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苑云迟疑了下,身为投靠裴氏的亲戚,她这段日子在府内受到的待遇很好。且对当前这个朝代的情况,也已悉数掌握。
伪装起“莫愁”这个身份,愈发得心应手起来,连亲近的丫鬟婆子,也都瞧不出破绽。
只是,终归是客在他处,在讲究礼仪的大家族内,她理应守着客人的本分,不该乱打听。
可裴氏寻卦师进府,结合近来听闻的,家主久出未归的事,许苑云怀疑此事另有蹊跷,若视之不见,又不甘心,略一思忖,她抿了抿缺乏血色的嘴唇:
“去远远瞧瞧吧,总在这楼子里也闷。”
……
府内,主宅的一间房门被推开。
护卫打扮,肤色偏黑的中年武夫铁砂走进门,看了眼坐在屋内盘膝打坐的少主,眼底浮现欣慰:
“三公子,那些卦师来府上了。”
二人打神都归来后,裴钱先是在余杭的“二代”圈子里狠狠炫耀了一波,赚足了虚荣心。
而后,却因府中生出的变故,猛地成熟了起来——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不用教习再挥舞棍棒,他自己就会自律地修炼。
“哦?”脸庞圆润,模样有些喜庆的锦衣公子睁开双眼,精神一震,麻利地起身,说:ωωw..net
“娘和二姐在哪,我也过去。”
铁砂道:
“夫人与二小姐没出现,只命下人请那些卦师陆续在客厅坐下。似乎,是人还没到齐。”
裴钱“哦”了一声,他本还想去接待,但二姐都没出现,自己还是不要胡乱冒头,以免坏事,毕竟他虽对自己的潜力与天赋颇为自信,但对二姐的头脑,是佩服的。
“铁砂,你说这帮卦师真的有本事吗?”裴钱将信将疑。
铁砂迟疑道:
“我也说不好,若论武道,我还能品鉴一二,可这卜卦之法,实在玄奥,但想来江湖奇门中,总有些真才实学。比如那周半仙,名声斐然。”
裴钱颓然坐在椅子上,拍大腿道:
“可惜,余杭离神都太远,否则我去请托季司辰,若论卜卦,钦天监的监侯们才是行家里手,据说道门中人都不及。”
铁砂摇头不语,心说:
公子您只与季司辰一面之缘,人家也未必会帮啊。
……
裴氏大宅,占地规模极大,气派恢弘,乃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建筑群。
当季平安姗姗来迟,出示信函后,当即有家丁引着,进入府中。
入眼处,尽皆假山流水,花草楼亭,若是初次进来的,必然眼花缭乱分不清南北。
“李先生,还请暂在这客厅中稍作歇息,夫人小姐稍后便到。”家丁做出请的手势,胸口刺绣的“裴”字阳光下纤毫毕现:
“还有几位先生同道,先一步抵达。”
这是后补的一句。
季平安眉毛一扬,倒也不算太意外,此前在府门前,就看到了一些车马。
“所以,裴氏是将余杭城内,有本事的卦师都一窝蜂请来了么。”心中思忖着,季平安微笑颔首,迈步朝前方厅堂走去。
甫一踏入,果然吸引来数道视线,只见,厅堂内主位空置,左右两侧摆放檀木桌椅,上盖青花茶盘,瓜果梨桃摆满,门口还有丫鬟家丁垂首伺候。
而那些座椅中,则是约莫七八名卦师,大都是道士打扮,年纪从中年到白发苍苍不等,气质倒皆不俗,与市井中摆摊算命的江湖骗子迥异。
其中最为醒目的,也是坐在右下第一席位的,乃是一名年近五十,头发半白半黑,仙风道骨的卦师。
容貌打扮,酷似天龙八部里的星宿老怪……派头也最足,俨然是一副“仙师”、“高人”做派。
此刻抬眸瞥向季平安,不禁颦眉,似是意外于他的年轻,以及陌生。
“这位同道面生的很。”一名坐在末席的中年卦师捋着胡须,忽然问道:“不知在哪处坐馆?”
季平安笑了笑,说:“老柳街,一静斋。新开的馆子。”
一静斋?几名卦师困惑,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余杭的卦师也不例外。
能被裴氏邀请来的,都是有些名气的,彼此或多或少,都认识。
是新人啊……裴氏怎会贸然邀请新人?
还是说,其是哪一位江湖上大卦师的高徒?一群人心中疑惑,但也没表露出,只是颔首,算作礼仪。
季平安扫了眼余下不多的空位,一处在靠近门的末尾,一处是与“星宿老怪”对面的席位。
他没有犹豫,直接选了后者坐下。看到这一幕,一群卦师眼神怪异,白须白发的“老怪”更是面露不喜。
一人笑道:“这位同道这般年轻,便有底气与‘周半仙’对坐,不知是哪位的高徒?”
这是在试探口风了,同时也有些挑事嫌疑。此番给裴氏邀请,一群卦师颇为重视,要知道,若能得裴氏看重,其日后在整个江南,地位名气都将更上一个台阶。
卦师这行,想赚钱靠的就是名气,一个只给贫民算命的,就算掐算的再准,收入也远不如一个大家族的座上宾。
故而,一群人彼此视作竞争者,甚而认为,今日这场聚会,很可能成为决定余杭城卦师行业座次的一战。
意义重大。
然而这帮人并不知道,他们极为严肃对待,视为“重大”的这场聚会,在季平安看来,只是行走人间的诸多风景中,稍微有趣的一件。
而他们的诸多心思、算计,勾心斗角,更在季平安眼中一览无余。
哦……所以这个“星宿老怪”姓周……唔,这头发半黑半白,怎么像是染得……不会是cos晚年的国师发型吧……季平安笑了笑,说道:
“无门无派,江湖散人罢了。”
周半仙轻哼一声,阴阳怪气地称赞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季平安微笑,仿佛没有听出对方的讽刺,而周半仙也没再吭声,只是哼了一声,便闭上双眼假寐,尽显高人风范。
没有发生冲突……这顿时令一群卦师大为遗憾。
不过说来也正常,大家都是算命先生,要保持逼格,动辄叱责小辈多少有些难看。
而且,季平安自称散人,谁又敢当真?行走江湖须得谨慎,那些动辄不喜便挑事施压的,早不知道死了多少轮了。
一时间,众人不再吭声,只是喝茶等待。
……
又过了一会,最后一名卦师也到来后,厅外绿树掩映的垂花门处,方有一群人影零散涌来。
等看到为首之人,一群卦师眼睛不由一亮,却见走在前头的,赫然是一名雍容端庄的中年美妇。
深紫色罗裳,裙摆拖地,体态极佳,容貌出众,虽是妇人的发髻,可岁月却仿佛并未在其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平添出一股有别于少女的韵味来。
行走间,双手平拢在袖中,发髻间的一根金步摇烨烨生辉,晃动幅度极小——这是大户人家常年规训,才能养成的步态。
而在美妇人身旁,稍落后半步的,则是斯文端庄,甜美暗藏的二小姐,裴秋苇。
显而易见,这美妇人便是裴家主母了。
“贫道见过夫人。”当先,有卦师起身迎接。
其余一群同行见状,也都站起身行礼,唯有周半仙只是撑开眼皮,微微颔首,却是没动,这逼格一下不就拉满了……
他正得意间,却瞥见坐在正对面的年轻人同样未曾起身,甚至都没有朝外看,而是细细品茶。
嘶……周半仙眯眼,深深看了季平安一眼,没想到这年轻人比自己还能装逼……是个劲敌。
他哼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裴氏主母都不值得他看上一眼般。
季平安呷了口茶,感受着对面投来的视线,愣了下,然后才大概猜出后者的内心戏,不禁摇头失笑:
怎么说?男人至死是少年么……这该死的胜负欲。
“诸位大师莫要多礼,还请坐下说话。”
裴氏主母露出笑容,声音温和,比之身旁的女儿更多出些许磁性,令一群卦师心头一颤,忙目光低垂,拱手称是。
这就显得静坐的一老一少愈发的鹤立鸡群。
裴氏主母对“周半仙”的作态并不太意外,倒是看向年纪轻轻,却气质平静宁和的季平安时,眼中闪过异色。
螓首微转,看了眼裴秋苇,没说什么,母女在空余的主位上落座。
旋即,裴氏主母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在座诸位,皆乃余杭城内擅卜卦堪舆的高人,按理说,当上门请教才是,只是我裴氏终究有些名声,闲言碎语总是要避免,再者也是事情不好叙述,这才请诸位登门,无论今日诸位能否给出指点,我裴氏都有酬劳奉上,若是哪位给出的说法有效,裴氏更有厚礼报答。”
这一番话就很显水平了,顿时,包括周半仙在内的卦师们精神一振,只觉浑身舒坦,之前心头的隐隐不快却烟消云散——
当然,这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说话的是个美貌妇人的缘故。
季平安没吭声,只是静待下文。
果然,周半仙轻咳一声,率先开口:
“夫人还请放心,卦师自有卦师的规矩,贫道在这余杭城内还有些颜面,今日之事,出了这个门,吾等绝不外传,谁人若泄露出去,无须裴氏出手,贫道自会代为料理。”
这话说的轻飘飘,尽显自信。
其余卦师也忙开口保证,显然,在卦师圈子里,周半仙无疑坐着头把交椅,即便有人不服,但明面上也不愿与之冲突。
季平安就觉得挺有意思的,而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闷不吭声的裴秋苇眸子不知何时瞟了过来,正好奇地看着他。
只是大部分人都给裴氏主母吸引了注意力,并未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交换。
“周大师言重了,”裴氏主母叹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或早或晚,都会传开。实不相瞒,今日邀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占卜我夫君的下落。”
裴家主的下落?
闻言,一群卦师愣了下。
裴秋苇忽然脆生生开口,说道:
“事情是这般的,之前裴氏在广安府的庄子传来消息,说是那中州江湖帮派聚贤庄搅得当地不得安宁,影响了族中产业。我兄长便亲自带人前往料理此事,按理说,以兄长的武功,和我裴家的名号,此事并不难。
可却不想,半个多月前传来消息,说他与江湖人交手,意外受了重伤……我父得知此事,担心兄长安危,忙赶往了广安府,原本约定的沿途鸿雁传书,可却迟迟没有回信。
派人去问,才得知兄长在父亲抵达前,就已离开了广安府,二人就此没了音信,不知所踪……”
她将经过叙述了一番,语气担忧道:
“虽说我父亲与兄长修为不低,可这般没了音信,也着实令人不安,故而才请来诸位,占卜二人下落。”
竟有此事……闻言,一群卦师惊讶不已。
季平安则心头猛地一动,捕捉到两个关键词:
“半月多月前传讯”以及“兄长重伤”。
往前推的话,裴氏大公子受伤的时间点,大概就在“群星归位”前后,具体时间不好说,而紧接着,就是裴家主与之双双失踪。
若是以往,季平安不会多想,也最多认为可能涉及江湖恩怨,遇到了麻烦,或者是两人意外走岔了,在彼此寻找。
毕竟是古代,通讯不便,一时联络不上并不意味着出事。
但经过昨晚朱寻的事件后,他难免进行联想:
“辛瑶光说,要注意死而复生之人,有没有可能,裴氏大公子也给人‘夺舍’了?成为了某个重生者的躯壳?而其苏醒后,趁着伤病为由开始了解情况,之后得知裴家主即将到来,担心露馅,被亲近之人察觉出异常,所以匆匆离开了庄子?”
“可那如何解释裴家主的失踪?是去寻找长子,还是说……双方发生了冲突?”
季平安念头起伏间,只听一名卦师惊讶道:
“竟有此事,不过以裴家主和大公子的修为,必不至于有事,许是走岔了或耽搁在某处。”
“是啊,大公子年纪轻轻便已破七,裴家主更是坐井武夫,谁人能威胁?”另一人也说道。
坐井武夫,在江湖中绝对是可以横着走的人物。
只要避开朝廷和几个大宗派,以及少数有名字的隐士大人物,几乎没有威胁。
处于江湖生态链的上层。
不过季平安却并不乐观,坐井武夫虽强,可倘若他猜测为真,撞上的是重生者,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翻车很正常。
以自己为例,他明面上只有破三境界,但就算抛开锦囊中暗藏的法器,逼急了,他也有办法爆发出远超破三的战力。
不要小瞧老牌强者的底蕴。
一个坐井武夫,被一个破七重生者阴死并非不可能。
“各位说的是,只是我娘总归忧心,所以还请诸位出手。”裴秋苇说道。
同时,她一招手,外头有两名婢女,各自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其上,摆放着一些贴身的衣物,毛发,以及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
后头更有家奴将占卜所需的工具搬了上来。
早有准备。
见状,一群卦师跃跃欲试,并不慌张。一名中年卦师环视众人,抱拳道:
“贫道便先行一手。”
说着,他拿起一张八字,又取了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神态严肃。
一番操作后,轻叱了声,墨渍喷洒在纸上,他垂眸端详了片刻,颓然摇头,不甘心道:
“贫道学艺不精,再思量片刻。”
说着,捧着那张洒满墨汁的纸坐在苦思冥想。
又一名卦师起身,捡起一只龟甲,手掌往地上一打,凭空生出烈焰,他将龟甲往里一抛,念念有词,片刻后火焰消失,龟甲上呈现裂纹。
他端详片刻,同样苦笑摇头,没说什么,返回了座椅。
接着是第三人……
第四人……
季平安安静旁观,发现这群卦师的确都有些本领,不是骗子。
虽修为不算高,但手段花样繁多。
只是结果都大差不差,得不到明确的启示。
并不意外。季平安相信,以裴家的实力,在此前很可能已经请了道门三清观,乃至于阴阳学宫的星官出手占卜过。
不过,道门体系繁杂,三清观内还真未必有擅长这一领域的人。
至于星官虽擅长,但本地的阴阳学宫也没啥厉害角色,占卜下凡人还行,但涉及坐井级武夫,难度过高,准确率下降也无可厚非。
而随着一名名卦师落败,坐在主位的母女花也愈发紧张忐忑,脸上的失望神色愈发浓郁。
终于,随着名气最大的周半仙,在反复三次卜卦皆落空,摇头叹息表示无能为力后,二女的情绪跌入低谷。
这下,就连剩下的几名,还没有动手的卦师,也不敢出手了。
在他们看来,连周半仙都不行,自己更没信心。
“夫人,小姐,”周半仙神色虚弱,显然强行三次施展道术,令他的心神损耗严重,这时叹了口气,拱手道:
“裴家主与大公子命格坚硬,修为颇高,本就难以窥探,如今更好似卷入了某种奇异的高位格的干扰中,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季平安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事实上,他方才同样暗中运转“大衍天机诀”,进行了数次占星。
眼前朦胧地,看到了一些画面,但都破碎且不成体系,并频频被神秘力量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