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先生的样子尽数落到了马夫的眼里。
大概是这种表情激发了马夫的愉悦,他扯出一抹笑来,可是身体的剧痛令这脸上的笑很是扭曲难看,他一边脸上挂着那种非常难看的笑,一边狠狠朝着小杨先生身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小杨先生也不躲,那口唾沫就直直的唾到了他的衣摆上。他似乎看不到,手上还拿着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却不再有任何动作。他两手,半身,都是那马夫砍掉胳膊的时候飞溅在他身上的血,手上因为血的缘故,很滑腻,几乎不能很牢固的握住匕首。
马夫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即便是刚刚因为轻视于他而丢了一只手臂也不能改变这个观点。
马夫自从唾了一口唾沫之后就再也把视线给小杨先生过,自顾自立在远处,扯下腰带布料,牙齿咬着布条一端,一手在动作缠绕伤口止血。他拉扯地很紧,结结实实把那断肢给帮了个结实。
小杨先生也没空,如傻了一般,一会看看自己手上沾血的状态,一会看看马夫正在止血的动作,眼神空洞,木讷。真如傻了一样。
小杨先生心下明镜一样,他知道他眼下应该的动作就是立刻趁着马夫无空余之力的时候补上一刀,他手上那把匕首的毒性尚在,这一刺下去,不管是刺中脖颈还是再次划伤另外一只手背,或者在伤口上在拉一个口子,都可以叫这个马夫当即毙命。
但是这个行为......是叫做落井下石吧?或者换个说法,算是趁虚而入?趁人之危?
君子做不出这种事情。
可是,这个眼下,是计较君子所为的时候吗?
小杨先生思绪混乱,很快就觉得头大如斗来。
他的视线越过马夫的肩膀,观看那背后乱战......这些刺客,这些冲着容小龙而来的刺客,似乎都是常人。不予楼那些长生者没有一个来的。
小杨先生当时听墙角,听到容小龙当时遭遇埋伏背后重伤那次,似乎就是出现过长生者。
长生者当时毙命。
因为在容氏面前,长生者和寻常常人无异。皆可死。既然如此,不予楼当然不会为了容小龙如冒着浪费一个长生者的机会。小杨先生当然不知道不予楼已经被容小龙误打误撞折损了好几个长生者,这一次的捉拿,就是为了捉去容氏,弥补长生者的缺失。
那些人明显目标并不过多在苗人少年和李奇奇身上停留。他们训练有素,一边应对少年和李奇奇,一边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把容小龙包围了住。容小龙明显被逼到有些吃力,他和苗人少年背靠背,两方防备,两人手上各执一柄长刀,夜色下,刀刃上皆有血迹。
那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
.......
苗人少年手上没有自己的兵器,当时赶车时候就是两手空空。他用一把砍刀,明显是从某个刺客手中夺走的,如今正在大杀四方一般的狠辣。少年身体灵活,如一个纤细飘忽的鹤,其他人虽然长得粗壮,但是论及步法和招式却也不见得逊色多少。
他们已经交手很久,大概过了几十招这样,或许有一百招也不一定。
小杨先生不懂武功。跟在方卿和身边多年,也还是看不懂。方卿和当时还是雁南声的时候,剑法很快,寻常人等,三招不过就落败,平手者,而是招不过。
后来雁南声变成了方卿和,想要看到方大人出手就更难。且见到者就没有留下过活口。比较当时江湖上的南武林第一剑的雁南声,庙堂上那个总是挂着谦和柔软笑意的方卿和才是真正令人畏惧的所在。
小杨先生不是江湖中人,如何能够看懂武林人士的招数呢?
即便是他后来知道,江湖人砍头如切瓜并不是因为手中兵器锋利的缘故也还是无济于事。
就拿眼前马夫而言。他手上那把寻常砍刀,在砍下自己胳膊的时候,靠的也不是砍刀锋利。
可是这一切,他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他明明知道如今就应该补上一刀。可是他动不了,下不了手。
小杨先生从未有过如此的气愤——他气自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卿和当时会选择留下桥生而不是自己的原因了。
他当时跟着容小龙离开方府的时候很不解,不解伴随着赌气。在这些‘人’中,他自诩还是和方卿和有过交集,毕竟当时代表众人去见少年雁南声的是他,当时面对少年雁南声冷眼的也是他。而桥生,从头到尾,直到死,也没有和雁南声打过一次照面。
以至于当时桥生做了魂魄,跟着小杨先生身边寻到当时在江湖上的雁南声的时候,桥生还好奇惊呼:“这就是江湖少年啊......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句话是真的。”
和桥生年岁相仿的雁南声不能说活成了桥生想要的样子,雁南声的人生是桥生连想都想不到的世界和经历。他长久的跟在雁南声身边,听他言语,看他出剑,看他游刃有余面对一切恭维,灾难,血海,危机.......看他一步一步长成,看他从一个少年长成翩翩公子,看他在那一场暴雨中入宫,看他面色如冰一样寒冷,看他从雁南声变成方卿和。
直到今日,桥生有的时候还会脱口而出雁南声三个字。
不知道如今的方萍生是不是也会犯这样的错。
方萍生哪怕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也不打紧。那是口舌的东西,很容易改。可是小杨先生这样的怯弱和犹豫,却三番两次可以连累到他人。
如今也是这样。
小杨先生心里冷嘲自己:若是我是方卿和,我也不用这样的废物。
他心里这样嘲讽,嘲讽地自己手脚冰凉,握着匕首的手都在肉眼可见的打颤。
这种颤抖太过于明显,当然落到了马夫眼中。
马夫斜眼朝小杨先生手里的匕首和他颤抖的血手看了一眼,‘呸’地一声吐掉了牙齿间咬紧的布条。他扭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断臂,他好像已经适应了断臂带来的疼痛,连脸上那种扭曲的疼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十足十的嘲意:“怎的?读书人此时此刻,是起了怜悯之心,不忍对我这伤者下手了?我可要痛哭流涕涕泪横流的跪下来多谢大侠不杀之恩吗?......”
马夫嘲讽地很痛快,一改刚刚被小杨先生的冷漠给怼的气急败坏的状态。他没了一只胳膊,倒是叫小杨先生没了气势。
这样的状态落到马夫眼里,一看便知道,这个读书人是第一次杀人。
所以之前言论什么人血什么滋味,都是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