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始终是感情动物,亲情更是剪不断理还乱,就在卢幸快要生产的时候,妈妈和姐哥几个都来了,开着车把人接走了,二勇也在,没阻拦也没表态,卢幸也很淡定。张云荣远远看着直点头,人嘛,这才对,有福不享王八蛋。
这年秋季,张云荣就让柏汀也去上学,年纪也够,跟柏娜娜一起也算是有个照应。张云荣悄悄去看过,柏汀的胆子是真小,坐在位置上不敢动也不说话,看别人张嘴读书她就张嘴哭,别人停她也停,老师问也不说话,不管她就哭一阵停一阵。一开始张云荣还觉得挺搞笑,没成想自己生的闺女还挺鬼,后来怕老师烦了,本就是借读生,她又没有一次性把钱给够,头一次给了学杂费,第二次才给了学费,这借读费却迟迟不给。
其实,她早就打听过了,借读费借读费就是针对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娃,本地人哪有呀。头一次送柏娜娜读书的时候害怕被撵回来,就齐齐整整地都给了,主要也是怕难为娃。后来跟别人一聊才知道,他们都是磨磨蹭蹭的能不给就不给,学校也催,让孩子跑个几趟也就不了了之了,本就是不会把什么借读费列入学费里,不过是各校都收,但收多少,能不能收上来却是另一回事。国家推崇教学,还有传言说以后会义务教育,目前这些都是暗地里来,谁也不敢明着来。张云荣也就胆大了,不给柏汀交借读费,不过倒是给柏娜娜交了。
张云荣每天都催着柏汀跟在柏娜娜屁股后面去上学,自己却从来不送,也就隔一条马路的事,不过总会到了半响悄悄再去学校,跟看大门的说点好话,一来二往的也熟了,趴在窗户上看一会,碰到老师了再赶紧走。
建国还是没日没夜地忙,自从正式成了机修师傅之后,连带着管一帮工人,也算是小头头,说话腰杆都挺直了。
不过住在这山上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往后数一排房子原也住满了人,大多都是外地人,后来慢慢地都搬走了,再往后数是本地人,也不知道又出台了啥政策,一下子都搬走了,再后来这一片都空了,就算是有人住,也不过是老头子老婆子,几天不出门,碰到了也不理人,前排里就独留他们一家,尤其是在建国上夜班的时候,张云荣每回都不敢半夜出来上厕所,但挡不住娃们要起夜,后来干脆买个尿灌。大夏天的也坚持半夜不出门,一切事都在屋里解决。
时光荏苒,柏娜娜上了三年级,柏汀也准备升二年级了,后来张云荣跟老师商量,原本年纪也偏小,是上半年生的,可以留一级,所以柏汀又成了一年级学生。
秋季开学没多久的一个晚上,建国又是夜班,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间有推门的声音,一下子就惊醒了张云荣。她顺手就拿起菜刀跑到门后面大声问,“谁呀是,再推门俺就喊人了?建国,建国,别睡恁死,有人来了。”
“别装了,我知道没有男人在家,把门打开,不然你和你孩子都不保,我要求不高,你让我弄一次,再把家里所有钱都给我,我就走,保证不伤害孩子。”外面就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张云荣当时就吓得腿软,这是掐准了时间,知道男人不在家,立马就揭穿了她,真要人命啊。也许是吵吵的声音大了,西间的柏娜娜和柏汀都醒了,睁开眼就开始喊妈,张云荣也心惊,赶紧跑到西间,叫俩闺女都去东间,这时候的那是个男人也跑到了西间窗口,不知怎的就拉住了竹竿,那竹竿是张云荣晾晒海带用的,晚上收了回来,就支在了西间。
张云荣看着娃们都去了西间,就和外面的男人开始拉扯竹竿,那竹竿有些粗,这窗户都是网状的,还夹着一层纱窗,那男人就算是手能伸进来,人也进不来,这也是张云荣敢对峙的最大依仗。
凑着空隙,张云荣又拉开了灯,只看见一个大黑影,看不清那男人长啥样子,带个帽子还围着脸。不过也顾不及看了,那男人突然又跑到东间窗户上,开始低声咒骂。一会骂张云荣是个该死的女人,一会又威胁说要破窗进来杀了全家。张云荣也跟着在东间窗户前骂,嗓门很大,架势也很足。
元宝本是想哭的,被柏汀捂着嘴,柏娜娜也想哭但也自动捂着嘴,柏汀还好,一手抱着元宝,眼睛却不眨地盯着窗户。
约莫对峙了十多分钟,那个大黑影应该是着急了,又开始去推门,张云荣也是恼了,拿着刀使劲坎门,哐哐的声音有些瘆人,还不忘回头看娃们,见娃们都还算争气,至少没有哇哇哭。
“日恁娘,俺跟恁拼了,怕恁个龟孙子,俺拿了两把刀,一刀砍恁脸,一刀砍恁手,看谁死谁活。”张云荣说这话的时候铿锵有力,大有拼命的架势。
那大黑影也是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又摸准了今天晚上建国加夜班才不怕的,只是没想过这女人这么厉害,架势比自己还猛。激怒了般也跟着怒吼,“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不着被多少男人上过,老子上你都是便宜你,妈的,开不开门,老子跺门了,你那孩子别想活一个,你那俩女儿也别想好下场。”说着就开始哐哐跺门,那门也跟着松动了一分。
站在门后面的张云荣握着刀的手也跟着紧了一分,此时此刻她一只手握刀,另一只扶在门的插头上,她真的很想打开门拼个你死我活,在砖窑都住了快一年,还怕这个混球,大不了就是这一条命。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临近的马路上传来一个大车驶过的声音,那车灯照到老远,乃至整个院子都亮了,大黑影似突然害怕一样,猛的又踹了两脚门,就扑通扑通地跑开了。
张云荣趴在门上仔细听,也不知过了多久,确认了没有声音,整个人才顺着门往下坠,刀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脑门上后背上都是汗,这一战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东间那边也传来了啼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张云荣慢慢地起身,用手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踉踉跄跄地走到东间,看看娃们,安抚着他们睡觉,自己却不敢睡,只是坐在床头上望着外面漆黑的夜,一坐就是一夜。
第二天强努着身体做了早餐,送两个闺女上学后,就抱着元宝傻坐在院子中间。
差不多上午十点左右,建国回来了,进了院子就问做饭了没有,结果看到张云荣蓄满眼泪的模样,快步走过来问咋回事。
这个时候的张云荣也不顾上元宝了,往地上一放扑到建国怀里就开始放声哭,那声音凄厉的令白日的太阳都躲了起来。张云荣断断续续地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建国听了也是一阵心惊,当初图便宜才住这的,但离厂里也是真是远,又不能及时联系,要是昨晚媳妇娃都没有了,那他必定得疯了不可。
建国搀扶着张云荣回到了东间,又抱了好一阵才松开,也不知该说些啥安慰的话,这可是生死啊,说啥话都用。低头看了一眼跟着哭又跟着进屋的元宝,建国又腾出手去抱,娃是辜的,俩闺女也不知啥样,都是自己这个男人没用,住在这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地方,挨学校是近,但一到晚上了就没个啥人。
建国看着张云荣差不多稳定心神的时候,才说道,“张云荣,恁很厉害了,俺都得夸夸恁。”又是哇的一声,张云荣抽抽噎噎地说道,“俺是真怕啊,也就是昨个不着咋了,咋恁虎,这会是真害怕啊。建国,咱搬个地方吧,搬个地方吧,俺不敢了啊,不敢了。”
“张云荣,恁听俺给恁说,恁说的那个大黑影也不会是多远的人,还知道特地等到俺上夜班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厂里那些个不着死活的工人,就是那些不服管教的。俺等会就去捋捋,要找着是谁,看俺不打死他。恁也别害怕,还有俺,俺都在,一直都在。”建国边分析边安慰地说道。
张云荣也止住了哭声,她也很清楚又有谁能摸恁清楚,指名道姓的,可不就是那些个知根知底的,不是眼红他家挣得多,要不就是不着咋得罪了。想了想带着哭腔说道,“建国,恁这几天别上夜班了,跟恁厂长说说,俺一个还好说,当时俺就想跟他拼了,可是娃们咋弄呀。上学的时候老大就一直哭,老二不咋哭,也被吓住了。娃们都还小啊,可别留下啥后遗症。”
“嗯,嗯,俺知道,俺知道。”说着又把元宝和张云荣都搂进怀里。
建国原本是想让张云荣躺床上休息会的,但看着张云荣惊恐的眼睛也没有说出口,就说要带娘俩出去吃饭,待在人多的地方也能缓解一些紧张情绪。
中午放学的时候也是建国去接的,还带着俩闺女去下馆子,娃们就是小,说害怕肯定是害怕的,但有好吃的还是很高兴的,建国也在考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又把俩闺女送到学校,建国就疾步往家走。
进门就说道,“张云荣,张云荣,恁搁哪哩,俺想到一个好办法。恁不是说云广想过来干活嘛,要不就叫他过来吧,活这俺能安排,到时候叫他跟俺轮换着上夜班,到晚上好跟恁凑伴,这个样恁也能好些,俺也放心。”建国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急切。
“俺小兄弟?也是哈,他之前发过电报说想过来干活,大兄弟云川结婚了,去年还生了个闺女,小兄弟也说了个人家,还是想着多赚点钱,也行啊,叫他来吧。就是没地方住,要不就住在堂屋,支个床。”张云荣从东间走过来接着说道。
“行,就这么办,俺这一天两天的不干夜班,但夜里机器坏了还是得去,来来回回的总不放心,这多一个人还是好些。”建国又补充说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突然说道,“那个张云荣,白天你隔屋行不,俺还是得跟洪厂长说下,好像他有东西,嗯,俺先问问。”
“嗯,恁去吧,洪厂长还是不的,得跟人家说清楚,不能耽误干活。白天没事,大不了俺抱着元宝去学校那玩,那人多还好。”张云荣还是自我战胜了恐惧,反而安抚起建国来。
建国突然有些眼热,走过来猛地抱了一下张云荣,嗡声说了一句,“很快就回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云荣在后面也湿了眼角,努力大声喊一声,“去吧,好好跟厂长说说,能睡会就睡会,一天一夜不睡也顶不住。”
“啊”,建国也没回头,还是跟着应了一声。
张云荣走进东间把元宝从被窝里薅出来,抱着出了门,跨过马路来到学校门口,也不进去也不跟人打招呼,就是找了个地方坐着,怀里的元宝一颠一颠的又睡了过去,张云荣也闭眼睛休息,只不过但凡有一点声音就会睁开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
建国走路也快,很快就到了厂里,在厂长办公室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又快步走到附近的电话亭,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得到了准信,又折回厂子,好在这会找到了厂长。
洪厂长看到建国还挺纳闷的,昨天他走的时候问了建国是上夜班,这会咋又来了,敬业也不能不要命啊,于是有些生气地呵斥道,“建国,你怎么还在这,没回去,还是又来了,赶紧回去休息,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建国没反驳,只是直接走到洪厂长面前,眼睛有些红地低声说道,“洪叔,俺找您有个事。”
“来吧,办公室说。”洪厂长说完就率先往办公室走。
俩人一前一后进来,洪厂长就扭身问道,“到底是咋了,想走,有老板给你开高工资了?一个大男人,还眼红,哭了,我老洪啥时间这么难为人了。”
“不是哩,昨个晚上俺家遭贼了,俺媳妇跟那贼差不多弄了半个小时,俺一回去,媳妇就开始哭,娃也哭。要不是那门结实,俺就啥也没有了。俺这个男人不是个男人,啥都护不住。”建国也不知怎么的,在媳妇面前能忍住,给老家打电话的时候也能忍住,见了洪厂长反倒是委屈上了。
“还有这事,找着是谁了吗,给我说个名字,跑不了他,去,找去,去找。”洪厂长一听,脾气就上来了,也不顾在哪,立时就大声嚷嚷起来。
外面的工人也往这边看,心里想着是柏师傅犯了,不至于啊,这柏师傅可以说是脾气最好,干活最多的师傅了。正在外人不解的空档,洪厂长就冲了出来,建国在后面跟着,“从咱这个厂开始,逐一排查昨天晚上没有上夜班的工人,翻个底朝天我也把他揪出来。”这洪亮的嗓门一吼,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洪厂长是个说干就干的爽利性子,自己厂交代完又直接挨个去了隔壁厂,一一交代完,回来的时候还有些余怒,叫建国进办公室。
“建国,你在这安心干,这事交给我,还能让他这么猖狂。我那有一把猎枪,晚上就叫祁宏去你家溜个几圈,不行的话再放个两枪,我倒要看看是谁。”洪厂长决定性发了话。
建国听了心里很暖,一开始看到洪厂长的举动就很感激,如今这算是完全放心了,感激地就想跪下,结果洪厂长眼疾手快地指着建国说道,“你这敢,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点小事还能难为住人了,你这小伙子我早就看上了,是个能干能吃苦的,好好干就是了,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放心吧,叫你媳妇也放心,不放心的话,就搬个地方,我看那坝底不是有房子吗,去打听打听有空房子就租着,你这上下班也方便。”
建国吸了下鼻子,弯腰鞠个了躬,满脸感激之情,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个大男人咋就在外人面前掉泪豆子了,说了句,“嗯,俺这就去问问。”
洪厂长看建国这个样子突又觉得挺心酸的,这个世道发展太快,快到都快没有这些年轻人反应的时间,以后都是高科技时代,这些出苦力的人还能干啥,哎,自己也快被淘汰喽,钢筋厂也不知能开多久,恐怕离上交国家的日子不远了。
洪厂长沉吟下说道,“去吧,孩子,有啥困难说。”摆了摆手,似有些筋疲力尽般坐在了老板椅上。建国又鞠了一躬就出来了,再多的言语也没有做得好实在,好好干就是了。
建国还真的去坝底的房子看了看,其中有一家是空着的,还带一个院子,隔着铁门看着就不,前面是几方鱼塘,左邻右舍都有人,后排也住满了人,算是个居民区,就是不知道要多少钱,如果贵的话就只能把希望放在小舅子身上了。
这边张云荣实在熬不住了,就开始往回走,但回到屋子里又觉得不对劲,就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但还是有些怕,又把凳子搬到马路边上,坐着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男人。
建国回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么一副场景,一个小凳子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娃坐在马路边上,即便有太阳照射着,但周身还是映射出一股孤立的感觉。他们这些外地人能在城里赚钱,也能把钱花在城里,但始终融不进这城里,有钱没钱的都不像城里人。
建国走过来轻轻拍了两下张云荣,张云荣也早醒了,只不过模糊间看到是男人就又迷糊起来,走到跟前还有些恍惚。建国接过娃,又腾出一手搂着张云荣,张云荣则拿着凳子紧挨着男人跟着往回走。
走回屋子安顿好元宝,建国和张云荣开始汇报情况。张云荣起初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只是干一份活而已,厂长再好还能管他们的家事,再说这事也跟大海捞针一样难办,没想到听到男人说这么多,又是感慨又是想哭,还是好人多啊。
“建国,恁厂长真是个好人,有他俺也安心了,恁也能好好干活了,恁说恁跟俺兄弟打电话了,说好啥时间来了吗,要是说好了就先将就住,那个该死的估计也听到风声,不敢恁大胆了。俺这是怕,难道那该死的就不怕。”半抽噎半气愤的张云荣,还是打起精神说道。
“嗯,厂长那俺会好好干的,恁就不用操心了。云广说了能来就尽快来,家里那点活也都差不多了,还有云川跟他媳妇搁屋干,也行,恁妈身体还不,恁爸还是老样子,咱这攒点钱就给寄回去,慢慢来吧。还是得等云广来了,俺再去干夜班,这媳妇娃都搁这,俺也干不下去。”建国又接着说道。
“那恁今晚上不去了,不是得请假,那厂长刚给出了气,恁就不去,好不好看?”张云荣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嗯,没事,厂长那同意了,恁不用管,等会俺去接娃,晚上一起做饭早点睡,都没有睡好。”建国又安排道。
“行,俺听恁哩。上回娃说都想吃饺子,俺这也说包一回,就是这一弄啥都没有买,要不恁接了娃就去卖面条那买点面条饺子,应该都有,人家是做长久生意的,叫娃也高兴高兴。”张云荣说道。
“嗯,行,恁休息会吧,俺早点去接娃,等着吧。”建国说了句就站起来准备走,又转身过来趴在张云荣脑门上亲了一口,张云荣惊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点点头示意建国可以走了。
柏娜娜和柏汀一起出校门的时候看到爸爸接也非常高兴,娃总归是娃,虽说柏娜娜也九岁了,柏汀也七岁了,还是一样孩子心性。一左一右高高兴兴地跟着建国去买饺子去了。等三人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张云荣已经煮好了水,就等着饺子下锅,每个人都是满满一大碗,就连元宝那碗里也足有七八个,一家子都吃了个饱,接下来写作业的写作业,玩耍的玩耍。建国趁着有空,就开始侍弄那张竹床。这张竹床早就有了,是上个住户留下的,还好好的,只是嫌占地方放在了西间堆杂物,这云广也说定了还是早早准备好的好。夫妻俩擦擦洗洗的,没过一会就弄好了,不过就是堂屋显得有些挤了,再摆个桌子凳子的就满满当当的,好在都不是讲究人,总比打地铺的好,再说闺女们也大了,总不能还挤在一间,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