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月小鱼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人生居然无法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她也不能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有机会在一生中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
曾经是曹月华的自己,也不曾会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提的起刀,举得了剑,还可以划开一个人的皮肉,生生掏出别人的心肝。
月小鱼就是贺兰愿给她取的名字。她原名叫曹月华。取出生那日皎皎月光。然而那一场大火之后,冲天火光漫出的烟雾遮天蔽日,就算天明火场熄灭,那重见的,也不再是她的天日。
她不再是曹家的大小姐,也不再是陈桥陈家庄未过门的新娘。
她是不不予楼的月小鱼。
贺兰愿如此对贺兰予说:“这只漏网之鱼,被我抓回来了。”
她如一只真正的小鱼儿,始终逃不出他的掌心去。
贺兰愿不肯放她,始终把她带在身边,折磨她,训练她,羞辱她。
贺兰愿对她的一切毫无兴趣,喜怒哀乐,包括容貌,包括身体。全都毫无兴趣。但是他就是要作弄她。激怒她。
一开始,她确实愤怒,她当然恨他,恨他杀了她全家,毁她一生,还要如此羞辱她,折磨她。
她却根本无可奈何。
贺兰愿笑她无能,他说:“我就算是现在站着不动让你杀我,你都无可奈何。”
他粗暴捏她下巴:“知道你这叫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不对,你这样的娘们,看到一只鸡别说抓了,只怕那鸡扑棱一下翅膀你都要吓得掉泪吧?”
她不信,果然捡起地上的刀刺他。
她身量小,最恰当的施力点知道他胸口。她于是狠狠刺入。刀尖锋利,立刻刺破贺兰愿的衣裳刺破皮肉,很快就用滚热的血涌出。她见到血的那一刹那,一下子就想起她的小妹妹软绵绵的脖颈,她脑子一片空白,顿时就失了力。
她颓坐在地,捂脸失声痛哭。
比她的哭声更响亮的是贺兰愿的笑声。
贺兰愿笑:“你这个力道,连鸡都杀不死,还说要杀我?你自己看看,你是不是个笑话?”
他毫无怜惜之情,狠狠拉开她捂脸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拽的她的手腕生疼入骨,他要她看他,看他的伤口。
似乎觉得那胸前一边血迹震撼程度不够,他松开一只手,一把撕开前襟,露出大片精肉,贺兰愿笑意很重,却恶狠狠:“你看我。”
月小鱼怯生生看去。
贺兰愿身材高大,健硕有力,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这本该是羞红脸的时刻,可是月小鱼的面容却始终都是病态的白。她眼神惊恐,她分明看到,贺兰愿前胸被她刺伤的那块皮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贺兰愿似乎尤显不够。
他生硬把月小鱼的手按在那道伤口上:“别说这一把小小匕首,就算是你真的能有力气划开我的皮肉,劈开我的骨骼,掏出我的心肝,吞吃入腹,我还是会重新长出一颗新的,活蹦乱跳的心脏。”
月小鱼不信,咬牙切齿:“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认命放弃杀你,只要你一日不杀我,我就终有一日会砍下你的头颅挖出你的心脏来祭奠我的父母我的家人!”
不出所料,贺兰愿果然大笑,他如听了一个十分离谱的笑话那样,笑得畅快淋漓。
他如哄傻子一样:“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可千万别叫我等太久。”
贺兰愿确实等了很久。
月小鱼也等了很久。
很久之后,月小鱼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划开了贺兰愿的皮肉,骨骼实在是坚硬,她用刀鞘砸了好久,才砸开贺兰愿的骨骼,她看着那胸腔中跳跃的心脏,心中迸发出一阵难以言说的快意,在她还未曾分辨这样的快意究竟来自于何方的时候,贺兰愿的心脏已经被她掏在手里。
远处有狼嚎,有野狗,不远的草丛中有窸窣的响动。月小鱼看到黑暗的草丛中有两点绿莹莹的光。那是狼的眼神,贺兰愿心脏的血腥味随着风飘散那么远,引来了更远处饥饿的野兽。
月小鱼轻声对那一动不动的亮处说:“你们一定迫不及待吧?我也是。”
月小鱼说:“.......要吃的干净一点,再快一点。不然,他就该醒了。”
......她手一扬,一只健壮的狼凌空跃起,准确得叼住了那颗心脏。吞吃入腹。
......
这么多年的岁月和苦难,娓娓道尽,也不过数千字不到。屋外的日光还不曾落下,香炉的青烟也还没有断绝,而一个人的前半生,就这样的结束了。
她逃离了贺兰愿之后,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她夜夜惊梦,无法入睡。她不敢住客栈,也不敢投靠任何人家。她把自己涂黑抹丑,扮成假小子,躲在乞丐窝,躲在桥洞下,甚至有那么几个晚上,她醒来觉得温暖,却发现是几只同样冻僵的野狗夜猫依偎她入睡。
那些陪着野狗夜猫入睡的日子里,是她唯一睡得安慰的几日。
她回过曹家的废墟。
曹家依然是废墟。无人买下那个凶宅。镇上的人有人信誓旦旦,听到曹家的女人的冤魂夜夜啼哭。聚散不去。
她在废墟中痛哭一场。且做鬼哭。
她若死,也该死在家乡的瓦砾中,这片废墟,也该做她的埋骨之所。
实在是讽刺,那年在这园中,繁华美好,柳叶逢春,她气息奄奄,对生的渴望覆盖一切。而如今,面对着苍茫废墟,断壁残垣,她却只有想求死。
似乎求生求死,都赖这春光的有无。
真是如此吗?
月小鱼自己也不知道。
容小龙问她:“现在呢?”
听到这里的容小龙问她:“如今虽然深秋,可是这院落花园依然美好,冬日落雪会有梅花开放,青松不老,兰花常青,即便傲雪寒梅不曾凌霜而开,可是周遭依然花香弥漫。.......你,你还会想死吗?”
月小鱼面对这个问题,首先就是沉默。她蹙眉,去看香炉袅袅的烟,再看窗外投进的光。被窗纸过滤的光影在她的眼里漫出一片茫然的水汽。
她说:“这熏香......是花香吗?”
容小龙看她。
月小鱼说:“你知道,人有五衰吗?”
道家和佛家都有天人五衰的说法。
所谓的天人五衰,意指天人寿命将尽的时候,所出现的种种异象。五衰分大五衰和小五衰。有两种。
大五衰之一,指代衣服垢秽,本来天人衣服洁净曼妙,但是命数终结之时就会开始生出脏垢。
二是头上华萎,天众平日总是顶著明媚的华冠,但命终之际,这些华冠都会慢慢凋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