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状在十九岁的时候听到这番言论,心里当时的波动几乎全部都是一种本能的抗议。
他万分不赞同容和的论调。
愿意有很多,也或许是陈大状并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或许他并非是那种共情很深的人,亦或者,纯粹是出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觉得白蒙不配这段情感。
陈大状并不了解容和的妹妹是什么样子的人。在容和的描述中,听着和寻常那些爱情大过于天深过于地的少女没什么区别,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为了一段大概率上将来会难以启齿的错误爱情,十几岁就要死要活觉得没有了对方就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茶饭不思寻死觅活,见不到太阳照常升起,听不见公鸡照常打鸣,她不在乎日月不在乎天地,满心只自己那方寸之地,俨然一只井底之蛙。那个白蒙,那个容色算是出众,多情,又滥情,又寡情的白蒙,是她举头望去上方所见的唯一颜色。
——说白了,就是个见识少的小姑娘。但凡遇到多一些贵子偏偏少年郎,何至于会被一个白蒙迷了心窍?
——而容和为了这样的一个近乎荒诞的理由,就要保住一个浪荡子?不觉得可笑吗?
......
当时陈大状反问容和:“若是你的妹妹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到后来,明知道白蒙并非良人,却已经泥足深陷,又该如何?如今了解白蒙,你妹妹或许痛彻心扉,寻死觅活,但是总归痛苦就是痛苦,若是日后,真的成了婚配,有了孩子,骨肉相连再醒悟,可就晚了.......”
容和的反应就是淡淡地笑,他当时问陈大状:“......在你眼中,我的妹妹会被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给蒙蔽呢?你觉得白蒙是什么样子的人?”
陈大状愣了一下。
白蒙是什么样子的?无外乎就是那些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一般,绫罗绸缎,锦衣华冠,再生了一副不差的容貌,再加上一副花花肠子和滑溜的舌头以及一张油嘴。
容和没有打算等他回答。
因为陈大状当时并未曾见到白蒙其人。
容和当时只说:“切记:别妄断——在尚未见到全部之前。”
......
陈大状后来在牢狱中见到了白蒙。
许是有容和的打点,白蒙的日子过得并不算是辛苦。由着顾文熙的倔强,白蒙并没有什么特权可以把死牢坐成住店,但是牢房也是明显经过了一些打点的。
清理了腐烂的稻草,铲掉了地上积年的尘土和污垢,撒了石灰和黄土去了潮气,甚至还铺了一层新鲜的砖石,牢房里摆上了桌椅和暖和的铺盖,甚至还有笔墨纸砚和若干的烛台。
陈大状注意到,白蒙的所关押的牢房里用于如厕的马桶干干净净,明显就是一副摆设,恐怕牢中的狱卒甚至还会允许白蒙走出牢中去正经的茅房如厕。
陈大状看了看身上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白蒙,未曾寒暄,先说一句:“......阁下被关押数月,身上倒是干净。”
白蒙笑笑,抖了抖身上雪白的衫子,说道:“顾大人爱民如子,虽然白某被定了罪名,好歹也曾经有过良籍.......顾大人倒没刻意刁难白某的习惯,毕竟无私仇。”
陈大状注意到白蒙话语中从来都是自称自己为白某,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罪人看待。他言语和神情倒也像是寻常犯人那种惯有的逃避和狡辩,连看到他来也是一副自若的淡定,可见是胸有成竹。
他如此的担心和从容,一切只怕都是来源于那个少女。
而他能够如此笃定那个少女情比金坚的原因,应该就是他本人。
这是陈大状在见到白蒙第一眼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白蒙确实是个翩翩公子。这个印象,哪怕是他的身处之地是牢房也改变不了。他穿着一袭并不华贵的布衣长衫,头上简单束发,并没有戴任何华贵的冠子,陈大状进来的时候白蒙正独自站在牢房里,视线落在牢中那个很高很小的窗口方向。
他看得凝神又愉悦,却不似那些囚犯那样对自由的渴望。
陈大状当时忍不住在他收回视线的时候问他:“你在看什么?”
白蒙当时那样回答他:“看晚霞,今日的晚霞很好看......只恨我下笔无颜色,绘不出.......否则,我该绘一副小画,送给恬儿。”
白蒙说起恬儿,嘴角带笑,眼角也是笑,他一双眼睛生的很漂亮,眼睛走势的弧度到眼尾勾出惊艳的轮廓,那样一双眼睛给他脸上其余本来显得平淡的五官添了很多光彩,加上他挺拔的身姿,和不俗的出身。
陈大状有点理解了容和的意思。
陈大状猜测那个恬儿应该就是容和的妹妹。
陈大状说:“你毫无愧疚吗?杀了你的情人的孩子?”
问这句话的时候,白蒙正在凝神下笔勾勒一弯月牙,他听闻这句话,手下一顿,失了手,他叹息一声,露出可惜的神色来。
这才把视线从画纸上转移到了陈大状脸上,白蒙那双眼睛一丝多余的神色都没有:“事情已经铸成且已经过去,我该如何呢?”
白蒙道:“她贪心不足,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能够给与太多,我当时是明说给她听的,我说当日各自嫁娶时候缘分就已经尽了,如今的雪中送炭不过就是念及旧情,她却以为我是畏惧家中悍妻.......”
白蒙笑道:“有意思,我和内人举案齐眉,内人年少,难免娇宠,我不过是纵容一番,落到外人眼里,我的妻子就背了一个悍妻的罪过。我妻子负气,不许家人争辩,还言语如此甚好,旁人便不敢再送妾室来我府上。我也从未想过,要把旧情人收到府中去。”
陈大状当时被白蒙语气中近乎凉薄的平静态度刺激的有些不舒服,他指出:“你既然说是旧情人,看来就不单单是雪中送炭的关系。”
白蒙失笑:“我又不是大善人,何况这世风日下,我就算是真的一颗真心赤诚相待,可是这寡妇门前走一走,谁能干净?何况我还进了门?陈状师......若是你,你会相信给一个孤儿寡母买屋送银的男人目的单纯?何况那个男人还和那个女子有过婚约?我都不信。”
陈大状说:“既然如此,又为何后来撕破脸?”
白蒙叹气道:“一直怨我。怨我当时既然心中有她,为何不争取一番,若是争取了,也不至于有她后来的苦楚,她觉得她后来的苦楚的所有起因都在于我的绝情,所以爱我,感激我,也恨我。我的出手相处,我的雪中送炭,甚至是浓情蜜意,她都视作是我的补偿和亏钱......”
还不等陈大状问出他是否有过如此态度,白蒙立刻接下去:“......我当然没有。那是幼年双方父母指腹为婚,何况我们后来分开多年,早就淡了情分了,再次遇到,一开始是因为旧情,而来么.....。她确实当时楚楚可怜。”
陈大状点头,不冷不热总结一句:“君子好色。也不是什么罪过。”
白蒙点头,算是谢了陈大状的这一句话,他自己说自己:“只是即便是失手,我也是沾上了一条人命.......就有劳陈状师了。”
陈大状没再接话。
......
他后来又去见了那个在白蒙口中楚楚可怜的寡妇。
见她是顾文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