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三十岁。
照例,每年的生日,写一篇随笔。而立之年,该写点什么,到今天上午,也还没什么概念,不是无话可写,实在是可写的太多了。不久之前我跟人说,人在十岁的时候看自己,你是十岁时的自己,二十岁的时候看自己,你是二十岁的自己,到了三十再看自己,你会发现,十岁的自己、二十岁的自己加上三十岁的自己,都站在一起了。他们留下那样多的痕迹,分也分不开。
那么,我就有三十年的事情可以写了。
往日里我想尽量写点轻松的,又或者是务实的,不难理解的,但后来想想,今天的开端,写点形而上、假大空的吧。
说三个概念,合并起来,或许便是大部分的我,期间有些古怪的、中二的东西,若看下去,会理解其原因。
其一:
2014年年底,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参加了两个月的学习,其中有一节课,是由北大的戴锦华教授过来讲课,期间戴锦华教授提到一个概念,她说,在文字的源起过程里,中国的文字,是表意的,欧洲的文字,是表声的。这是两者的差异。
戴锦华老师在北大研究的并非语言,她研究的是电影、大众传媒等方向,提到这个概念,应该是因为内容稍稍触及,随意说过去而已。对这个概念我在从前也有听说,讲课结束之后,照例有个提问时间,我初到鲁院,举手提问,问题大概是:文字存在的基本意义,是传递思维,即将脑子里无形的思绪具现化,传递给他人,使他人得以接收,在《三体》和很多科幻作品里,也曾描述过类似蚂蚁家族那样的整个族群由一个母体统治的族群,并且认为那是生物进化到高点的一个途径,我们的文字,直接以图形表达意思,而西方文字,先将意思化为音节,再用图标表达基本音节,进入脑子以后,通过一套约定俗成的方法做译解,这样是不是多经历了一道工序。这两种发展的分歧,有没有什么客观因素,和发展的必然性。
这个问题是问得有些乱来了,因为与戴锦华教授的课程内容无关,只是在边角料上挑了一个话题来做引申,戴锦华教授当时还愣了一下,然后说:这可能没什么必然性。
我问:可能只是意外导致的差别?
她说:嗯。
关于这个问题,后来我有很多的想法,但在这里并不讨论,我之所以说出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个问题看似随意,但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我随时随地都在脑子里转。
语言文字对我来说,最具魅力的一项,为思维的传递。
我三十岁,没有读大学,写网络小说,至今也算不上真正的被社会所肯定了——当然,我去鲁院学习过,参加过几个不大不小的会议,我没有入作协,我的成绩,也只在小范围内有传,我也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网络小说作者,但如果你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可能会回答:“我做传递,思维的传递。”
《圣经。旧约。创世纪》里有一个神话,我一直很喜欢,在古代,因为人类没有语言分隔,无比强大,同心协力,他们一同建造了巴别塔,试图夺取神的权威,神没有毁灭他们,只是让他们所有人开始讲不同的语言,然后人类陷入互相的猜忌和战争中,再也没有能够团结起来,巴别塔因此倒塌。
这真是无比简单又无比深刻的哲理,人类的一切分歧和问题,几乎都来自于彼此思维的不透明。我在二十七岁的随笔里写过野猪和道德的关系,在利益、道德、欺骗这个三角上,欺骗来源于此,由此也诞生了丰富多彩的人类世界,所有的喜剧和悲剧,所有的规则和现状。
语言文字是补完人类的最重要途径,它用于传递他人的想法、意图,承载他人的智慧,无论是对科学规律的认知还是对人生的感悟,我们都可以通过文字进行积累,传递给后人,让他们迅速地成长,而未必需要一件件的去经历一遍,由此,当他们经历同样的挑战,也许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拥有更好的人生。
人类社会,因此获得进化。
从我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第一次在村上春树的书里接触到“文字具有极限,不可能表达全部的思维”这个概念后,几乎像是豁然开朗,此后十年——大约不到十年——我孜孜不倦去思考的,便是如何将思维转化为尽量准确的文字,我丢掉华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那些不必要的笔调,留下简单的枝条,再将叶片变得繁盛,再进行修剪,如此一次次的轮回。到如今,在我继续修剪这种笔调的现在,我三十岁了。
有人觉得我的文笔不错,有人则不然。当然各有其理由。
其二:
说说我的性格。就我本身而言,我存在极大的性格缺陷。
这样的性格缺陷,源于在接受教育时,经历了错误的顺序、进行了错误的构架。启蒙的时候,爷爷教给我的,是非常正确正直的思维方式,后来我读鲁迅,念书的时候,我在作文上模仿鲁迅的笔调写东西,我的文笔不好,老师说我思想也不好,我很疑惑地想,我在抨击坏事,为什么思想不好的反而是我呢?想通之后,这便是最初的分歧和格格不入——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经历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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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经历的是一个急速变革的年代,曾经有一个读者在书评上说,我见证过当初那个时代的余晖,确实,在我小的时候,我见证过那个变革尚不剧烈的时代的余晖,而后便是剧烈的变化,各种观念的冲击,自己建立的世界观,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再然后,由于家庭的困境,我放弃了大学,在我放弃大学的时候,知识在我脑海里也不再拥有重量,没有重量,就没有敬畏,我随意地拆解一切,于是,所有正统的知识,都失去了意义。
我时常跟人说,所谓“意义”,来源于“仪式感”,我们小时候过家家,大家都很一本正经地商量碗筷怎么摆,人怎么就坐,喂饭怎么喂。我们清明节扫墓,跪下来,怎么跪,磕几次头——对于纯粹的唯物论者来说,这些跟鬼神有关吗?没有,他们只跟我们自己有关,当我们一本正经地这样做了以后,会产生“意义”的重量。
在最简单的解释里:当我们为一个事情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之后,我们心中会自动说服自己,做的事情,是存在意义的。
所以后来,一旦有些不想念书的书友跑来问我,要不要读大学或者继续学业的时候,我都会劝他们继续,不全是为了知识,更多的是,为了让他们在进入社会的时候,感受到他们自己做出的付出,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东西,然后他们告诉自己:“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进入了社会,然后我失去了一切敬畏,我认为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基本逻辑结构的,而我的脑子也还好用,当我遇上一件事情,我的脑子会自动回到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从原始的社会构筑逻辑,然后一环一环地推到现在,寻找这件事情的所有成因,若能找到原因,脑子里就能过去。一如我在三年前说的野猪的故事,道德的成因。
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可能有着某种叫做阿斯伯格综合症的精神病,这类病人以逻辑来构筑感性思维,在我最不擅长与人交流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试图以逻辑来形成一套跟人说话的准则……
毫无疑问,我尝到了苦果。
若只是存在上面的几个问题,或许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写东西。半年以前我看见一句话,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出色的作者最重要的素质是敏感,对于一些事情,别人还没感到痛呢,他们已经痛得不行了,想要忍受痛苦,他们不得不幽默……
我常跟人说我毫无文学天赋,但大概敏感的素质是具备的。我有时候看我们八零后,走入社会之后,不知道如何是好,改变自己的三观、扭曲自己的精神,在挣扎里,没有人知道这些有什么不妥,直到某一天——大部分人——将金钱权利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视为成功的准则,不断地追求,追求到了的人,又觉得不满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却是掉了,人们开始怀念曾经的青春啊、年少了,倒是导致了一大批《匆匆那年》的流行,但回过头来,纵然金钱权力无法给自己满足,也只得继续追求下去。这里有些唱高调了,对不对?
有时候在试图解构自己的时候,解构整个人类族群,放在整个地球甚至宇宙的时间上,然后看见风沙卷起,一个偶然的瞬间,画出了漂亮的图案,我们产生所谓的智慧,我们适应世界,改变世界,到最后毁灭世界,终将灭亡……找不到可以永恒存在的意义——这里又显得中二了,对不对?
若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想到这些,我的三观尚未完整,那确实是可以改变的中二情绪,到我三十岁的时候,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那就是动真格的了。
这段东西,可能是关于终极的虚无主义命题,我其实不太想跟人探讨。普通情况下它中二度爆表,羞耻度爆表,提一下它,也是为了走进第三点里。
陈述完这两点后,我们走进第三点里:说说网文。
写网文很多年,虽然在去到鲁院的时候,我坚持文学并无传统和网络的区分,但事实上,确实是有的。有的称之为传统文学和通俗文学,有的称为精英文学和通俗文学,我们姑且认为有这样的分割。
我写书很认真,至今我也敢跟任何人理直气壮地这样说。曾经有过作家的梦想——至今也有——只是对于作家的定义,已经有些不同了。
两天以前,湖南省召开了据说五年一次但这次隔了十年才办的第六次青年作家大会,我过去参加,碰巧湖南经视的记者采访,当时也没什么腹稿和准备,我是网文代表,说到网文的时候,我说,如今的网文或许不是文学的未来,但它的中间,包含了眼下走入困境的传统文学所缺失的最重要的一环。
它们是:吸引力、说服力。
我以前定义文学,习惯性这样说:传统文学侧重的是对自我精神的挖掘和思辨,网络文学侧重的是传递和交流。
在这个定义里,传统文学对自我进行深挖,它的深度,决定了高度,即便有很多人看不懂,思想境界高的人能够看出它来,他们在一种很高的地方进行交流,我并不认为他们没有价值,恰恰相反,这些思想,可以说是人类发展中最为闪光的珍宝,我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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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网络文学,更在乎研究的是,我们脑子里有个东西,如何传到读者的心里去。在网文发展的这些年里,我们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手法,当然,有好的有不好的,有良性的有不良的。网文,毕竟还是个良莠不齐的学科。
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有一天,无意中跟一位老师在路上遇见,聊起关于分歧的话题,对方是个很好的老师,但对于网络文学毕竟不甚了解,说起一些事情。我当时好像是说:我见过很多作者,他们赚不到钱,为生活所迫,当他们想用文字赚钱的时候,他们会一头钻进跟以往最极端的一个方向上去,将他们原本的思辨,全都放弃了。人都是会这样走极端的。
对方说:但我们确实有很多作者,都是在这个社会不断下滑的风气里坚守着的,他们不是为钱,他们尽力地抵御了社会风气的影响,他们的那些思辨,对于社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