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武中年人道:“如此这般,才更要见。”
李湘君一步不退:
“武夫闭关,何等重要之事,外人闯入若有了差池该如何?”
“若有差池,那老夫来承担,如何?”忽然,人群后头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众人让开,一名白发佝偻,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颤巍巍,给小辈搀扶着走来。
李湘君神色微变:“四叔公……”
四叔公走到人前,双手拄着拐棍,冷眼看她,怒道:
“裴巍既为家主,也是兄长,如今突逢大难,各兄弟来探望乃是人之常情,你一妇人横加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李湘君嗫嚅:“叔公……我……”
“哚!”老者拐棍一砸地面,打断道:
“你一妇人,带着一个女娃子,何时能替长房做主?要驳斥老夫,也该让裴钱滚过来说!”
不是……当着我的面重男轻女可还行……季平安不高兴了。
不过他也已经看明白了:
这个裴氏老一辈,除了裴武举外硕果仅存的“四叔公”,应该是被其余几房抬出来撑场面的。
目的就是,强行试探裴巍的伤势究竟如何。
以此来判断,接下来对长房的攻击力度……高门大户的权力斗争,永远是这样朴实无华。
李湘君身为主母,能勉强抗住其余几个“叔叔”,但面对四叔公,便是晚辈,任何反驳都会被解释为不敬老……很无赖,但却有用的计策。
至于裴钱……一个未成年的公子哥,就算拉过来也是送菜。
这波啊,是蓄谋已久。
季平安略有些犹豫,是否要出手干预,可这毕竟是裴氏内部的家事,他就算是看在“裴三娘”昔年的情份上,也不好偏帮一方。
而李湘君这般推脱,看来裴巍的情况的确不好……
“是谁,又在这里吵吵嚷嚷?!”
就在气氛僵住的这时候,突然,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从远处生生凿进了众人耳廓!
那声音分明也不大,却如擂鼓,令人心脏随之震动。
众人扭头看去,继而表情变得无比精彩。
只见庭院另外一侧的小径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来。
为首者,赫然是一名身武夫短袍,乱如野草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脸孔坚毅,虎目如电的老人。
裴武举!
而在其身后,则是跟屁虫般,脸蛋略圆的三少爷,裴钱。
“三……三哥!你不是已经癫了?怎么……”拄着拐杖的四叔公如遭雷击,望着龙行虎步而来的老人,吓得近乎跌倒。
其余几房的子嗣,也都大惊失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些年,外人或许忘记了裴武举,但裴氏几房的掌舵人,岂会忽视这位中兴的家主?
不过,他们很确定,老家主这两年疯癫的愈发严重,虽偶有清醒,但完全不足以处理家族事务,更不可能走出那座别苑。
可眼前之人,哪里有半点疯癫?
“家主……”孔武中年人等一众耀武扬威,气势汹汹的族人瞬间矮了半截,如同面见雄狮的狗。
裴武举冷眼扫过众人,冷哼一声:
“昔年老夫学成归来,也是目睹家族内讧,不想过了这许多年,你等没有半点长进。”
众人脸色发白,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裴武举又看向耄耋老者,睥睨般道:
“老四,你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好好颐养天年不好?偏要来掺和小辈的争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昔年的承诺?若是忘了,我便提醒你一次,你四房能活下来,这些年还活得很好,乃是你与你父亲当年赌咒发誓,不参与权力争斗,才避免了族内清洗……你如今,是要违约了么?”
“扑通!”
话落,四叔公竟是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仿佛想到了年轻时的记忆,脸色惨白地摇头:
“没……没有,这是个误会,我只是来看看……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在一群小辈的注视下,近乎屁滚尿流地离开。
鸦雀无声。
一些并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小辈,比如裴秋苇和裴钱姐弟这种,目光崇拜,只觉祖父身形如此高大,伟岸如神。
裴武举又看向其余人:
“你们呢?还不滚?或者要等老夫出手?”
孔武中年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哪里敢与一名坐井巅峰,只差一步入观天的老疯子动手?
当即一阵道歉,扭头就跑,生怕老家主疯癫病发作,将他们悉数碾死。
眨眼功夫,原本堵在厅堂前的一场闹剧,就这般消弭了,李湘君松了口气,先是挥手摒除下人,这才好奇道:“父亲,您怎么……”
裴钱抢着开口:“娘,是我听到他们闯进来,想着肯定要有麻烦,就去找的祖父。”
母女二人既欣慰又头疼,欣慰于裴钱成长了不少。
头疼于,将老家主恢复清醒的事暴露了出来,违背了老人的叮嘱。
裴武举看出她们所想,摇头说道:
“无妨。在他们看来,老夫只是暂时压制了疯病罢了,离死不远。不过,起码能保你们一段时间清静。”
母女二人神色黯然,没有接话。
而这时候,裴武举也注意到在厅内端坐,喝茶看戏季平安,当即脸色一肃,恭敬拱手:
“先生莅临府上,武举有失远迎。”
哗——看到这一幕,母子三人愣在当场,裴钱还好,只是单纯清澈的懵逼。
李湘君与裴秋苇对视,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惊愕与震惊的情绪。
虽说,她们早知道季平安与老家主间,可能有一些秘密,但也仅此而已了。
毕竟她们未能知晓真相,所看到的,只是季平安进入了别院,出来后老家主叮嘱要保密,且不得调查此人。
最大胆的想法,也只是:父亲感激其医治手段,欣赏此人而已。
可如今看来,何止如此?
尤其三人方才亲眼目睹裴武举大发神威,只露了个面,就吓得裴氏族人屁滚尿流。
也就是这样强大的老家主,却对这个年轻人这般毕恭毕敬?
甚至,自称“武举”……这般低姿态,如何能不令人震惊?
他们哪里知道,裴武举还指望着眼前之人,能指点他突破关卡,踏入观天境界。
季平安轻轻颔首,微笑道:“老家主客气了。”
裴武举认真道:“先生来府上,不知所为何事?”
季平安笑道:“原本是给府上邀请过来,算作答谢,不过我倒是对裴家主与大公子这起事情,颇为好奇。”
裴武举秒懂,对李湘君道:“带先生去见巍儿吧,告诉他,先生询问,莫要隐瞒。”
啊这……母子三人有些愣神,看向季平安的目光愈发好奇,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起来。
裴秋苇深吸口气,露出笑容:“请随我来吧。”
……
……
当季平安看到裴巍时,后者正躺在卧房内,原本魁梧的汉子,身躯瘦了一大圈,嘴唇苍白,气息虚弱,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好在,“咒杀散人”的仪式未能完全成功,所以裴巍只是重伤,且气海受到重创,没有死。
不过看样子,想要完全恢复,就算在当今这个灵素复苏的时期,也要很久。
无怪乎,李湘君死活拦着不让见人。
“李先生是吧,你为我父亲治疗的事我也听说,有什么想问的,裴某知无不言。”裴巍靠坐在床榻上,听完了裴秋苇的转述,平静说道。
不愧是家主,虽不知具体,但对裴武举的安排没有半点迟疑。
季平安问道:“说下为何沦落到这个境地吧。”
裴巍苦笑一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接着,他将过去一个月的经历大概说了下,与季平安猜想的大体吻合,但更详细了许多。
起因与他还有点关系……季平安当初在神都,杀了聚贤庄主,并暗中推波助澜,使得聚贤庄被通缉,一群江湖亡命徒四散作乱。
大公子离开余杭,也是为了这件事。
结果虽得胜而归,擒下不少聚贤庄的武人,但却也不慎受伤,中下奇毒,一命呜呼,恰好给咒杀散人占据躯壳。
醒来后,咒杀散人的异常很快被发现,他便用秘法,强行将那帮聚贤庄的武夫聚拢在手下,离开庄子。
并得知,底下人已经提早通知了余杭裴氏……
咒杀散人干脆将计就计,半路假意与父亲相逢,本想混入裴氏,结果被裴巍察觉出端倪,而咒杀散人则趁着裴巍疑心不重的时候,也下了毒,并趁机偷袭……
毫无防备的裴巍饮恨被囚,一路被带去了半月山庄,关在了地牢里。
而在于咒杀散人的对话中,他也逐渐得知事件真相,并意识到,有人“夺舍”了长子的躯壳。
“我直到现在,还难以置信,世间竟真有这般完美的夺舍之法。”裴巍心有余悸:
“若非他想留我的命,用阵法抽取裴某修为,恐早已横死在外。”
九州的修行体系里,的确有关于“夺舍”的术法,但限制极大,条件苛刻,远没有民间传说中那般离谱。
超出认知,加上被亲近人缺乏提防……季平安对裴巍的遭遇表示同情:
“那关于魔师残躯被劫一事,你是否了解?或者,对方言谈中是否曾提及,其与四圣教有联系?亦或关于夺舍的消息?”
裴巍摇头,说道:
“我被锁死在地牢中,与外界隔绝,他在身份暴露后,虽不再隐藏,但透露的情报极少,我只知道,他可能是几百年前的修士,这是从言谈中推测出的。而且,我怀疑他这样的夺舍之人不止一个。”
季平安好奇:“哦?为什么这样说?”
裴巍沉声道:“因为他曾说过,他必须尽快地变强,要比别人更快,可不想当别人的附庸……这是他口误时说的。”
比别人更快,否则就要当附庸?……季平安心中一沉,将这条信息默默记下。
但不确定,这是每个重生者都知道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
说起来,朱寻这个重生者,不就是成为了“四圣教主”的附庸?但以为是老部下,所以心甘情愿么。
这帮人到底怎么联络起来的……季平安解开了一桩疑惑,却新添加了更多的疑惑。
他突然有些烦躁,迫切地想弄清楚,重生者们到底掌握着哪些信息。
“可先是朱寻,再是咒杀,我虽然找到了他们,但都没能审问出情报……”
“这固然有失手击杀的缘故,但反过来想,就算我这次成功抓住了咒杀,他会老老实实配合吗?不可能,就算他说了,我敢信吗?”
季平安活了一千年,对于这帮“老朋友”的性格再了解不过,没有一个蠢货,都奸诈的要死。
偏偏,占星术对“重生者”不起效果,这意味着,他也缺乏有效的手段“测谎”。
“也许,我的思路根本就错了,我一直在从城中的案子入手,想找到重生者获取信息。可会在城里作案,用滥杀无辜的魔道手段变强的,几乎都是我的敌人……抓再多,也得不到我需要的情报。”
“或许,正确的做法是寻找我的朋友们,或者起码是正道之人,如此才能问出答案。不过这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倘若我不暴露身份,这些正道中人也不会说的……而贸然暴露身份,又不妥……”
“要么,我询问后将其杀了,要么,就是寻找那些我足够信任,我确信对方会替我保守秘密,不会出卖我的真正的朋友。”
季平安思忖着。
前者直接否决,无论是离阳、国师,还是季平安,他除了感情外,都没有辜负过任何人,做出有违本心的事。
骗取信任再杀这种事,与魔道何异?他不屑为之。
那就只剩下后头的选项了。
“值得我信任的人么……”这一刻,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孔,比如神皇、比如张僧瑶……可是,去哪里找他们?
等等。
忽然,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他足够相信,同时肯定就在余杭城内的名字。
“李先生?”
这时,躺在床上的裴巍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走神。
季平安收回思绪,歉意道:
“在思考一些事。好了,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显得颇为疲惫,点了点头:
“若有想问的,还可以再来。”
季平安起身告辞,转身朝门外走去。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随着裴氏这件事的爆发,关于“重生者”的情报,也终于不只局限于五大宗派与朝廷,而是开始被更低的势力所知悉。
若说以往,各方势力寻找“重生者”的行为还刻意隐蔽,努力避免被人注意。
可随着消息扩散开,接下来的寻觅与争夺,或许会逐渐从“地面”转入“地上”,不再做掩饰。
……
……
走出房门,等在门外的裴秋苇眼睛一亮,抿了抿嘴唇,欠身道:
“先生出来了。敢问还有何吩咐?”
不自觉的,她对待季平安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季平安笑了笑:“不必这样拘谨,我还是喜欢你初次与我见面那天的模样。”
裴秋苇也笑了,轻轻吐了口气,浑身松缓了许多,她也更喜欢平等的相处模式。
季平安想了想,忽然说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件小事想请裴氏帮忙。”
裴秋苇露出好奇的神色:“什么事?”
季平安假意伸手入怀,摸索了下,扯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将其展开:
“我想请裴氏帮忙查一查,这只灯上画作的来历。”
这赫然,是他从河灯上扯下来的,绘制着“哆啦A梦”的那张灯笼纸。
想要寻找许苑云,又无法占星,季平安能想到的最好方式,就是发动裴氏这等大族。
当然,这个行为同样存在弊端,比如可能会将自己与许苑云暴露出来。
但一来,他还有“钦天监司辰”这个官面身份在,不怕暴露。
就算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大不了将马甲一撕,表明身份,钦天监调查城中异常事件,这个理由足够强大。
私人调查,会有嫌疑。
但若是官员调查,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牵扯出许苑云,无论他用哪种方法,找谁调查,其实都会或多或少引起注意,事急从权。
而且……只是查一个灯笼,大不了再编一套说辞,外人不可能明白这幅画的含义,当然也不会将其与重生者联系起来。
“画?”
裴秋苇愣了下,打量着纸上那副极为古怪,由线条组成的奇怪玩意,心说:
这也算画吗?
不过有教养的大小姐不会当面吐槽,当即说道:
“没问题。”
说完,她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丫鬟荷儿,准备叮嘱她拿画像去查,结果荷儿刚走过来就轻咦了一声:
“这不是莫愁姑娘的画吗?怎么在这?”
此话一出,裴秋苇明显愣了下:
“莫愁姑娘?”
荷儿“恩”了一声,说道:
“是啊,就是前天夜市,莫姑娘不是去秦淮河玩了么,就画了个这,在河灯上,回来后是她的丫鬟闲聊的时候说的,还给我们画了下,说这是猫,可猫哪里是这个怪样子嘛……”
荷儿吐着槽,突然注意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扭头就看到季平安死死盯着自己。
“莫姑娘,在哪?!”
……
万字,补昨天的短小无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