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读书人轻描淡写瞥了眼那个语气平平的水岫湖主母,并没有计较她言语中的某些歧义,只是淡淡道:“水岫湖此行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容你们一天时间,尽早离开此地,若是故逗留超过时限,我会通知临渊学宫那边,届时金钗洲水岫湖将会封山百年。”
说罢,他转头看向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位美貌女子,“两位对此可有异议?”
白衣女子耸了耸肩,所谓道:“这地方是你们说了算,我没什么可多说的。”
说着,她还侧头看了眼身侧的自家小师妹。
李玉瑶接到师姐的目光,点头了然,转头看了眼远处的柯玉贽,冷声道:“柯玉贽,我跟你们水岫湖之间的梁子今天就算是结下了,以后我自会登门拜访,希望你们到时候已经都准备好了。”
崔觉见西河剑宗这边没有异议,于是又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年,语气温和,“你有不同的意见也可以说,这件事决定权主要在你。”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贫寒少年听见崔先生如此说,不由的一愣,他没有想到还会问他的意见,沉默一瞬之后他先抬头看了眼远处那两座已经被铲平的坟堆,面色更加冰冷,随后他转过头看着柯玉贽冷然道:“柯玉贽,这个仇我今天没有报成是我本事不济,但你最好记住这一天,将来我会去找你的。”
说罢他转头看着崔先生,学着抱拳感谢,没有异议。
对面,听到崔觉的判罚以及那少女明晃晃的威胁之后,水岫湖三人齐齐脸色一变,但事已至此多说益。
至于那个贫寒泥腿子的威胁,三个人如出一辙选择视,连眼神都没有多给那少年一个,他们仍旧不觉得一个寒酸破落的泥腿子能对他们构成什么样的威胁!
水岫湖光在明面上就有两位九境仙人,一个十多岁还连修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蝼蚁,能成什么气候?
今日之事,若不是那个师从西河剑宗的少女插手,凭他一个依凭的凡人贱民,早死了八百回了!
美妇人郑醇柔见人再说话,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后朝着那位儒家派驻此地坐镇的青衫圣人柔声问道:“崔先生,不知我水岫湖之前交过的定金是否还做数?”
崔觉点了点头,“买卖定金自然作数,但是你们要谈买卖也只有这一天时间,不在‘故’一词的范围之外。”
郑夫人闻言轻轻松了口气,再次朝着那儒士躬身万福,“水岫湖认罚,谢过崔先生手下留情。”
青衫儒士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那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剑仙见状同样环视一圈,剩下的事情也不需要她再插手,于是就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嘱咐道:“早些回来,我在李氏那边等你。”
李玉瑶看了眼自家师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剑仙李十二临走前侧过头深深看了眼那个一身狼狈的小镇少年,随后剑光一闪,消失不见。
就这样,片刻之间在场的就只剩下那位一身青衫的小镇塾师,还有一男一女一对少年人。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看着那两座坟头都被刨平了的墓地,情绪低落。
少女看了眼少年有些不忍,她低眉斟酌了一下,随后抬眸看着那位教书先生问道:“崔先生,请恕晚辈不敬!既然各位坐镇此地的圣人都有能力通察这座小天地之内的一切事情,那为何不及早阻止那姓柯的行凶?为何反而要坐视他指使朱氏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情?这难道不是与你们各家的教义有冲突吗?”
青衫儒士闻言看着小姑娘点了点头,堂堂儒门圣人被当面指谪也并未生气,他没有直接回答小姑娘的问题,而是转头看着那个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叹了口气后看着少年道:“楚元宵,如果你觉得我处事不公,那么我现在也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水岫湖三人尚未离开此地,如果你认为他们应该死在此地,我可以我的名义判定他们触犯此地规矩,进而将其抹杀。”
一直低着头蹲在地上的少年有些迷茫,抬起头来看了眼看着自己的青衫塾师,又看了眼那个站在稍远处的姑娘,随后他重新低下头来仔细想了想,才低落沉闷道:“当时故意挑衅柯玉贽这件事是我有,我猜如果不是我说了那几句话,柯玉贽可能还是会对付我,但应该不会想到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逼我低头,所以是我那些挑衅的话激起了他足够强的好胜心。”
塾师崔觉看着少年,面色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置可否,复又轻声问了一句:“还有吗?”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抬头,他大概能猜到崔先生要问的是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继续道:“既然双方都有,那直接请崔先生出手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所以我希望这笔账是由我自己来同他们算!”
崔觉闻言静静看着少年说话时的表情,片刻后才转过头看着之前向他问话的少女,语气平静道:“你的说法是对的,三教一家各出一人坐镇此地,在这方小天地之内,我们想知道什么事情基本都是只要动一动心念便可,但问题就是,这是不是能代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应该被左右?”
说到此处,儒士转头看了眼重新低头沉默的少年,回过头又换了个话题对那少女说道:“陆天师应该跟你说过,水岫湖这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而他们刻意地制造事端,也绝不仅仅是因为一把刀的问题。”
少女被这句话点醒,瞬间回想起在北灵观前,那位一直闭着眼的老道长跟她说过的那些话,然后再将前后发生的几件事串联到一处想了想,此时再看着那个蹲在地上有些迷茫的少年时,忍不住眯了眯杏眸,若有所思。
青衫儒士见状笑了笑,继续道:“至于说我挡下十二先生的杀招,没有让她取了那郑夫人的性命,这个其实比较容易解释。”
话说一半后就没有再说完,只是面带笑意看着少女。
李玉瑶愣了愣,看着那儒士面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眯眼道:“崔先生的意思是,不杀郑醇柔其实是为了他?”
说着,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指了指那个蹲在地上的少年。
楚元宵看着少女指向自己的那根手指有些迷茫,但还不等他细想,就听那少女就继续道:“杀了郑醇柔,我自然是不会怕水岫湖的,他们没有胆子敢找三教一家,也未必有勇气登西河剑宗的门去寻仇,那么在场的唯一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个被针对泄愤的最佳选择!”
崔觉笑着点了点头,“但是如果不杀她,此行回去之后,他们的目光就会一直盯着已经放话要上门收账的你,和你身后的西河剑宗,而现在不被他们看在眼中的这个少年,未来也不一定会被记得起来,或者至少不会被第一时间针对。”
少女李玉瑶听到这里,也有些奈地跟着笑了笑,“的确,抬着头往上看习惯了,就自然低不下头来。”
楚元宵听着这句话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之前已经听过一回了。
李玉瑶没有再多纠结,也不在乎自己被这位儒士推到前面去替那个少年挡刀,她有属于她的底气,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是西河剑宗门下弟子。
她转过头看着少年道:“如果用我今天帮你的这件事来抵你的那把刀,这价钱就太便宜了,这买卖你做的不值,所以那把刀就算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等你觉得筹到了足够本钱的时候,可以来找我赎回去。”
说着,她解下挂在腰间的那块做工精致的鱼龙玉佩,随手抛给少年,然后继续道:“这块玉佩就暂时押在你这里,准备换刀的时候,可以带着它来西河剑宗或者是来帝京长安,这两个地方离得不远,找剑宗守山弟子或者是皇城禁卫都可以,他们会带你来找我。”
中年儒士并未插言,只是笑意盈盈看着两个少年人之间的交谈。
蹲在地上的楚元宵看着手中下意识接过来的那块玉佩愣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头看着少女,正准备说话,却被那少女摆了摆手打断了话头,只听她随意道:“你觉得值是你的事,实际值不值是另外一回事,我一贯没有欠旁人人情的习惯,你要是不想换,我可以现在就把刀还给你。”
楚元宵张了张嘴,最后有些奈地闭上了嘴,说不过就只能闭嘴。
少女看着他默认了,这才面表情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眼表情平静寂静声的青衫儒士,犹豫了一瞬后又看着少年说了一句:“有机会多读点书,如果要走出去看看,就再多学点江湖上成文不成文的规矩,行走江湖什么的都能用得上,有机会的话,下回再见!”
随后,她便没再多话,朝那儒士抱拳行礼以示告辞,而后就离开了山脚下,没有给少年说话的机会。
塾师崔觉静静看着二人交谈完毕,少女朝他行礼时同样抬手回礼,然后又静静看着少女离开。
楚元宵定定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但仅仅片刻后就回过神来没再多想,以后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说,他转过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小镇塾师,恭敬道:“崔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中年儒士没有回头,他也看了眼少女离开的方向,随后抬高了视线看着小镇的方向,目光悠远。
作为盐官镇镇守圣人之一,眼前这座小镇在他们几人眼中和在其他人眼中是不大一样的。
不大不小的镇子笼罩在一片虚虚袅袅的云气之中,云波翻覆,缠绵飘渺,有几尊高达数千丈、形貌各异的巨大虚影就汇聚围绕在小镇四方,隐身在那云气之中,个个灵智鲜活俯视着围在中间的这座小镇,眼神冷漠,凶神恶煞!
他在这个地方当了多少年的塾师,就看了它们多少年。
塾师并未让少年久等,虽未回头但同样轻声回道:“风雪楼来找你的那位,在他们那座木楼里自上而下排在第三,整个山下江湖和山上仙家中间,能请得动他的人没有几个,但具体是谁请的,我亦不得知。”
少年有些遗憾,但并未如何失望,他想了想后站起身,学着刚才那李姑娘的样子朝着儒士拱手抱拳,郑重道:“谢谢崔先生方才出手,以及为我考虑的那些事情,虽然可能说这种话并没有什么用,但还是谢谢先生。”
儒士闻言回身,抬手朝着少年回了一礼,随后又摆了摆手示意少年不必在意,他看着少年缓声道:“关于你要找个人拜师这件事,暂时先不要着急,也不用去找那些已经进镇的仙家了,他们不会收你。”
还在躬身行礼的少年闻言不由一愣,怔怔抬头看着那中年儒士问了一句:“为什么?”
儒士摇了摇头,转身朝那已经被削平的两座坟茔微微作揖,一边轻声道:“因为他们挡不住真正要杀你的那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