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春秋代序,日升月落,于天宫不过是潦草一日。
可正是这潦草一日,发生变故无异于滔天巨浪,足以令九重天上大大小小所有神仙们瞠目结舌,却没有人敢多言。
哪怕是平日里最爱八卦孔雀与星辰掌司,这一次也缩着头当鹌鹑,再不敢多说一字。
该因这次主角,是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过人。
帝君离渊。
“所以,帝君真一夜白发”刚出关混血小狐族好奇地捅了捅自己兄长,“师兄,你如今调任在北荒,可曾见过帝君大人模样再不济,咳,你可曾见过那位能令帝君大人心神动荡小仙子”
那可是帝君大人在这些还未寻觅到自己道凡尘小家伙们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传说中九重天宫里俊美出尘、遥不可及帝君大人更厉害了
九重天帝君大人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丝缺点,是顶顶厉害神仙
混血小狐族还记得当年自己刚被家族找回时,便听见有关帝君大人在千年前,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抵御魔族传说。
该让帝君大人动心女仙,该是何等风采呀
“咳,我了解也不多。”师兄没能抵挡住小狐狸撒娇攻势,一手接住了她塞过来野花,同时压低了嗓音道,“我只记得当时帝君大人想要饮酒,后来出去了一会儿,再出现时,就白了头。”
小狐狸眨巴着眼睛,半晌后问道:“没了”
师兄啊了一声,有些迷糊:“没了啊,不然呢”
“怎么会没了呢”小狐狸被自己傻子师兄气得跺脚,狭长狐狸眼一翻,“师兄,你还没和我说有关那个女仙子事呢”
“那个小仙子啊,是个小花仙”
正当两人嘀嘀咕咕时候,身着蓝袍师兄腰间玉佩忽得发烫,随即有白光闪耀不灭。
已经进入北荒驻军有一段时日咎伋立即明白这是时间到了,他放下了手上帮小狐狸编织到一半花环,认真嘱咐道:“宣师妹,你要认真修炼,争取早日得道,等你来了九重天后,我们就能”
“诶呀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啊”小狐狸推着咎伋往屋外走,“你赶紧回去闭关吧不对,你要先去看看帝君大人,若是帝君大人有事找你,找不到人了,可就是我罪过”
咎伋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如他这样身份下凡来确实有诸多阻碍,且不救后咎伋就要闭关,再次见到宣狐秋,还不知是何年岁。
太多话压在心口,咎伋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面对着宣狐秋催促,咎伋只得再次将那些老生常谈叮嘱了一遍,眼见宣狐秋要不耐烦了,这才离开。
他走时拖拖沓沓,真正离开时,却又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宣狐秋看着那道蓝色身影骤然消散于空中,小声地叹了口气。
总是对着太阳看,眼睛里又干又涩,可难受得很,想要流泪都流不出来。
可宣狐秋就是这么枯坐到了天黑。
直到婢女来请她回去时,宣狐秋起身那一瞬间,忽然想到,那九重天上帝君大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自己只是盯着太阳枯坐了一日,便无法承受了,而正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是以此换算,那九重天上帝君可是独自做了一整年呢。
怨不得,他会白发啊。
宣狐秋想,那位帝君大人一定很喜欢他小花仙吧。
喜欢不喜欢,鴏常不知道,但他现在已经快被离渊逼疯了。
“你没事来我丹药房做什么”
鴏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炼丹炉旁那道白色身影,还有一旁瑟瑟发抖小道童们,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痛。
“你堂堂九重天帝君,要炼什么丹药不能吩咐旁人,偏偏要自己出手”
这话本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调笑,熟料那人竟真答道:“有。”
一道极细极细金光从炼丹炉中出现,旋即光芒大盛,直叫人不敢逼视。
丹成。
一旁鴏常忍不住惊叹起这枚丹药完美,下一秒,如珍珠般大小丹丸便飞入了白衣帝君掌中。
离渊垂眸那枚丹药,嘴角勾起了浅薄笑意:“给她东西,还是要自己炼制才好。”
语调分明是带着笑,却偏偏让人觉得无比悲伤。
鴏常早在之前就将小道童们挥退,等离渊说完这句话后,他面上笑容褪尽,转而被一种难以言明情绪取代。
“离渊。”鴏常道,“她已经不在了。”
离渊握着丹药手微微收拢,仍没有看向鴏常,淡淡应了一声。
鴏常摇摇头,再次将话挑明:“宁娇娇已经死了。”
离渊蹙眉,终于侧首与鴏常相对:“我已知晓,你如今是何意”
“你小花仙已经死了她跳下了斩仙台,神魂俱灭。”鴏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那人掌中金色丹药,“九重天上再没有需要用它来延长寿命之人了,你这丹药又是为谁炼呢”
延寿丹听着平平无奇,可光凭延寿二字,便知其逆天之处。
延长必死之人之寿数,从而欺瞒阴阳,扭转乾坤,这又谈何容易
倘若真如炼制普通丹药一般容易,那这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将死之人了。
离渊被他说得一怔,转而轻叹:“是我着相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存于离渊掌中金丹顷刻间化为了一阵细碎分明,和着光,就这么消散在了空中。
阻止话语尽数卡在了口中,鴏常身为司管丹药仙君,一向对自己这些宝贝珍之重之,因而险些被离渊这暴殄天物行为气得倒仰,只是还不等他骂出口,便对上了离渊面容。
他在笑,笑得完美又虚假,嘴角扬起弧度无比冰冷,眼眸里黑沉沉,并无半点曾经意气风发。
就凭这一眼,鴏常便懒得与离渊计较了:“算了算了。”他道,“来吧,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看在多年老友面子上,我就不收你银钱啦。”
说完后,鴏常便撩起衣袍下摆,竟是直接靠在那几可通天炼丹炉旁席地而坐,姿态肆意潇洒至极。
他咂咂嘴道:“可惜缺了一壶酒。”忽而,鴏常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去将你藏在月落清河中那壶酒取出来,一同共饮”
“鴏常。”离渊道,“够了。”
但看这句话似乎像是一个不近人情命令,可鴏常知道离渊绝非生气。
也许是因为声音太轻缘故,却也分辨不出喜怒,而是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即将破碎脆弱
鴏常被自己感受吓了一跳,连忙挥退了这种不切实际想法,转而望向背对着自己离渊,收敛了脸上刻意做出嬉笑与不着调,认真问道:“你与情魂融合如何了”
这一次离渊没有迟疑,他答道:“尚可。”
“尚可尚可是什么意思”
鴏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人,他站起身,不依不饶地走到了离渊身后,“那是你情绪,是你与天地之间共鸣联系依仗离渊,你别又折腾出什么事”
见离渊不回答,鴏常更是着急道:“你便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解决”
离渊侧首,如雪般长发从肩上滑落,白衣仙君抬起手,发梢便落入了他掌心。
和那日所见白雪相似。
却绝不会化,也不会从手掌中流逝。
她那么喜欢雪,如果还在,想必看见自己白发后也会觉得新奇好玩。
离渊微微出神,而后又轻轻摇头。
罢了,连看见自己旧伤疤都要难过小家伙,见到自己白发,恐怕又要闷闷不乐了。
见对面人长久未曾回应,鴏常没忍住呼唤道:“离渊帝君大人”他大胆地伸手在离渊面前挥了挥,“怎么连我问题都不作答复了,你这是想直接沉默逃避”
离渊收回思绪,刚想要扬起唇角,却又想起了情魂那句问话,终是放弃。
“我将它困在了体内。”离渊道,“你放心,它意识已经陷入混沌之中。”
鴏常皱眉,一针见血:“所以你还是没有将情魂收回”
白衣帝君望向他,答非所问:“我最近想起了很多以前忘却事情。”
鴏常翻了个白眼,直白道:“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
开什么玩笑九重天上帝君离渊竟会忘事离渊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被那天缘大阵缝隙里泄露出魔气熏傻了吧。
离渊恍若未闻,他仍是背对着鴏常,一步一步向着屋外走去,鴏常虽不解,却也跟在了他身后。
屋外云雾缭绕,然而在一片云雾包裹之中,却开垦着一小片药田,里面种植着各式各样草药,没有半点九重天上仙气。
如同凡间寻常药田那样。
离渊在一小片药田前,驻足不前。
他想,倘若她在,一定会很喜欢。
“所以即便是我容易往事,你身为天帝有帝王之命护身,也绝不会容易忘事”
离渊没有解释,等鴏常抱怨完,他忽然道:“如今三界各有禁制,轻易无法从其中越界而出。”
“早些年似乎没有这般限制。”
离渊语气云淡风轻,因而鴏常便也没将其当成一回事,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对啊,所以当年我和虞央,不是总带着你们几个下凡去玩么”
如今天缘大阵似有崩裂之意,加之天道无常,欲予人族修士之生机,故而如今仙界与人间壁垒愈发难以冲破,也就是那几个灵力极高老家伙,和他们几个天资还算不错仙君才能勉强下凡玩玩。
恐怕要不了多久,人间就会自成一派,再也不甘屈居于神魔之下了。
哎,到时候,现在这批小崽子们,可就不能如他们当年一样自由自在玩闹咯。
回忆起某些往事,鴏常闷笑了几声,整个人都放松了些,连语气都变得欢快跳脱。
“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当年我们离渊帝君可是个乖孩子。”
鴏常扬起眉梢,不知想起了什么,从闷笑转成了大笑,眉宇间一派写意风流。他随手拿了根灵草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后快步走到了离渊身边。
“喂,离渊,还记得你第一次去凡间时候,唔,也是我们带着你吧那时候”
他本以为离渊还会保持沉默,让他一个人说下去,本来嘛,鴏常也习惯了这样自娱自乐。
熟料这一次,离渊竟是破天荒没有继续沉默。
“并非如此。”
本在俯身观花白衣帝君直起身,迎着鴏常惊愕目光,缓慢而坚定摇了摇头。
鴏常被他这没头没脑一句话弄得糊涂,顺着追问道:“什么并非如此”
离渊看着他,嘴角似乎向上勾起了些许弧度:“当年,并非是我第一次下凡。”
这笑容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东西,恰如一夜春风暖阳忽来吹灭冬雪,转瞬即逝,徒留虚幻缥缈温柔。
就连鴏常也以为是自己幻觉,他揉揉眼,再看过去时,却发现离渊又变成了那副无悲无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