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求您快点开”。简子星急促地问,“现在堵不堵?要多久?”
司机淡然看他一眼,“孩子,现在半夜十二点多,你说堵不堵?”
面前马路宽阔,月影映着树影,前后没有一辆车。
“去医院的都着急,碰上我算你幸运。“司机说着扫了一眼仪表盘,“二十分钟。”
简子星还没来得及问十五分钟行不行,就感觉后座猛一推背,差点把心脏吐出来。他一眼扫向车速,一百四。
“爽不爽?”司机抬手打开了音乐,“别紧张,放松放松。”
放的歌是蓝莲花,很巧。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歌手的声音和仲辰那晚很像,简子星恍惚间心里稍微沉下来些,他对着车窗外飒飒而过的楼房,又想起刚才那通电话。
是仲辰。
竟然是仲辰!
雇了好几天的临时工,竟然雇到自己同桌室友头上去了。这还不算完,都给他结算完了,他竟然又跑去医院继续站岗。
这是什么可歌可泣的同桌室友情?
手机攥在掌心,硌得虎口生疼。简子星正要给仲辰发消息说点什么,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这次不是刚才的号码,而是那个“拽”,头像在屏幕上来回跳,是视频通话。
刚刚沉寂下去的心跳又猛地慌张起来,简子星没带耳机,只好开免提接起视频。
“喂。”仲辰压着嗓子,“你到哪儿了?”
“路上,还有十八分钟。“简子星看着漆黑的屏幕,黑暗中仿佛有一团轮廓在动,但糊的让人怀疑自己眼睛瞎了。
“你在哪里?李经义和司机呢?”他问。
“不要着急。我为我们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仲辰说,“我现在躲在c4对面的楼梯间里,这个声控灯坏了,所以有点黑,不过倒是很利于我隐蔽自己。”
“那个司机被我绑到男厕所了,我在厕所外头立了一块施工牌子,一时半会没人进去。他手机在我这,我刚用他手机给你那金色的爸发消息,说简华刚被转到康复中心去了,让他去那里找人。”
“……”简子星迷茫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啊了一声。
仲辰在黑暗中用气声嘿嘿乐,“别着急啊,我怕你狂催司机再出个好歹。康复中心离这个住院处死远,我前两天闲着没事去溜达过,支使你那金爹去的病房在犄角旮旯里,巨难找,他没个二十分钟回不来。”
“你怎么这么多招?”简子星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心中困惑,“你这么能耐怎么不去当警察呢?不,你当特工也够格了吧?”
“毕竟是无敌大混混的儿子呢。”仲辰哼笑一声,吹了一会口哨,又忽然轻声说,“完蛋了老板,我是不是掉马了啊?”
“你说呢,拽哥?”简子星慌乱之中竟然还有心跟他开玩笑,自己也觉得挺不可思议,但他就是忽然没那么紧张了,仲辰这人有毒,能松弛神经。
“你今晚吃火锅的时候说什么?你老板是个憨憨?”简子星问。
“啊。”仲辰顿了顿,黑咕隆咚的屏幕上那个糊影忽然静止了,过好一会又剧烈地抖动起来。
仲辰乐得差点把手机砸了,边乐边叹气,“圆不回来了。”
“你完蛋了。”简子星结案陈词。
视频两边人都不说话了,但没人挂断,简子星举着仲辰怪累的,就把他放自己大腿上,然后扭头看着车窗外。
“这车里是不是放我最爱的那首歌呢?”仲辰问,“声有点小啊,能大点声吗?”
司机斜着瞟手机一眼,抬手把音乐闭了。
“行,老哥有脾气。”仲辰嘿嘿嘿乐,过一会笑声停顿,他在视频另一头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小,但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却十分真切。
还是那个调——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简子星乱七八糟狂跳不止的心终于慢慢沉下来,脑中似乎什么都没想,他看着车窗外的街道,过了一会忽然说,“仲辰。”
口哨声停顿。
“嗯?”仲辰问,“怎么了?”
“你知道我爸在c4,隔着玻璃偷偷看过他吧。”简子星说,“看见小圆桌上的扫地机器人了吗?”
“那不是威风八面的格斗机器人吗?”仲辰问。
“我是顺着你给它起的外号说的。”简子星语露嫌弃。
“嘿嘿,我看见了啊。”仲辰说,“挺帅气呢,举着两个大铁棍。”
“……那是液压钳,哎算了。”简子星有点好笑,“给你介绍一下,他叫小蟹。”
“螃蟹的蟹吗?”仲辰念叨了两句,笑说,“听起来还挺好吃的呢。”
简子星:“……”
车上有的没的唠了好几茬,下车时简子星才觉得头重脚轻,以为自己不慌了,但走在住院处大门口,恍惚间竟完全想不起自己刚才都跟仲辰说了什么。
他慢吞吞往里头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是凝固的,路过导诊台时,余光里电梯门关闭,中缝处站着的人背对门口,但那身西装十足贵气,让人下意识多看一眼。
浑身的血液瞬间回流,简子星猛地往楼梯上蹿,边跑边给仲辰发语音,“他上去了!”
仲辰秒回,“我在c4门口堵他!”
简子星呼呼狂跑,一步四五个台阶,中间两次绊倒,踉跄好几步才没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狂喘着跑上楼,刚转过楼梯口,就见到李经义站在走廊另一端,身边跟着一个大夫两个护士。
仲辰横在门前,李经义皱眉问,“你不是那个……”
“我是佩奇的弟弟。”仲辰说着,目光越过他头顶向简子星看过来,举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快来!”
“李经义!”简子星吼着跑过去,一把推开他,“你滚!滚远远的,我说没说过不让你来医院?”
旁边大夫们惊呼,李经义西装上被揪出几道难看的褶子,他拧着眉头看简子星,“你怎么过来了?大晚上不在学校宿舍好好休息,跑出来干什么?”
“你少管!”简子星感到自己耳中轻微地轰鸣,仲辰似乎拉着他一条胳膊,但他顾不上来了,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头颅滚烫如同一颗肿胀的火球。
“你。”他手指着李经义,哑声道:“给我滚,离我爸远远的,他刚刚脱离危险期,要是出了个好歹,我就是死——”
“说什么混账话。”李经义一把拍开他的手,声音里窝着火,“李子星你有没有良心,我每天都在想着以后怎么把我这一辈子积累的东西全都给你,你可好,在外面认人爹就不说了,我好心来了解了解情况……”
“不用你了解。”简子星冷冰冰地说道:“我爸是死是活跟你没有关系,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姓简,我叫简、子——”
李经义倏然扬手挥了下来,简子星声音戛然而止,那一巴掌横在眼前迅速靠近,而他却不露半点恐惧——在那只手落下来之前狠狠攥住了对方的手臂。
正要上来帮忙拦的仲辰也是一愣。
简子星发狠地攥着李经义的胳膊,把他一直推到墙角,双眼血红,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来,“想打我?凭什么!我要过你什么?我用过你什么?我从小到大对你唯一的请求就是离我远点,你听不懂话吗?”
“我是你爸!”李经义的怒声沉郁地回荡在走廊里,气得手都抖了,“帮你规划好好的路你不走,非要复读,行。你复读,你追求你的意义。我问你们主任,你们主任说你状态不太好,我用脚想都知道跟里面那人有关系,来了解了解他的情况怎么了?!”
“了解之后呢?你又要怎么祸害他?”简子星瞪着他,“我初中的时候你就去他学校搞过他一次了!卑鄙!”
“了解然后看看能帮点什么!”李经义咆哮如雷,“之前是我们之间的恩怨,现在是生死大事,你怎么想你爸爸?!”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儿子!”简子星的吼声盖过了李经义,在空洞的走廊里不断回荡。
四周寂静了仿佛足有十秒,寂静之中,就连走廊深处厕所里若隐若现的哼哼声都清晰入耳。
大夫忽然动了起来,“什么声?”
“好像有人在男厕所。”护士迷茫地回头看,“也没施工啊,怎么放个牌子,我去看看。”
仲辰眼看着她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并没有要拦的意思。他靠在c4病房门口,懒洋洋地抱着胸,有些漠然地看着对峙中的李经义。
“你不是我儿子?”李经义忽然重复道,眼带讥诮。
他扒开简子星摁在他身上的手,对上那双倔强的眼眸,“你如果真不是我儿子,就你这不分青红皂白没有家教的毛小子,我早就让人把你扔出去了。你还想稳稳当当上课上学,学校医院无法无天地折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不是我儿子,你是里头那人的儿子。里头那人认你吗?”李经义朝仲辰的方向扬扬下巴,“刚才大夫跟我说他很可能醒不了了。我想问你,如果他醒了,你管他叫一声爸,他答不答应?”
仲辰闻言愕然,下意识扭头往门后看了一眼。
隔着探望玻璃只看到雪白的床被,躺在那里的人连五官都很模糊。
简子星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他喘着粗气静止在那,过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与你无关。”
“真的与我无关吗?”李经义微笑,“子星,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到底有没有冷静想过现在的局势如何?留给你选的其实只有两条路了。”
“第一,你一口咬定认死了里面那人才是你爸。他没什么亲戚吧,你得赡养他。出这么大的事,所有经济负担压在你一个孩子身上,你能担得起吗?现在不向我伸手,半年之后呢?一年之后呢?你学机械做机器人,还要参加什么比赛,厉害得上天入地的,要多少年才能开始赚钱?那时候里头的植物人还活着吗?”
李经义冷笑,“第二,假如你心里还认我做你爸。你养父要进疗养院,你想帮他,同样理所当然要向我求助。听懂了吗?无论你心里怎么认,最后能帮你的都只有我。小孩子爱清高,爸爸护着你的清高,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也得让你知道,什么叫世界残酷!“
“世界残酷,但不会比你和我妈更残酷。”简子星抬眸看着他,“小学二年级,你们两个就已经联手给我上过这人生一课了,我不会忘。”
李经义顿了顿,“那年是我和你妈妈没有处理好。我们想着你还小,趁小的时候说反而不会……你别冷笑,我好歹是你长辈,对长辈这么刻薄,简华是这么教你的?”
“清高是他教的。”简子星说,“刻薄是基因,是你给我的。”
李经义愣了愣,而后忽然笑了。
仲辰在不远处看着他——那是一个很“大人”的笑,带着无数层叠加起来的复杂的含义。
“你真是我儿子。”李经义说。
简子星没吭声,半天后他一直钉在地上的脚动了动,往后退开两步。
厕所门开了,一米八几膀大腰圆的男人踉跄着出来,一脸震撼,“老板,刚才……哎!就是你!”
他气势汹汹地往仲辰这边跑,还没跑两步,脚底下又一踉跄,往前扑倒,手撑着地才勉强没彻底摔地上。
仲辰神情很不耐烦,“我绳子呢?”
绳子被护士拿在手里,护士脸色尴尬,“这位……同学,你不能这么干。”
“你这么干是违法知道吗?!”司机爬起来,指着仲辰骂道:“你和子星少爷是一个班的对吧?我明天就找你们学校去,就你这种垃圾学生——”
他话还没说完,仲辰忽然动了起来,他动起来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快,被摁在墙上时甚至会想不起来思考人是怎么挪过来的。
咻地一声,冷冰冰的东西抵在下巴上。
司机两秒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大夫和护士都在喊,李经义也朝这边走过来了,但简子星没动,拿刀比在他脖子上的人也没动。
“都别过来。”仲辰沉声说,“谁再动一步,这个胖子脖子上就多一个窟窿。”
“报警!反了天了!”李经义怒道:“真以为大人治不了你们是不是?”
“你报吧。”仲辰背对着他冷静道:“简子星估计没跟你说过我的来历,我爸是h市黑道上混得如鱼得水的大混,各种局子从小我当游乐场逛的,你随便报,来试试我怕不怕?”
“我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仲辰拎着司机的脖子把他丢到另一边墙去,大夫和护士慌里慌张去扶,仲辰向下甩手腕收了刀。
冷漠的黑眸对上李经义。
“我是简子星的好朋友。”他说,“今晚在这,我就只听简子星一个人的。”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几个人错落的气喘声。
仲辰垂眸轻笑,“我,一没有浩荡家业,二没有锦绣前程。你被你的家财万贯捆着,简子星被你们这些脑残爹妈架着,但我无所谓,我就是注定要困死在这小破地方一辈子的烂人,我谁都不怕。”
“今儿晚上,就在这医院里,我就听简子星一个的。简子星不让你进,别说你带着大夫来,你就算带着警察端着枪来,我也不会让开这道门。道理不道理的,我这种垃圾学生听不懂,我只认死理,死理就是简子星。”
“这位先生只是想看一下病人的情况。”大夫尴尬开口,“他刚才和我询问的也都是后续治疗方式,他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有些人没干坏事,但仍旧惹人心烦。”仲辰哼笑,“没有坏心思,我们就该感恩戴德了?世界残酷啊,可没这个道理。”
李经义没接话,阴鸷的目光在他脸上剜过,狠狠地指着简子星,“口口声声说要复读,要主宰自己的人生,追求理想,结果就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这种人远胜于你。”简子星干净果断地回答,“这条走廊上,唯一多余的就是你和你的司机。”
“我多余是吧?”李经义冷笑,“行,当我没来过这个医院,你就和你的新朋友好好地一起度过高四时光,明年暑假,扛着一身债务,再拖一个植物人,一起去上野鸡大学。”
“到那一天,希望你保持住你的清高,出门别说是我李经义的孩子。”李经义指着他,“我丢不起那个人。”
李经义抬脚就走,司机气咻咻跟在后头,大夫和护士全都追了出去。
“有钱有权势的人。”仲辰望着他们的背影,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走到哪都能唱一出戏。”
许久,走廊里终于重归安静。
简子星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脚,而后他走到门口,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穿着睡衣,于是把睡衣的帽子拉起来套在了头上。
按下有些沉重的门把手,推开那扇隔绝两个世界的门。
简华平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刚才外面的一出闹剧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静默到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一阵风吹过都吹不动他的头发。
植物人,对外界彻底丧失了感应,更遑论回应。
简子星走到病床旁边,垂下头杵在那。
仲辰无声息地站在病床尾,一边看着简子星的侧身,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摸着机器人小蟹。
冷冰冰的金属外壳,很光滑,近距离看那对液压钳下的钢骨设计,惊艳的感觉顺着神经密密麻麻地涌上头顶,让人震撼非常。
简子星是个从头到脚都是矛盾的小孩。仲辰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心想。
狂,冷漠,毒舌,但是永远都会向别人伸出手。
这个机器人当初远远看去,像是牺牲了所有灵活性来堆杀伤力,未免用力过猛。但近距离,看清了液压钳里面如同人骨骼关节一样精密的构造,才发现简子星其实把所有的灵活都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