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的破败庭院内,季平安心中的叹息,自不被外人知晓。
但他的表情与神态,却也足以说明许多事。
藏在暗中的卫卿卿说出:
“你不怕?”这句问话后,眼中升起泄愤般的期待。
似乎以阴森鬼蜮,勾动这名星官心中的恐惧,可以令她收获某种快意。
然而她失望了,季平安微笑着说道:
“心中无有愧疚,为什么要怕?”
阴风盘绕中,季平安衣衫猎猎,却好似闲庭信步,语气悠然:
“御灵道修士,本该是驾驭山川之灵的正道,缘何鼓捣起鬼道?驾驭死去的怨灵的残魂,的确可以迅速变得强大,但与之对应的,修士的心性也会受到影响。
当然,这也还好,最糟糕的是当你开始走捷径,便断绝了晋级观天的道路。”
这一幕有些滑稽。
身为设伏者的卫卿卿精心构筑的阵法,布置出的精神领域,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而作为被埋伏者的季平安,却坦然面对周遭恶鬼盘绕,耳畔鬼哭神嚎,浑不在意,仿佛长者般,进行说教。
搬山道人之所以自信,与卫夫人联手可以报仇。
盖因卫卿卿昔年入魔,便废弃了堂皇正道,为了替夫君复仇,而选择了吸纳冤魂为“灵”。
以至于,昔年只身杀入起义军时,身披缟素的女子非但拖着一口棺材,以表死志,更在她身后跟着一座由冤魂灵所组成的军队。
虽然最后还是败亡了。
但其在重生后,以御灵道,或者说是“御鬼道”的法子,成为了不依赖外界,只凭借自己短时间恢复力量的少数人之一。
至于盘踞古钱塘城,也是为了借助这座城市曾经遭受的苦难,死去无数人积累的怨气,辅助修行。
而这座宅院,就是卫卿卿为自己打造的阵法,那些家丁仆从,也都是由“灵”附身而成的纸人木雕。
此刻,当这座阵法全力运转,颠倒阴阳,井中喷涌出的阴气笼罩天空,一盏盏红色的灯笼上,虚幻而狰狞的面庞死死盯着下方的星官。
便是坐井修士陷入其中,神魂都会遭到阴风的削弱,鬼嚎的撕扯,从而心神不稳,实力下滑。
但自认为“算无遗策”的搬山道人不会知道,季平安虽还停留在破九大境,可神魂的强度与厚度,却雄浑的难以想象。
“阴风可以吹灭蜡烛,但如何能吹熄太阳?”
季平安摇了摇头,当卫卿卿选择用“灵”来构筑囚笼,将他拉入神魂层面的较量时,这场战斗,她就已经输了。
“牙尖嘴利!”
阴云中,传来卫卿卿愤怒的讥讽,“倒要看你能撑多久!”
说着,一盏灯笼徐徐旋转,其上虚幻脸孔朝下,喷出一挂瀑布般的火焰。
眨眼功夫,庭院陷入火海,源自神魂的炙烤令季平安的衣袍燃烧起来。
星云法袍本该水火不侵,所以点燃的并非真实的法袍,而是神魂幻化出的外表。
此刻,就如当初搬山道人祭出“颠倒盘”,将季平安拉入某种幻境中。
卫卿卿也利用了相似的手段,只是更霸道,直接。
“呼呼……”
凉亭被烧灼,融化一般软倒,池塘蒸发,绿色的荷叶枯萎卷曲,季平安看着燃烧的自己,微微摇头。
他的神魂厚度虽无比庞大,但并不意味着不会受到伤害。
就像一座大山,卫卿卿扛着铁铲来挖,或许挖个百年、千年都挖不穿,但每一次挖掘,造成的损耗都是存在的。
“伱觉得这样可以伤到我?”季平安问道。
头顶红灯笼如一条长龙游曳,盘旋,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一枚枚灯笼,开始轮流朝下方喷吐烈焰。
“不,你错了。御灵道传承,以‘灵’为根基,构造一片灵域,将敌人的神魂拉入战场,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但天地规则之下,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守恒,当你用神魂袭击我的时候,同样意味着,你蓄养的灵会被磨损。”
季平安仍旧是一副好为人师的语气:
“但更糟糕的是,在精神领域的厮杀中,永远存在一个铁律,那就是谁的神魂强,谁就是老大。”
天空黑云涌动,藏身其中的卫卿卿心头蓦然一跳,在季平安说出第一段话时,她就生出不详的预感。
当第二段话说出,只见季平安抬手一挥,轻声道:
“雨来。”
轰隆……
天空中雷鸣电闪,继而暴雨滂沱而下,身上的火焰,燃烧成火海般的庭院迅速被“扑灭”。
那一盏盏灯笼释放的光,也在雨水中被一寸寸压缩,甚至有部分呈现熄灭的趋势。
一场秋雨一场寒,季平安在雨幕中抬手虚抓:
“伞来。”
于是,他手中就真的多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
凭空造物……这在现实中是神藏境都难以触碰的,疑似红尘仙的领域。
但在精神世界中,一切念头,都可以转化为真实的形象。
“怎么可能?!”
黑红二色掺杂的浓云裂开,穿白色缟素,头戴一条白绫飘带的卫卿卿脸色无比难看。
她不明白,这个星官为何对“御灵道”这般了解,神魂又为何如此强大。
她尝试掌控这座世界,操控头顶那些灯笼,可回应她的却只有静默。
细雨沙沙,天光晦暗。
二人脚下的四方石板拼凑绵延,被雨水打湿,倒映出天空上的红色灯火,池塘中雨水砸落,荡开一圈圈涟漪,残破荷叶左右摇晃,发出噼啪声。
季平安打着油纸伞,目光平静地看向后者,说道:
“万事万物,皆有可能。”
卫卿卿不信邪,忽地抬手一抓,她因瘦削,而显得骨骼分明的手掌于身前一抹,斑驳光点凝聚,一杆长枪浮现。
“去!”
卫夫人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启,“啪”的一声爆响,灵魂长枪推出,沿途所过,砖石龟裂,飞沙走石。
周遭的一切画面,开始生出褶皱,被这一杆长枪牵引。
天上的灯笼也一个个坠落,化作火焰缠绕在枪身上,渐成虹光。
这是足以重伤坐井修士神魂的一枪,便是夜红翎在这里,也要退避三舍,然而季平安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怎么就不信?若是你与我比斗修为,还的确要麻烦许多,但比拼神魂,这个……你真的不太行。”
说着,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长枪的枪尖上。
“叮!”
一道轻微的火星绽放,然后那恐怖的火焰长枪一寸寸崩碎为光点,朝天空升起,化为了一片碎金般的星辰。
卫卿卿踉跄数步,再难以保持镇定,这名从历史中归来的疯癫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的年轻人,忽然笃定地大喊道:
“你不是今人,你绝对不是今人,你究竟是谁!?”
说话的同时,一些久远的记忆开始翻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季平安微笑地望着她,轻轻开口,说出的句子却石破天惊:
“当年你也是这般,在万军之中,向我推出这一枪。好久不见,卫卿卿。”
卫夫人如遭雷击。
……
……
钱宅。
钱员外的寿宴按照规矩,要持续到深夜。
有身份的城中大人物们,则会提早离开。
但今天有些不同,就在钱塘县令估摸着时间,觉得该走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呼:“那边怎么回事?”
钱塘县令抬头望去,继而愣住,只看到远处城中某片天空,黑云堆积,隐隐有红色长龙盘绕。
而在城外方向,传来雷鸣般的巨响,伴随着灵素波动。
“有修士作乱!”
钱塘县令见多识广,立即辨认出情况,立即想起下属汇报的,斩妖司首抵达城中的消息。
再结合这异象规模,可能涉及到坐井级别强者的厮杀与争斗。
“麻烦了,出大麻烦了。”
钱塘县令神色焦急,有心前往,但又因畏惧止步——他虽掌控官印,可一定程度请武庙神将,但和真正的坐井级修士无法相比。
文人出身的县尊,如何有胆子拼命?
“父亲,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钱员外父子这会也返回了前院,恰好看到这一幕,长子喃喃,旁边眼含泪花的媳妇也呆在原地。
只有花甲之年的老隐官面皮抽搐,有所明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