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辛木跟辛乔念叨:“老姐,你觉得周医生怎么样?”当时她刷完一张英语卷子,正晃着笔靠在椅背上,辛乔拿着拖把在她背后拖地。“什么怎么样?”“她很厉害,对吧?而且声音好温柔噢,我好喜欢听她叫我的名字。”辛乔握拖把的手一顿。想起白日里周琨钰用那把泠然的嗓音,唤她:“辛小姐”。又对她说:“再见。”那种感觉就像……辛乔不欲再想下去,直起腰捶两下:“辛木,赶紧洗澡睡觉去。”辛木瞥她一眼:“你训练伤了腰啊?”“没有的事。”辛木去浴室后,辛乔拖完写字桌前的一小块,把椅子拖回原处。辛木写卷子的台灯还没关,高亮度的白炽灯光下,一切都无可遁形。比如桌沿磨出的无数条擦痕。比如那种很落伍的土黄色清漆椅背上,被狠狠磨掉了一块漆。比如很老式的木地板,年头久了,无论怎么拖都显得灰扑扑。辛乔匀了匀呼吸,面无表情收起拖把,清洗的水槽是没有热水的,再过几个月入了冬,手指冲在水流下,又会是一阵刺骨的疼。******此时,邶城另一端。几进几出的院子,是周家自南方移居邶城后置下的产业,奢贵的气势并不外显,反而在苍翠松柏的掩映下有种沉肃和巍然。周、代两家自两位老爷子联手创业前便是世交,来往甚密。这会儿代珉萱下了班,也和周琨钰一起坐在宵夜的桌边。上好的黄檀木桌面,摆着几只细瓷的小盏,好品质的燕窝不加奶,炖得请润润的。为首坐的老者周承轩,正是传闻中“TR周氏手术”的创始人:“阿萱,听说你今天上了台挺凶险的手术?”“是。”代珉萱的声音向来沉稳。若说周琨钰的声音似水中击玉透着柔润,她更像瓷,不显山不露水,一切煅烧的过程都藏于身后,只让人看到无懈可击的表面。她细细说着手术过程的时候,周琨钰微低着头,盯着盏内的燕窝。直到周承轩欣慰的点头:“好,只要你没受先前那件事的影响就好。”“阿萱,那件事过了就过了,不用放在心上。”代珉萱压压下颌:“是,我明白。”周琨钰转着细颈看了她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代珉萱的面庞也像瓷,柔腻无暇,一层浅笑是瓷器表面泛出的细光。完美到不真实的程度。代珉萱察觉到她视线,细声问:“怎么了?”“没有怎么。”周琨钰勾了勾唇角:“觉得阿姐,厉害。”她微妙顿那一下,惹得代珉萱多看她一眼。这时,方才走到一旁接电话的二哥周济尧转回来:“我得去趟派出所。”周承轩:“什么情况?”“盛宣在酒吧跟人打起来了,我去看看。”盛家跟周、代两家也算交好,不过这位盛公子,胡闹得很。“酒吧?”周琨钰多问了句:“跟谁啊?”“一个驻唱女歌手,后来好像还有她一朋友,一女的,说特狠。”周琨钰抽了张纸巾,柔柔缓缓的摁一摁唇角:“我去吧。”“啊?”“对方是女性,我去好说话一点。”“那,也行。”周济尧复又在桌边坐下了:“估计没什么大事,就是赔点钱,你跑一趟吧。”代珉萱:“我陪你……”周琨钰的母亲沈韵芝拉住她,淡淡泛青的和田玉镯在手腕上轻轻一撞:“这么点小事,你让阿钰自己去就行了。你坐下,安安心心喝燕窝。”******周琨钰的车算是低调,一辆不惹眼的白色保时捷。她开车过去,进了派出所说明来意,先问清了双方都没什么大碍,再请警察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她指节微曲,在暗漆色木门上一叩。正摊在沙发上玩游戏的盛宣坐直了身子:“琨钰?怎么还劳你大驾了?”周琨钰盈着浅笑走进来,放下包坐到沙发另一侧,同他隔着距离:“我比较闲。”“得了吧,周医生还说自己闲,那我们呢?”他哼唧着笑一声。
“说说吧。”周琨钰双手交叠于西裤上:“怎么回事?”那样的语气,让人联想起她问诊时对病人说话。“嗨别提了,我好心好意在酒吧门口等驻唱那女的下班,想说带她去宵个夜,她上来就骂我!刚开始是吵嘛,后来不知怎么那么巧,她一朋友路过,看着白白净净的还挺瘦,谁想到那么大力气……”“你看她把我给打的!”委屈的语气,指着下巴边一块乌青给周琨钰看。周琨钰没凑近,只淡淡看了眼:“没什么事。”“这还没什么事啊?我要不要去医院验伤啊?”“我就是医生,我验的还不够么?”“那,我这,怎么办啊?得擦点药吧?”“不怎么办。”周琨钰身子又往后撤了撤,倚住身后扶手,眼尾微微往上挑:“你就,疼着。”盛宣委委屈屈说:“你看我好心好意请人去宵个夜,搞成这样。”周琨钰唇角扬起一抹温润的笑:“你是说了什么合该烂嘴的话,让人家一上来就骂你?”盛宣一愣。他们圈子里这几家都算世交,谁讲话会这么不留情面?可他向周琨钰望去的时候,周琨钰笑得永远都那么端雅优容,与平时无异。他哈哈两声:“琨钰你就是喜欢开玩笑。说话嘛,就,逗逗她,结果后来她那朋友还报了警,说要告我。明明我伤了,她还报警……”周琨钰拎着包站起来:“我先去看看。”******周琨钰请警察把她带到另一间办公室。路过开着一半的窗时,她嘴角挑出了一丝轻笑。还是先前那般,指节微曲,在门上轻轻一叩。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人抬起头来。很清隽的一张脸,五官淡,所以显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特别突出。她双手交握在腿上,坐姿很安静,脸上的表情也和每次见时一样,漠然到令人有些好奇的程度。看到周琨钰,微微露出些讶异,很快又镇静下来,双眸回复那种毫无波澜。很会装,周琨钰翘着嘴角想。在起先听到一个特狠的女人时,她脑子里一瞬浮现的,便是这双黑白分明的眼。人人都当这双眼淡漠,或许只有她,会觉得这双眼的底色是愤怒。淡漠是泥沙上的河,一层层一重重,把真实的底色掩起来。周琨钰固然没在那个时候就觉得出事的是辛乔,她过来,只是因为两个他们这阶层的男人一聚首,面对今天这局面,能有什么好事。想不到,坐在这办公室里的真是辛乔。有缘,她饶有兴致的忖着。走过去坐到沙发上,放下包。等了良久,听辛乔问:“你是他朋友?”“熟人。”她扬扬唇角,纠正了下这话。辛乔平静的点点头:“那你应该听说了,他嘴里不干净,我们要告他。”周琨钰那边半晌没说话。辛乔瞟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她弯着眼眸笑望着自己:“挺厉害。”那本该是个柔和的表情,如果不算她上挑的眼尾的话。更别提办公室静谧得很,一只蚊子歇在白墙上充当静默的墨点,她柔润双唇间,那句话像是呵出来的气音。吸得大约是人心尖上的血。她偏过来头来仔细打量辛乔:“你一点没被他打到,对吧?”辛乔是没被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健身房功夫,哪能跟她这种天天拼命流汗的训练相较。她没动手,只是凭着巧劲一直制服着盛宣,不过到底男女力量悬殊,混乱推搡间盛宣把自己撞得乌青了一块,她马尾乱了些,也没重新绑,就那样松散在脑后,额上那时出了汗,一点碎发黏在雪色的肌肤上。周琨钰就那么盈着笑,望着她。辛乔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往边上侧了侧脸。这什么眼神?这什么语气?周琨钰她到底站哪边的?辛乔清了清嗓子:“总之,我们要告他。”盛宣自知理亏,反而扮出受害者的模样,跟她们耗着。“和解不行么?他赔钱。”辛乔好似想要嘲讽的勾一勾唇,但她忍住了,所以面上的神情还是素来的漠然。她方才有过一瞬间天真的幻想。周琨钰是个好医生。也许周琨钰跟那阶层的其他人不一样。
也许周琨钰不是来当盛宣说客的。这般心理的落差,让辛乔问出了那句平时深埋心底的话:“有钱就能买到一切么?”周琨钰笑了。那样的笑容好似在笑她的天真,又似在欣赏她平静表面下强压的某种愤怒。周琨钰那双透亮的眼,总好似能看穿一切。偏着头反问她:“有钱不能买到一切么?”“你是医生,你不是最清楚么?”辛乔搁在腿上的手蜷了下,又松开:“买不到命。”周琨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唔。”她的态度让人摸不着头脑,辛乔问:“你要不要先听听他说了什么?他说……”周琨钰柔声打断:“不需要。”辛乔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抠了下自己的牛仔裤。她发现周琨钰,真的很擅长激怒她。她屏着那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尽量保持平稳:“你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么?”“嗯?”“今晚被骚扰的人,你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还是你们根本不在意,只把她当面目模糊的某一类人,因为在酒吧驻唱,就活该被骚扰。”“白雯雯。”辛乔气息一顿。“我知道她叫白雯雯。”周琨钰柔缓的说:“我也知道你叫辛乔。君子怜无改,诗人赋有乔。好名字。”她用那把清润的嗓音又念一遍:“辛,乔。”辛乔心头一跳。耳旁忽然回响起辛木那句:“我好喜欢听她叫我的名字。”辛乔想明白周琨钰带给她的那种感觉像什么了。像下蛊。古人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道蛊术,被懂法力的人唤了,你若一应,就会被攫取灵魂。此时周琨钰唤她的名字,不知怎的,就带给人这种感觉。她紧抿着唇线不说话,反倒是周琨钰笑了,纤长的睫扇了扇,辛乔发现她露出那种神情时,会喜欢偏着一点头看人。她问辛乔:“那你觉得我的名字怎么样?”她用那把润到像在人心尖上聚一汪水的嗓音说:“那你要不要,也叫一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