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西垂的斜阳,把花树与人影都拉得长长的。
安阳公主府,园子里那棵杏树,早已褪尽花期,换了杏果满枝头。
夜长欢坐在旁边的秋千上,仰头看着那满树诱人的果子,青青红红的颜色,酸酸甜甜的味道,馋得直吞口水,忍不住起身拉下一根枝条,摘一颗在手,摩挲去表皮绒毛,递至唇边嗅一嗅,却终是忍住了,没吃,只拿在手里把玩。
杜之衡跟她讲过,杏果有滑胎之效,还是小心为妥。
那喜脉,是杜之衡给她诊的。她以为他只是个药材商人,却不曾想,还真的通些医理,再说,也不敢请外面的医馆郎中来看,就权且信任之了。
诊出时,尚不足两月,如今,倒是已经熬过了那最不稳妥的头三月,胎相渐显,那害喜想吐的症状也渐渐消退。
这几日,总觉得腹中空空,见着什么都想吃,尤其是这带酸的果子。
其实,杜之衡很细心,每日都会送些新鲜清爽的食材过来,又专门寻了一个可靠的哑仆,专事照料她。夜长欢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别扭与歉意之后,终于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因为,在那个哑仆来之前,她也是想要自力更生的,拖着个有孕之身,忍着强烈的害喜症状,不小心把厨房给点着了三次,把锅烧糊过四次,把杯盘碗盏打碎得所剩无几,还把打水的桶给掉在了地上,裂成了几大块,水洒了一地。
彼时,她从井下打水,满满一桶水从井里拎出来,突然想起杜之衡叮嘱的,有孕之人不可提重物,赶紧松手将那只盛满水的木桶给扔下,桶翻水洒,水渍映着天光,明晃晃的,射得眉心生疼,偌大的宅院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猛地勾起生存艰难之感,一时怅然,便滑坐在井边地上歇气。
正巧赶上杜之衡来看她,见那几瓣木桶,一地流水,还有她那痴傻表情,便以为她摔着了。她都没有哭,却把那人急得眼眶子都红了,竟哽咽着声音,求她,让他照顾她。
那天,她没有被打翻的木桶吓着,却被杜之衡的反应吓着了。她觉得,她将要欠他好大一份情,大到这辈子都还不起。
可是,
肚子里的孩儿要紧。再大的情,也只能欠着了。
遂调整心态,放下自尊,抹下面子,抱着那种这辈子还不起的情只有拖到下辈子的赖皮心理,又重新过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蠹虫生活。让那个憨厚的哑丫头揽下了一切起居杂活儿,杜之衡送什么来,她就吃什么,他叮嘱要注意什么,她也谨遵医嘱,反正,好吃好喝,轻松过活,安心养胎。
此时黄昏,暮色尚早,天光灿烂,哑丫头还在厨下忙活,晚间的膳食还未烹煮好。双身人,消耗大,夜长欢就觉得腹中的馋虫,已经在蠢蠢欲动,手中那颗杏果,黄橙橙的,好勾人,不觉又拿在唇边摩挲。
杜之衡过来,行至那回廊转角处,就见着晃悠悠坐在秋千上偷吃杏子的女郎,赶紧“嗨”地一声吆喝,拿手指着她,一路冲过来。
“我没有吃拿着玩呢。”夜长欢举起手中那颗完好无损的杏子,冲他展示一番,笑着说。
杜之衡出了回廊,下到园子里来,匆匆将手中提篮往石桌上一搁,就走过来拉秋千的绳索架,试一试那结实程度,使力拉了拉,还是觉得撵人来得更稳妥些:
“去那边石凳上坐。以后也不要往秋千上坐了,小心摔着。”
他不知道这个女郎,为什么对这架秋千如此情有独钟。几乎每次来,他都看见她在秋千上晃悠。对了,还有她寝阁窗下的那张红木小几。反正,每次要找她,如果是在屋子里,多半就是半躺在小几旁的地席上出神,如果是在园子里,就坐在这架秋千上出神。
“嗯,好吧。”
夜长欢顺从地应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不觉抬手摸了一摸肚腹,如那将军行步,霸王起霸,昂首挺腹地晃悠至石桌边上,再四平八稳地坐到石凳上。其实,她那三月多点的孕相,着一身齐胸的宽松襦裙,加之人又消瘦,不知内情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杜之衡却看得颇为满意,跟着回到石桌旁,打开那只青草掩盖的竹篮子,往她面前略略推来:
“这个口味你多半喜欢,西域来的葡萄,尝尝”
那篮子里的葡萄,躺在厚厚的翠色青草之中,洗得干干净净的,晶莹紫亮,带着霜色,摘一颗在手,尚有冰意,放入
嘴里,甜浸清凉,沁人心脾,夜长欢自然是喜欢。
遂一边开吃,一边含混问他:
“哪里来的”
西域葡萄,冰镇着保鲜,快马加鞭,辗转千万里,送至玉京来,可是只能往宫里送的贡品。市面上,捧着金元宝都买不到的。
“近来,宫里经常送些这等稀罕物事给若若。”
杜之衡说得平淡,其实眉眼间隐着些亮色。一来,妹妹深受天子所喜,他作为天子的小情人她哥,能沾些这等平常人家不可及的好处,自然是不错的;更重要的是,能把这些好处,用来讨好自己喜欢的人,看她吃得开心,更是欢喜。大约真正喜欢一个人,都是恨不得为她摘星揽月,下洋捉鳖吧。
夜长欢虽说埋头大吃,却没有错过他眉色间的那抹飞扬。吃人嘴短,葡萄吃得甜爽,让人心甜的恭维话也是应该有几句的,便顺口闲扯:
“你以后可是越发富贵了,做天子的大舅哥,那可是国舅爷啊可是要封侯的。”
话一出口,突然思及,那边也是个国舅爷,人家还是世袭公爵,连封侯都看不起的。门楣之高,宅邸之深,愣是几句话就把她给挤兑出来了。
心中恍惚,忽如阴云蔽日,跟着口中麻木,那甜滋滋的葡萄味,也尝不出了。
“那等富贵,对于我们这种人家来说,未必是福。”杜之衡亦在叹息,忽见她捏一颗葡萄在手,神色瞬间暗淡,赶紧问她:
“怎么不吃了”
不问则已,一问更神伤。怀孕之人,本就情绪敏感,易起伏。夜长欢索性将那颗葡萄扔回篮子去,甩一甩指尖的葡萄汁水,彻底不吃了。
又觉得手臂上有些痒痛,便拿手背隔着轻纱罗袖,轻轻磨蹭手臂雪肌。
“给我看看。”杜之衡见她形状怪异,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要撩起衣袖查看。
相处多日,当她是个小孩儿般啰嗦叮嘱,悉心照顾,也就不怎么拘泥这些男女大防,酸腐小节了。
夜长欢本能地抽手躲闪,仍是被他稳稳拉住,推了罗袖至手肘,露出小臂上几点犹如朱砂滴撒般的红痕来。
“也没什么,今日午睡时,没有落帐,被蚊虫叮咬的。”她觉得那些狼藉红斑被杜之衡凝眉锁目围观了,
她都替它们不好意思,赶紧解释到。
她皮肤细而嫩,蚊虫一叮,就红肿成一片。
“那边花圃里有薄荷草,等下给你植一盆放到寝房去,可以趋避蚊虫。”杜之衡略略思忖,抬头给她想了个驱蚊的主意,一边说着,一边竟起身往那花圃去,又打着手势让她稍安勿躁,“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