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楼前停了一辆华美纱绸包裹的紫檀马车,车内传出隐隐墨香,车檐与彩色的装饰流苏上积了薄薄的雪,惹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芜城并不算富庶之地,城中鲜有这样华贵的座驾,想必又是哪位路经此地的富商或是达官贵人。
车夫利索地下车拉住马,将踏脚的绣凳放好。车门缓缓打开,一阵雾气由内散开,想是里头生了火盆。
朦胧之中,一个娇小俏丽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在车夫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提着襦裙走下来。女孩约莫着四五岁大,皮肤嫩白,体型微胖,梳着丱发,白色狐裘披风包裹住娇小的身躯。
她慢慢走下车,每一步都特别小心。
她仿佛很怕冷,将一个手炉紧抱在怀里,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
紧跟着,马车里走下一位老人,只见他满头白发,面色蜡黄发黑,一身端正肃穆的深黑色衣袍,但身姿挺拔,静立时不怒自威,行步时泰然自若,一身低调的装束丝毫掩盖不住富贵的气质。
这一老一少走得极慢,身边除了身手矫健的车夫,只带了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仆从,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见轻松,从始至终不发一语。在漫天飞扬的细雪里,他们慢慢迈入了醉阳楼的大门。
纵是这冰冷的雪天,醉杨楼也是宾客满堂,座无虚席。大堂里的宾客们把酒言欢,肆意地谈论着楼里的炭火自昨晚起就没熄灭,十分暖和。
“二爷听说了吗?这次朝廷可是专门派了御前使臣来贺咋们城主的喜事。”
被称作二爷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是芜城城主府上的护卫,留着络腮胡,眼神透亮,长相粗犷性格豪爽,好酒也好朋友,在芜城各处也都混了脸熟。同桌吃饭的文弱男子是与他一同在城主府当差,人称瘦黄瓜,前头月中刚从连州掉下来,做的个伺候文墨的文职,却也是好酒之徒,这才一个月,两人已经约着七八次夜里喝酒不着家了。
“怎么没听说,前院子里送了好些礼来,只是这礼先到了,这位大人路上耽搁了,没喝上这杯喜酒。”
“咱们这位城主也真是艳福不浅,人道中年了还能娶这苏家的小娘子入府,前两天看到新娘子,长的那叫一个绝儿。”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苏家怕是不行了上赶着卖女儿呢。”
“哎呦我的亲哥,饭可以乱吃着话可不能乱讲啊,你这年纪到了讨不着媳妇儿也不能浑说咱们城主的大事儿呀,这苏家好歹也是出了位皇后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孝廉皇后与当今陛下少年夫妻,情深义重的,这话给别人听了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怕什么!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他苏家无官无职的,就顶这些个文人的空名头,皇后了不起了,如今这世道,就是他京城舞阳侯府也是人都死绝了,他苏启年可不就是个只会瞎写两首歌儿曲儿什么的能成什么气候。要不得这娇嫩的小女娃儿送去给城主续弦,可不就是看着苏家如今要塌了,上赶着找靠山么。”
“碰!”
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风猛烈地吹进了大雪。几个生面孔走了进来,为首的老人步伐沉重,风尘仆仆。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双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朝这边投来。
老姜头原就在大堂里忙的不可开交,看见这几人入堂,眼神一亮,赶忙放下了手中刚烫好的酒具,迎了上去,满面笑容地对老人行礼,问道:“可是江先生到了?”
那一老一少脱下了沾上了雪片的裹身外袍,正交于仆人收拾。小女孩生得水灵温和,朱唇皓齿,眉眼清秀,一双笑眼朝着身边的老嬷嬷弯了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她大概是真的很怕冷,进了门还抱着手炉一刻不肯松开。与女孩娇嫩的容颜相比,为首的富贵老人看着更显苍老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生了一双极其锋利的眼睛,锐利又明亮,智慧又深沉。
“劳烦掌事了。”老人朝老姜头点头,声色低沉,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老姜头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嗓音道:“老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楼上已备好了厢房,先生请随我来,稍坐片刻喝口茶,如何?”
老人合眼示意接受。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扯发鬓的小姑娘,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老人走到女孩跟前,半蹲下来抚摸她额前的碎发,放缓了声调唤她的名字:“阿携,别乱跑。”
老姜头见老人家看向小女孩的眼神里满是担心,客气地挂上笑脸说道:“江先生尽管放心,咱们这儿人气儿旺着,姑娘肯定喜欢。”
女孩身后的老妪看了看老人的眼色,跟着上前做礼道:“老奴原就是芜城出来的,这里几条街几条巷的都走的明白。公子想必有许多话与老爷讲,咱们姑娘这可是第一趟出远门,这西边的雪咱们那儿可是见不着的。老奴斗胆,想着领着姑娘去外头转转,老爷您看?”
眼前的女孩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睛,伸手抓了抓老人的衣袖,眼神期待地望着他。
片刻的沉默中,老人露出无奈的神情,浅浅点头,嘱咐道:“不可无礼。”
女孩重重点了两下头,转身着急地甩开了老人的衣角,拉住身后的老嬷嬷往外走了。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老姜头才引着老人上楼,酒楼里又逐渐恢复了热闹。
方才正说着话起劲的二爷回过神,吸了口鼻涕,叫住边上跑堂的小二问:“刚才那人什么来头,老姜头那匹夫都敬他几分?”
小二赔笑道:“二爷这可是问错了人,小的就是个打工的,东家的事,小的哪能个儿晓得。”
瘦黄瓜看着他的样子笑道:“想不到堂堂二爷还有这一面儿,不过就是些个商贾,金丝玉帛的玩意儿就把你唬住了?小二,再拿两壶酒来!”
“好嘞客官。”
二爷讽刺地笑了笑,轻蔑地瞟了一眼瘦黄瓜说:“商贾?兄弟怕不是眼瞎了,我做了这些年的行当,刚刚那个人,绝不会是简单的商贾。”
“那你说他是什么,难不成还是宫里来的?”瘦黄瓜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
二爷沉默了,低头喝起了闷酒。
上了楼,老姜头领着拉人来到一间偏僻的雅间,屋内门窗紧闭,里头生着上好的银丝炭火,木门用的也是上好的实木材。这刚一关上门,便在听不见外头的嘈噪声了。
进屋便可见一幅价值不菲的碧玉屏风,上头的鹤鸟浮雕精美绝伦。老人却似乎丝毫没有被屏风吸引,进了门便低垂下了眉眼。
老姜头行了礼,走出了门,顺手将门合上。
片刻的寂静后,屏风后传来了一个温润的男音:“先生远行辛苦了。”
老人脱去外衣,一身玄衣,缓缓行礼。他恭敬和手颔首道:“参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