亲决政事。
天子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不,准确的是,是同时做两件事,一是拜相,二是立后。
拜相呢,是要重启尚了公主的裴煊为宰执,立后呢,是要立一个玉京城里名不见经传的富商之女。
群臣这下傻眼了。
这两件事,都太违背常理,裴煊都做了天家驸马了,哪还有重新启用,再入朝堂之理还有,那毫无背景的平民之女,如何做得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于是,大臣们开始跟亲政的皇帝死磕。
皇帝好说话,给臣子们服了个软,又让臣子们也给他留点颜面。两件事情,他决定挑一件听朝堂的意见,挑一件按自己的心意办。且还颇有风范,让臣子们先选,两相权衡,要支持哪一件。
大臣们合议了一下,觉得比起让裴煊复任宰执,让一个民女做皇后,可能更好些。裴相公独霸朝堂,大家谁都沾不着好处,人人被他压着,够呛;而民女做皇后,虽说同样是大
家谁都沾不着好处,但谁也别争了,公平
于是,一介民女杜若若就这样做了大熙朝的平民皇后。皇帝爱谁谁吧,民女就民女吧,民女谦和,温顺,无家族之势,便无外戚之忧,民女也有民女的好处。
大熙的臣子们,特会脑筋转弯,调整适应,自我安慰。
夜长欢坐在家中,捧着个十月怀胎的肚腹,听完这一揽子八卦,串珠成线,又一直追溯到那夜玉明池边的赏莲宴,才彻底体会到那甥舅二人的如意算盘,一套接一套的,算的可够深远了。
皇帝封她长公主,御旨赐婚,让她有了天子做靠山,而无暧昧身份之忧,让她能在玉京城里光明正大地嫁人,立足。而那少年天子,则借裴煊的罢相,暴露太后临朝的弊端,趁机亲政,然后,又借裴煊的复出为由头,趁机立后。
可是,裴煊呢,裴煊从中落了什么好呢罢了官,娶了她,做了个闲散驸马。看样子想要再入朝堂,只怕也会被群臣抵制得厉害。
“裴大人,我问问你,你看看啊,满朝文武,宁愿接受一个民女做皇后,也不愿让你重入朝堂,对此,你有没有一点点失落”夜长欢忍不住,对那个闲散得有些疲懒的人,直言相问。
“不失落,我只专心等着我的孩儿出生,也不知是男是女,长得像谁,甚是期待。”裴煊斜躺在窗下那红木小几边上,捧着本书,看得心不在焉的,淡淡地答她。
“是我生,又不是你生,急什么”夜长欢嘀咕了一句,兀自起身散步去。
“”裴煊抬眸,冲她微微笑了笑。
如果当时,夜长欢能够细心一点,回头认真瞧一瞧,就能看出裴煊的异样,眼神充满眷念,眸底隐着倦色,清瘦,疲乏,慵懒,那模样,像个十足病人。
只是,她的全幅身心,都在腹中胎儿上面,孩子已经足月了,随时都有可能临盆,却又迟迟没有发作的动静。杜之衡说,她要适当多走动,她就成日屋里屋外地走啊走的,着急着想把孩儿早点走下来,生怕过了日子,久留腹中,有何不妥。
而且,裴煊隐藏得太好,在她面前,总是一副龙精虎旺的模样,缠着她求欢,这后头两月,腹中胎儿渐大,
怕动了胎气,才消停了,且还常常一副欲求不满的神色,抱着她耳鬓厮磨,解解馋。
她哪里想得到,他已经病得快要撑不住了
那天夜里,临产的阵痛终于发作,她向来体健,身量也不矮,生个孩儿,也算顺利,痛了一夜,第二日凌晨,便顺利地诞下一个男婴,胖乎乎的,足足有八斤重,母子平安。
女子生产,福厚的,喝鸡汤,命薄的,见阎王。夜长欢觉得自己也算是福厚之人了,产后虽虚弱,浑身无力,但心中却欣慰,喜不自禁。
裴煊进来,抱起那襁褓,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久,笑得好傻,一会儿又俯身来抱着她,不停地说爱她。
也像是高兴疯了。
“不要吵嘛,我想睡会儿。”夜长欢被他那念经似的唠叨,吵得不耐。
“那我也睡会儿。”
裴煊顺口应着,就和衣往她身边躺了,又把那襁褓放在臂弯处,垂眸看了看,才闭眼入睡。
夜长欢以为他说的,睡会儿就是睡会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昨夜努力生产,裴煊在外头,也是守了一夜,想来也累了。
当时也没多想,便跟着闭目养神,不觉亦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孩儿在睡,裴煊亦在睡。
等孩儿醒来,饿着哭闹,裴煊还在睡。
等那日过尽,暮色渐浓,掌灯上来,裴煊还在睡。
夜长欢这才伸手去推他,推着推着,才意识到没对,那人只有微弱鼻息,却没有任何知觉。
她一声尖叫,从胸口喊出来,却是喑哑抽气,出不了声。浓浓的恐惧袭来,将她劈头盖脸裹住,浑身战栗,如坠深渊,沉寒潭,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