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沉默了太久。
底下的鴏常愈发觉得不妙,即便是方才对待上古魔物,也没见白衣帝君如此怔忪,几乎称得上是失魂落魄。
“离渊”
听见自己的名字,怔忪的白衣帝君终于回过神,他向下看了一眼,半垂着眼,细长的睫羽遮住了眸中深色,慢慢地落在了天缘台上。
隔着阵法壁垒,鴏常敏锐地发现对方情绪不对,好像精气神都没有,不像是九重天的帝君,反倒像是幽冥府中飘荡的孤魂。
顾不得许多,鴏常赶忙上前,他仰头看向了离渊,心中一突。
白衣帝君在鴏常心中,从来都是强大果决的,是所向披靡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不能的。
除去那一日的炼丹房内,鴏常还从未见过这样脆弱到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离渊。
不是帝君,只是离渊。
“帝君大人。”鴏常觉得喉咙好似被人堵住,他急得不行,偏偏面上不敢流露出半分,强迫自己脸上挂着笑意,试图仍表现得如同往日一样不着调。
“看来天缘大阵此次是否已经修复完成,再也无恙了,您不如早去休息”
“尚未完全修补。”
简短的一句话后,便再也没有了回应。
天缘大阵的金光有一下没一下的闪烁着,就像是被封印起上古魔兽仍未离开,正在暗中伺机而动,只要稍有差池,便要冲出牢笼,将他们一击毙命。
至于离渊,他站在天缘大阵的边缘,与鴏常只见有隔着一道壁垒,侧脸面色苍白,藏在衣袖下的手仍在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壁垒对面的鴏常甚至以为他会落泪。
于是开口时,愈发小心翼翼。
“没修补完也没关系,当年那么难的处境我们不也应付过来了这次想想办法一定”
“没有办法了。”
离渊努力想要牵起唇角,却再也没能成功。
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开怀的事情了。
见鴏常还在看他,皱着眉,似乎心中仍有很多话想说,离渊微微笑了,他摊开手,掌中赫然是几片枯败的常花花瓣,边缘甚至已经开始发黑。
鴏常惊愕,旋即像是想
到了什么,半垂下眼,再也没开口。
近段时间,离渊从未提及过那个小花仙,弄得原本人心惶惶的九重天再次安稳下来,皆以为这个小花仙在帝君心中无足轻重。
只有鴏常知道,绝非如此。
若不是放在心上珍之重之,又怎会在失去后,连提都不敢随意提及。
有些伤口会随着时间愈合,有些伤口却因太深,每一次触碰,都能把原本的疤痕撕裂,鲜血淋漓。
可旁人不提及,离渊本人却偏要提。
“那一次,是我错了。”离渊开口,嗓音极淡,辨不出喜怒,“所以她死了。”
他终于又扬起唇角,真切地笑了起来。
离渊转头看向了鴏常,眉眼弯弯,好似撕裂自己最惨痛的伤口,让最脆弱的地方变得鲜血淋漓,就能给他带来欢愉。
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欢愉。
漆黑的瞳仁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其中的情谊真假轻浓鴏常不敢去看,亦不敢分辨。
他见过太多的痴情人,却从未想到九重天上冷心冷清的帝君竟也会如此。
情爱如山海,不动时寂静无声,那般木楞的矗立在原地,偶有波澜,甚至会让人生出错觉,自以为不过如此。
可只有动了情爱的人才能知晓,这情爱动辄如山海,只因山有崩裂,而海亦有滔天翻涌。
声声是裂,声声缠绵,声声皆是痛楚,声声又是情浓。
擅情爱者,最难善终。
“离渊”鴏常忍不住道,“那并非是你一个人的错,况且”
那白衣帝君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他道:“我与你说的那些,你应该都记好了。”
他决定了却这件事。
离渊不想让更多人离开了。
鴏常咬着牙:“我没记住。”
“若是没记住,便去找虞央。”离渊轻笑了一声,“她向来喜欢这些,理应记得很清楚。”
更何况她上次被自己那般拂了面子,心中更该憋着一股气,若是鴏常找她,她一定乐得出手相助。
早在很久之前,离渊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多早呢
也不算早,大约是她落入斩仙台下的那一日罢。
眼看着阵法壁垒之中似已做下决断的白衣仙君,鴏常终于忍不住
:“你现在要做什么离渊,你已经暂时稳定了阵法中的魔兽,不必非要用魂魄”
“这是最好的办法。”
离渊想。
这也是我欠她的。
他答应过天外天无妄海的瑺宁,要做到千秋日月,万古长宁。
这么想着,在鴏常又急又怕的目光中,离渊再一次飞到了天缘大阵的阵眼中央,这一次,已经融合了情魂的离渊再也没有顾及。
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身上还在淌着血的伤口,离渊直接以灵魄覆剑,全然不顾那直接上涌的血气,更不顾身上被阵中黑气撕裂到仍在淌血即可见骨的疼痛,逆阵法而行,步步上前,终是孤注一掷地将龙吟剑刺向了最上端的阵眼
成了
鴏常几乎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好友便这般死在了眼前,而现在,见阵中金光大作,他当即喜形于色,对着上空大叫:“成了离渊你成功了”
他知道是离渊耗费了几乎所有修为乃至仙骨魂魄去修补大阵,倘若从壁垒中出来,虽然会修为大跌,但可以留得一条命。
鴏常是这么想的,他看见离渊落在了阵法边缘。
平日里总是干净的白衣上全是撕裂和鲜血,白发落在身后,发尾也染上了丝丝猩红,狼狈得像是从血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唯有那双总是冷冽难辨的眼眸没有沾染上血色,黑漆漆的眸子一片空洞,像是在思索。
离渊确实在思考。
因为这条侥幸捡回来的命不属于三界,只属于离渊。
他想了想,忽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曾答应过那个小花仙,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抛下她。
是啊,离渊记起来了。
自己总在背诺。
“离渊”鴏常大喊,“太危险了”
“如果你被阵法引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离渊侧目,看了眼鴏常。
最初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告诉他跳下斩仙台的人便再也回不来了。
离渊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天缘大阵,忽而牵起唇角显出了一起温柔浅淡的笑意,他垂下眼眸,看向了自己的掌心,声线温柔的好似情人间耳鬓厮磨的呢喃。
“但我也说过。”
掌心中仍是那几瓣干枯
的常花花瓣,本该一片焦黑,却因沾染上了鲜血,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我偏不信。”
白衣仙君向后倒去,径直跌落进了天缘大阵的阵眼,雪白的衣袖掀起了一片涟漪。
他再也没有看九重天一眼,视线却一直落在了那到悬着的黑色旋涡处。
斩仙台啊。
离渊又想起了那一幕。
以往都是见她带着笑,小跑着撞入自己怀中,唯有那一次,她向着没有自己的方向而去,落在了深渊之下。
他没能接住她。
在下坠时,无数金色光芒从体内散出,似乎仙骨都在被人抽出,跗骨之蛆般的疼痛弥补在身上所有能感知到的地方,一片混沌中,白衣帝君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在最后那一刻,离渊想,小花仙从来怕痛又爱娇,当日的她,也会是这般疼痛吗
真好。
如今自己,也能感受到了。
或许如此,你我亦可算作殊途同归。
清风日月,浩渺白雪,鸟雀鸣啼暂歇,唯有风声猎猎,分外扰人。
又是一年冬季。
“人生啊,真是寂寞如雪。”
一位身着蓝衣的俊美男子坐在软塌之上仰头喝了口酒,随手放下酒壶后,百无聊赖地玩着扇子下挂着的流苏。
“小无暇啊,你说小师妹她怎么还不出关”
他不止说了这一句,甚至是喝几口酒便要嘟囔一番,碎碎念的样子像是一只绕着人转的花蝴蝶,不停地用震翅的声音骚扰着在场的所有人。
倒不是说他有多吵闹,只是扰人罢了。
芝兰玉树的青衣公子被他念叨得烦了,侧首,微微一笑:“大师兄若是实在无聊,可以来帮我处理些文书琐事。”
一听这话,太叔婪的眼神闪烁,讪笑道:“那倒也没有无聊到这份上。”他视线乱飘,长叹一声,旋即又瘫倒在了椅背上。
“你说小师妹她到底要闭关到什么时候啊。”太叔婪道,“这都十几年了,也就中途见她出来参加了一次门内比武,结束了,就又回去了。”
当时门内比武,太叔婪甚至已经做好了宁娇娇不出关的准备,谁知小姑娘倒是算得极准,按时出现在了擂台。
然后在所有人不
可思议的目光中,将那些挑战者一一打下了擂台。
“怎么可能”当时有弟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不是说她闭关十年一无所获吗她能在三招之内把已经筑基的孙师兄打败,她她起码也是筑基顶峰”
可是宁娇娇不是才刚刚进门,还毫无灵骨,无法修炼么
这件事闹得有些大,传到外面时,更是变得神乎其乎。
如今修仙界人人皆知,第一宗门鸿蒙仙府的破天峰,有一位心性极佳的弟子,只可惜那弟子最多只能修炼到筑基期,若在往上,怕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