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就走到我不远处,借着灯笼烛光,能看见她眼里涌出的泪花。
她抬手过来,眼看就要伸到我面前,我咳嗽一声,拭掉唇边血渍,自嗓子里压出三个字来:“莫碰我。”
她的手定在半空。
良久,她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低下头,不敢看我,浑身瑟瑟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自己也不晓得……”
她一直这般颤抖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跪在我面前,犹如野猫,瑟缩而又可怜。
我道:“……起来……”
她不应,只是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自己也不晓得……”
我沙哑道:“起来……给我取些水过来,我渴。”
她伸手揉了揉眼,这才站起身,小跑着一路去了,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擎着茶壶与瓷碗,正是家中之物。
她给我倒了碗水,噙着眼泪道:“我……我来喂你罢。”
我道:“给……我。”
她的神色暗淡下去,我不理会她,自己接过瓷碗,哆嗦着喝了一口,却又吐了半口出来。清水混合着血腥,一路滚落下去,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靠着墙壁,闭上眼:“你莫吵。我想睡一会……”
她戚戚然急道:“你别睡,你别睡。”
我微睁开眼,睨着她:“我不会死……你在这守着,天若亮……亮了,你便叫醒我。”
曲好膝盖,紧紧抵住伤口,我喘息着合上眼。面前的她果真无甚声响,不过料想她应还是跪着的。
半睡半醒之间,身子浮浮沉沉,犹如坐船,身边恍惚都是褐红色的血。我能感觉到自己左边身体已然麻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耳边渐渐有了喧闹之声,依稀听见女孩低声唤道:“你起来,天亮了。”
我抬起腰身,呻吟一阵,眼中有刺目的白光涌进来。一个挑着物什贩卖的货郎经过我面前,瞧见我浑身是血,立时吓得面如土色,几步疾走着跑了。
我撑着墙壁站起来,哆嗦着往前走,身边若是有途经的行人,俱都避让不及。
她在一旁焦急道:“让我扶着你走。”
我瞥她一眼:“我说过……莫碰我。你回去罢,回家去。”
她眼里含着包泪:“你不要赶我回去。”
我扭过头,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便只是扶着墙壁,一路前行。她一直跟在我身后,不敢凑太近,也不敢离太远。如此不晓得走了多久,我才撞进了医馆里。
算起来,这间医馆对我来说,已是熟稔之地。之前她受伤,及至后面时常发烧,我都是带她来此医病。
那女大夫脾气虽大,却也总是仁心仁术的好人。此番她正在柜台上悠闲地剥瓜子,见我满身是血地掀帘子进来,脸色一变,吐了口瓜子皮,说道:“姑娘,我之前竟不晓得你原是那道上混的,这是同哪条道上的人打架给弄伤的?”
我不理她,只是捂住腹部道,道:“与我包扎。”
女大夫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扶着我道:“跟我来。”
我道:“能不嗑瓜子么?”
女大夫将瓜子皮一吐:“也成,既是老熟人了,顾你心情。啧啧,血流成这般,人得多恨你才能下得去手呢,看你流年不利,还是莫要混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小姑娘也来?”
我道:“……让她在外头待着。”言罢,随大夫进入内室,清理伤口,伤药包扎,一切完毕,我便躺在榻上,闭目歇息。
有人掀帘入内,脚步轻盈,走到我身边。我没去瞧,只是轻声道:“不是叫你在外头待着的么。”
“你要赶我走的么?”她说。
“……我有些累,你莫吵。”
耳边无言,我微微睁眼,能看见她紧紧攥住的拳头。
“你要我做什么都好,你不要赶我走,别不要我。我不再那样了……我不会再那样了……你不要嫌弃我,将我当成怪物来赶我走。”说着,她捂住脸,抽噎噎地哭将起来。
前看后看,不管本事如何强,如何可怖,也终究只是个小丫头罢了。小孩么,自会疼得想哭,会伤心得想哭,也会害怕得想哭。
我蹙了蹙眉:“你去大夫那里讨些金疮药,另带绷带……再看她开了什么方子与我,你照着抓些药来………我怀中钱袋里有些银钱……”
她止住哭声,只是看着我。
我将脸略略一偏:“看我作甚。你不帮我抓药,等会如何同我一起归家去?”
她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泪痕犹自挂在脸颊上,漾出的梨涡,也似装着水似的,抽噎着道了一声“好”,便急急忙忙出去了。
我看着墙壁,自语道:“傻子。”
我也不过,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