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很不安。
付平于她而言,有父亲的意义在,而父亲这个词对她来说,严肃到底是比和蔼多一点的。
付平终于停止了打字的手,打印机呜呜的响着,好半天才结束,孟温轻轻偏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就这么一会儿,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体到费尔巴哈市民社会再到摩尔根血缘氏族的实证分析,她已经回顾了个大概,甚至在付平喝茶的空挡,她还顺带在脑海中将斯特劳斯对马恩家庭问题的质疑思考了一遍。
付平终于喝完了那口茶,他盯着电脑,伸手将打印出来的那沓纸扔到了孟温面前,“刚下来的文件,你看看。”
孟温拿起那沓文件,上面写着“关于省级科研项目申报评选工作的通知”。社科类放了三十一项,孟温看了一眼项目预算,瞳孔不自觉放大了,省里的果然不一样啊,比之前她接的那些小课题豪气了好几个度。
“你下去思考思考,可以让小曲给你提供点儿思路,申请下来,也让他参与,给你把把关。”
“曲老师?”孟温从那堆文件里抬起头,一脸不解,付平带学生一向都是亲力亲为,就是他当初迫不得已来了z大,她被陈宇拿捏着,老师也是一周一个电话。
孟温再次扫了一眼文件,想到一个年级轻轻就坐在全国性研讨会主席台上的人,恐怕不愿意参与一个省级课题吧。
“嗯,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你们一个屋子住着,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要懂得利用,好学一点,不懂就问,”付平点了支烟,又喝了一口茶,“g大那边我给你联系了一个老师,他最近在解析马恩原著,我让他每周给你和你师弟开一节课,你们去多学习学习。”
“唔,我知道了,”孟温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老师很是啰嗦,这场谈话又是离奇的沉闷,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类似的对话三年前发生过一次,那时付平和陈宇是大副校长的候选人,高校中权利的角逐如同风平浪静下暗潮汹涌的深海,浑然不觉刀子就会从背后捅进来。
付平被举报的那个下午,他也是坐在办公室,点着烟望着窗外,和她交代了一大堆。
之后陆续有人来调查,学院里的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孟温甚至清楚感觉同学们都在避着她。
最后尘埃落定,付平一身清白,但大他也不可能留了。
临走那天,孟温坐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抽噎得可怜,她问付平能不能带她一起去z大,付平坐在靠椅上叹了口气,良久都没有说话。
但出门前,他拍了拍孟温的肩膀,“好孩子,好好学习,我不管到哪都是你老师。”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孟晚研一刚入学那年,她辛苦洗了两个月盘子挣得生活费,在入学的前一天被母亲周杰俞拿走了。
她是捏着一张火车票,兜里揣着二十块钱去的大,她在诚惶诚恐中下了火车,夜晚的火车站外,还有不少等火车的人席地而坐,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等在天桥上等人施舍,她拖着行李箱,在路边打车,一阵风吹过,挂在肩上的包就不见了,等她反应过来,摩托车已经飞出去老远了。
那一天她蹲在墙角哭到胸腔发疼,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直到天桥楼梯下,那个断了腿躺在地上乞讨的老爷爷,摇了摇自己的破碗,将里面仅有的几个硬币推到她面前,人性才再一次在她面前伸出手,吝啬的给予她一些足以让她活下去的光。
她用老爷爷乞讨来的硬币,找到一间便利店,问老板要了电话,再小心的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录取通知书,拔了大哲学院的联系电话,忙音一声一声的响着,一点点浇灭孟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光,就在电话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付平接起了电话。
孟温在听到那声您好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付平在她的哭咽中问清了她所处的位置。
每每说到这通电话,付平都会感慨是缘分,本应该早早下班回家的他临时开会,开完会经过教学秘书办公室时,他听到了孟温打来的电话。
付平是开车来接她的,一个瘦小的女孩蹲在天桥地下,身旁躺着一个同样柔弱的老人,她正和老人说着什么,看见他走近,紧张得急忙站起身来。
搞清楚原由,付平叹了口气,从钱夹子里翻出了自己仅有的零花钱,犹豫半晌,留了一张,剩下的都给了那个老人。
他将孟温送回学校,看着这个小姑娘酝酿了一路,到宿舍楼下才鼓起勇气问他可不可以选他当导师。
付平那晚是很高兴的,他点了点头,从钱夹了取出仅有的那一张红票子递给孟温,“这是老师的入门礼物,俗是俗气了点,可挺实用。”
孟温盯着那张红色的票子,眼睛酸涩得不行,她母亲连一块钱都不愿意留给她,可是眼前这个才认识不到一个小时得陌生人,将一百块钱递到了她面前,她抹了一把泪水,重重的点了点头,接过了那一百块钱,“谢谢老师!我很喜欢。”
“人生啊,就是苦乐参半,不体会苦怎么知道什么是甜呢?”付平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师我很喜欢叔本华和尼采,可能是我比较悲观吧,人生于我而言是场苦修。”
他低头看着孟温,柔和的笑了一下,“是不是有点像佛教徒?”
孟温噗呲的一声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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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温拿着一堆文件回到公寓的时候,曲寂宣正在做饭,付晚晚倒在沙发上玩游戏,撇了她一眼又投入到游戏中,“师姐,我爸跟你说了去上课的事儿了吧?你去的时候记得叫我。”
“好,”孟温点点头,换了鞋,她进了房间,拿出那堆文件,打开电脑登录微信,下载了课题申请表准备琢磨一下怎么动笔。
她填好了基本信息,微信对话框中弹出了卢卉的消息,是一份文件。
孟温有些疑惑,学院的中国哲学专业主攻方向是“心学”,在全国都是有名的,为了熏陶学生的学术素养,学院会定期举行类似修学旅行的活动,去参观古代著名思想家求学顿思的地方。但这事是研二的辅导员赵云逸在负责,她给卢卉敲了个“?”过去。
那边却回了几个“!!!”。
——你打开看文件。
孟温打开,划了两下,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又细细再看了一遍,在随行老师中看到了曲寂宣的名字。
她激动得一下从椅子上坐起身来,拖动鼠标,仔细得看着电脑屏幕,确确实实写着曲寂宣三个字。几乎是没有思考得,她转身朝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句,“曲老师,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文镇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她听见厨房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嗯”。
然后付晚晚出现在她房间门口,伸出一个脑袋,咧嘴大笑,“我也要去。”
“你又不是我们学院的人,才不带你去。”她突然心情很好,转头看着电脑,打趣付晚晚。
“我是代我爸去,”付晚晚抱着手,倚在门口。
“老师不去?”孟温转过身问,付平最近似乎一直很忙的样子。
“他带我妈去北京过二人世界了。”
孟温啧啧,“神仙爱情啊~”
“师姐想谈恋爱了?”付晚晚笑。
“说什么傻话了”孟温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一个人多好啊,自由自在没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