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薄辞雪也是这样。不管他送什么鸡零狗碎都会好好留着,就连一只死蝴蝶都会很宝贝地密封起来,以免它的美丽在时间的冲刷下褪色。
当年他被裴父送来当质子的时候其实是很恐惧的,毕竟他从小在北地长大,从未近距离地观摩过上的皇权与天家的富贵。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他表现得很凶,像只见人就咬的野狗,很多皇室子弟都看不惯他。只有薄辞雪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温柔,所以裴言也很快亲近起了这个很好说话的漂亮哥哥,有什么东西都想第一个拿过去给他。
后来裴言才明白,原来那滔天的权力与富贵远比他想象得残忍,但他也可奈何。他知道他的陛下残暴,冷酷,狠毒,虚伪,目空一切,唯爱权力,但只要对方愿意抱一抱自己,自己还是随时会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腊月三十日是历年举行年终大典的日子,朝内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前往云京城外的紫薇神庙行祀礼。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次的大典因为有求于天,更显庄重。身披黑袍的卜官们在神庙前疯狂地鸣金起舞,六十四名侍卫将绘有星象图的旗帜挥得猎猎作响。裴言站在大殿前方,将汇集了百牲颈血的青铜盏供奉在神像前,转身看见一个穿着大斗蓬的人从卜官身后走出来,刹那间舞乐愈见昂扬。
这就是太卜。太卜掌三兆之法、三易之法、三梦之法,但又极少与外界接触。他们是天命所在,能够脱离王权存续,被民间看作是群星在地面上行走时的化身。
裴言对此嗤之以鼻。他承认巫奚确实有点本事,但神明化身之类的说辞就太可笑了。凡六道活物,有谁挣脱得了七情六欲、生死疲劳呢。
巫奚走到祭坛一侧,缓缓站定。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他取出龟甲,放在祭坛上灼烧。离奇的是,他从宽大的双袖中取出了大把大把的蓍草,尽数投入了火中。
火焰冲天而起,将干燥的蓍草焚为了灰烬,焦黑的碎屑被寒风吹得到处都是,洋洋洒洒地落在了神庙前的空地上。裴言之前也听说过用蓍草占卜的方法,但那种方法耗时耗神,绝不是像这样潇洒地往祭坛上一扔,将占卜工具烧成灰烬。
他顿时想掀掉巫奚的斗篷问他是不是没睡醒,碍于太卜的地位生生忍住了。巫奚用他那双据说能预见未来的紫眼睛漠然地看着惊愕的众人,什么也没解释,像个幽灵一样来了又走了。倒是他身边随侍的卜官在努力打圆场,解释这可能是“天机难测,事在人为”的意思。
声势浩大的年终大典最终以一种滑稽的方式收尾,卜官和侍卫们不得不花了半个时辰去清理那些飘得到处都是的灰烬。最后将飞灰收拢在一起的时候,灰堆竟有一人之高,也不知道巫奚那两只空荡荡的袖管里到底是如何塞下如此之多的蓍草的。
论如何,接下来的习俗还要继续。如今时局不稳,欢度新春也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手段。按照往年惯例,年三十这夜宫中会赐下百宴,让王公与百官入宫来贺,通宵达旦地喝下去,及至东方破晓才结束。裴言不想让薄辞雪一个人在弭蝉居里待着,便想着将他带上赴宴。只是以薄辞雪的身份同裴言举止亲密着实怪异,于是裴言想了想,问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穿女装。
薄辞雪依旧温顺地说好。他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一样任由宫人们将他装饰起来,给他换上妃色的华美长裙,寸缕寸金的布料上织满了铁锈般的落花。原本清冷的五官在胭脂的粉饰下陡然显出一种惊人的妩媚,与那位从高墙上坠下的君主沾不上半点干系。
裴言对他的扮相很是满意。他走过来,和薄辞雪十指交扣,笑道:“走吧,夫人。”
薄辞雪对这个奇怪的称呼没作任何反应。他提着衣摆,看了眼镜中陌生的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宴会就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