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畏一切的眼睛,简直和逝去的柳灵画如出一辙,但却又带着竺允道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信神情。
在柳红凝身上,可以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两个人的影子,合而为一。
如果自己的妻子还活着……如果自己的女儿也还活着……
只记得那时一阵兵荒马乱,正在宴堂的自己自是安全虞,但柳灵画带着女儿与一干朝臣女眷们到后花园赏花去了,而据报叛军其中的一个重点行进路线便是后花园……
他想出去,却没人肯让他出去。
他极度担忧自己的妻女,却抵抗不着周遭眾人拼了命的拦阻。
因为门开了,叛军说不准立马就杀进来了。
纵然他知道眾人的决定是对的,但他仍然可遏制自己心急如焚的情绪,一度还要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但他只有一个人。
没有人与他有相同的想法。
后来颓丧的李鸿岁彷彿等待了千万年之久般地、终于等到了叛军被尽数除去的时候,他心慌地寻着往后花园的途径疯狂地找寻着自己的妻女,而后才在一处遇见被砍伤的柳灵画由一名士兵搀扶着过来。
不久后,他的护卫也找到了他,一行护卫总共六个人,却只剩下了两个。
他着急地看着柳灵画的伤势,而后才想起女儿根本不在身边。
柳灵画仍维持那一贯冷淡的语气道:「与女儿被人冲散了。」
他没看露柳灵画眼中嘲讽的意味和略带悲伤的神情,连忙打理好一切、又隻身前往找寻女儿。
他不顾眾人的阻拦,直到最后,他跪在一具残破的女童尸体面前。
依稀相似的衣装和发饰。
螺状的髻子和手上的铃鐺。
却法称之为「完身」。
他跪在残破的尸首面前,流下了泪。
上天眷顾他,给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妻子,却不给予妻子的笑容;给了他一个可爱的女儿,却不给予女儿长大的机会。
他李鸿岁从此决定报仇。
务必要将叛军馀党诛杀殆尽!
而后,在柳灵画对着自己负气病重而死时,他向天痛嚎数声,而后加深了报仇的决心。
他李鸿岁从此对待人更加地心狠手辣、更加地不留情面。
因为他失去了他所得到的,所以他要那些仍然能苟延残喘于世的始作俑者们一一付出代价!
──而直至今日,他李鸿岁不知道早已明里暗里剷除了不少馀孽,但却也慢慢地感到了窒碍难行。
例如法轻易碰触的番邦和一些手握兵权的将领。
是以,他才找上了竺允道,那名他痛恨却又不得不接触的男人。
李鸿岁的脑海里不禁同时浮出了柳灵画和柳红凝两人的身影,又在不经意间将二人合而为一……如果说世界上真有那么「幸运」的事情,那么自己先前燃起的一种猜测是否真是有可能?如果可能的话……
那么竺允道势必要为这十多年来的「知情不报」付出代价!
李鸿岁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有些残忍的微笑。这样的推测足以让自己愤怒,当然,也足以让自己喜悦。只是在两者交织混合之下的情感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到自己的大仇报完之后。
起码柳灵画的死,是千真万确的。
这次的外族所派来比武的三人和一行队伍间恰巧便是有那当时的叛军与谋者,若能趁此良机报仇可谓上上之选!
李鸿岁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笑得有些难看,也有些狰狞。
但走来他背后的女人却毫所悉,只有温柔地出声道:「夫君,可是又在烦恼朝政了?」
那声「夫君」将他从愤怒和痛苦的回忆当中拉了回来,李鸿岁转过身,看着这如水一般的女人。
温婉、美丽、嫻静、以他为天,而且……还会对他真诚地笑。
「没什么。」李鸿岁也回以笑容,却只牵动着皮面:「怎么这时候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女人看着李鸿岁的脸,道:「妾身只是来提醒夫君、该用晚膳了。」
李鸿岁一怔,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天色已经暗了,便道:「好,咱们走吧!」
他牵起女人有些冰冷的手,走向了饭厅,然而另一手却是紧紧握拳。
是,他还想除去的,还有姑息叛臣贼子们的那个「头」,也就是他要日日跪拜的天子──当今皇帝。
除了姑息了那些至今仍蠢蠢欲动的祸害们外,他竟然还自作主张地替自己婚配了这一个女人!──女人虽然辜,但她体内的血可不辜!毕竟那瞎了眼的皇帝配给自己的,可是当初谋使叛乱一人的女儿啊!
李鸿岁百般地对着这个继妻好,以换取这位单纯的女人对自己的一心一意。而后,他便会觉得自己彷彿也能在已然法回头的过去,迎得他心爱女人的尊重和爱慕……
「夫君,你又发愣了?」女人虽然法了解李鸿岁内心的思绪,却能感觉到他非比寻常的气息,于是,身为一个女人、身为一个妻子,女人将自己柔软的身体靠向了李鸿岁,软软地撒娇道:「等到吃过饭、妾身再陪您一起烦恼好吗?」
「多谢夫人体恤。」李鸿岁撑起了笑,觉得这个女人愚蠢比。不过女人说的也是,若没吃饱饭,怎么还有力气烦恼呢?
想到了这里,李鸿岁不禁真诚地笑了开来,与自己的继妻共进了一顿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晚餐。
*
杜旬飘和楚沉风二人便在柳红凝家叨扰了一阵子。
一方面除了是杜旬飘想多了解这十多年来竺允道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十多年前是什么契机同时使用「闻声」和本名「竺允道」同时在江湖上行走等诸如此类的故事,此外,也由于杜旬飘的念旧,希望阔别十数年的师徒能好好聊聊,可以的话、还希望竺允道能再以师父的身分指点他几招。
至于楚沉风的理由似乎令人摸不着头绪,又或者说太过简单。他说反正在京城也没什么事,与其整天被囚在家中,不如待在这儿自由些,况且他也很喜欢这处山上,不但幽静,而且空气闻起来也比起舒服许多。
这日家里的柴要缺了,原本杜旬飘和楚沉风要自告奋勇地前去砍柴,但不是当地人的他们却法知道最佳的砍柴地点,于是在竺允道的建议之下,是由柳红凝带着也算是「师兄」的杜旬飘前去砍柴,而楚沉风则跟着竺允道修补屋子。
柳红凝和杜旬飘一人拿着斧头、一人拿着柴刀,一面砍着横挡在路中央的藤蔓枝条,一面向前走着。
杜旬飘一面看着周遭的景色,一面随口讚道:「这地方真不!」
「是吧!我就觉得我爹有眼光!」柳红凝有些得意地回道:「有言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我怎么想都还是觉得隐于山林清静,不但没什么人来打扰,还有浑然天成的好景色可以看!」
杜旬飘笑道:「但十多年来你都看同样的景色,看不腻吗?」
「唉呀,你没住过山里头,不知道山里面的景色是时时刻刻在变化的!」柳红凝辩驳道:「不信待会我们砍完柴回去,就看看杜大哥找不找得着路!」
「噯?别跟我赌气啊!」杜旬飘苦笑着,而后转了话题问道:「红凝,这从前柴都是你和竺师父一道出来砍的吗?」
「是啊!」柳红凝不假思索:「但有时候也都是其中一个人出来砍柴,另一个人煮饭菜或者下山买东西之类的……」
「不累吗?」杜旬飘很好奇:「还有依你这么好玩的个性,不觉得这样日復一日的生活聊?」
「累是不会……」柳红凝笑着:「我们这种练武的人如果砍个柴都要喊累,岂不是让人笑话吗?不过有时候还当真会觉得聊就是。」
「喔,我知道了!」杜旬飘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道:「所以你才会主动应承宰相去杀卢彻的事情?……欸不对,怎么寧愿去杀人啊?」
「坏人多杀几个也不吃亏!」柳红凝哼了哼声,道:「况且那个李鸿岁一直来找爹麻烦,我怎么能让他称心如意啊?」
「果然是你的作风!」杜旬飘笑了一会儿,又有些感叹道:「只是学武的人是不是势必得杀人呢……」
柳红凝对于杜旬飘突如其来的感慨感到纳闷:「杜大哥怎么忽然这么感叹?」
「我从小进了王府就是被训练成一名护卫嘛!」杜旬飘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本来以为只是在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才需要动武,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护卫呢!只是个名号罢了!」
「名号?」柳红凝大感疑惑:「我不懂。」
杜旬飘解释道:「论是皇宫当中或者每个亲王、大官府内必定都会有侍卫,稍微小一点的官府当中的侍卫到是个纯粹的侍卫,但是我们这些侍卫却是同时得做许多不属于护卫主人的事情。」
「咦?除了跟在自家主子旁边,还要做别的事?」
「是啊!」杜旬飘笑道:「像是去执行一些什么特别的任务,例如说我这次南下去杀卢彻,也是任务之一。」
「原来如此,」柳红凝道:「不过回来的路上听杜大哥你说埋伏在卢彻身边很久……杀一个卢彻也要废这么大的功夫吗?」
杜旬飘笑道:「当然,毕竟还得探清楚他究竟有多少家底……而这首先呢!必须先取得他的信任,还要帮他杀人。」
「还得做他的爪牙吗?」柳红凝听了有些愤愤不平:「这样未免也太不划算了!」
杜旬飘苦笑着点头道:「虽然与卢彻为敌的也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总还是有些罪不致死的人在,每当看着卢彻的对手一个个倒下,而自己却又不能说些什么避免猜忌的时候,总会让人沮丧。」
「啊……」柳红凝似乎也替杜旬飘觉得难过:「这样不是很辛苦吗?」
「是没,」杜旬飘大方地承认:「或许我天生不适合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吧!我记得小时候在跟师父学武功的时候啊!总觉得如果能跟师父一样厉害就好了,倒是没有想过武功学成之后要做些什么,或者说会被要求去做些什么!」
柳红凝道:「我到是从小身子骨弱,所以我爹天天一大早就把我从暖暖的被窝里挖起来要我练武,从一开始蹲马、站桩就遮腾了好一段时间,我头一次看见山中下雪,还是大清早蹲马时看见的呢!」
「哈哈,」杜旬飘大笑道:「对!师父就是那个样子!他几乎不会责骂人,但是却会用他的方法让我们这些做徒弟的乖乖就范!」
「咦?」柳红凝似乎从杜旬飘的话中听出了些端倪:「所以杜大哥以前还曾耍赖过?」
杜旬飘苦笑着:「我呀!那时还小吧!总都会有想耍赖偷懒的时候,但是师父那天还当真没叫我练功,连续好几天就把我晾在那儿……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因为是被父母丢进王府的,说是要我长出息。当时嘛!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最怕有人不理我,师父这招对我来说……用得可真绝!」
柳红凝开始为杜旬飘抱不平:「爹怎么可以对杜大哥这么狠心!」
「但若当初师父不出这么样的杀手鐧,恐怕今天我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杜旬飘道:「也就不能被派去杀卢彻,也就不能遇到你囉!」
「也是啦!」柳红凝向前走了几步,指着前头道:「喏,就是这儿!这儿的柴好!」
「喔!」
柳红凝笑着:「喔什么啦!快点砍一砍回去,他们还等着要烧饭呢!」
杜旬飘笑了一下,两人便开始动手起来,待到回家时,天空早已佈满了淡淡的金黄。
竺允道坐在厅内,楚沉风则在门口等着他们,看见了两人归来后,他道:「刚才李鸿岁的人遣人送信过来。」
「信?」柳红凝听了忙问道:「什么事?」
杜旬飘则直接问道:「是不是和外族比武的事情已经确定了?」
楚沉风点头道:「是,就我们三个。」
「他还真放心让我们去啊?」柳红凝有些不可置信,而后又问道:「那么信里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出发?」
「有,」楚沉风道:「不过依照时间看来,明日就要前往京城了。」
「明天?」
事情虽是早已订好的,但才出去砍柴一下子的光景后便听闻要出发的消息,的确还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柳红凝呼了口气,只能奈道:「才回来没几天呢,又要跟爹分开了。」
此时只见竺允道从厅内走了出来,道:「傻孩子,都没见你什么时候这么黏着爹了。柴先放在后头吧!爹已经把饭菜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