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可以将师兄放开了?(2 / 2)

洛风看着他望着李重茂离去的身影,走到谢云流身侧,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若是旁人,大抵此时行一礼便退下了。洛风虽敬他却不怕他,纠结了半天还是开口道:“师父……”

语气换了换,不是静虚首徒的语气,是谢云流背上长大的小徒儿的语气。

“直说。”谢云流瞥了他一眼。这个语气要么小时候同他撒娇,要么说些他不爱听的东西。

“若与废帝有所牵扯……”

“我知。”谢云流打断他。“走吧。”

“是。”洛风从不质疑谢云流的话,便往回,唤了先前待命的弟子,继续赶路。

谢云流活到这般岁数,多少也通晓了些许权谋之道。同朝廷有牵扯最是危险,他从前并非不知,只是不在意。而今执掌纯阳,他如何不知朝廷一声令下,对纯阳来说又是何等灭顶之灾。

他当年若是当真下山参与宫变,又会给纯阳带来何等祸患。若是李重茂胜了也便罢了,若是他败了,纯阳若是护下他,便是包庇叛党。按照他彼时的性格,不管不顾带着李重茂上华山也不是不可能。

李忘生当时瞒下了温王的消息。他不愿谢云流卷入那漩涡,谢云流而今也理解了。当年的他得知温王被困的消息,亦瞒着李忘生,不令他知道自己已经知晓,否则他定要劝阻自己下山。

或许……他早已看出自己已经知道那消息。谢云流茫然地想,不然又怎会做下那般行径呢。他那么做,或许只是为了阻止他下山。他那夜绑了自己,又同他交合转移注意力,最后又用那般惨烈的方式结束,令他暇他顾,待回过神,李重茂早已远走东瀛,一切尘埃落定——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他的猜测。李忘生那夜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已经从知晓。

谢云流按了按眉头。

他接任掌门后,不经意在掌门室翻出一封留书。那亦称不上信,只一页纸,笔锋温润,却古朴沉蕴,他一眼便看出是何人字迹。那纸页年代久远,不知从何处撕下,还沾着陈年血迹。

好似那人写信之时支撑不住,吐了血,污了这纸。

“师父,弟子不孝,欲去做一件惊世骇俗之事。此事牵涉甚深,或有天道相责,忘生会一力承担。论结下何果,忘生相信,那便是忘生所能看见的最好的路。”

谢云流的手寸寸抚过那字迹。纸上所言是如何触目惊心,可下笔之人不见丝毫慌乱,笔锋仍是那般沉静,好似他早已考虑完了所有事情。彼时吕祖早已云游而去,他传信给师父,欲问个清楚,待到许久之后,才得吕祖回信,言他那夜在忘生住处见得一残卦,卦象已被毁去,他不知忘生算出了什么,可那残卦只消看上一眼,都令人胆战心惊。

吕祖语焉不详,只道窥探天机,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云流这便想起,当年他本以为师父会如何责备他,师父却只长叹一声,好似早有预料。

他不知李忘生究竟卜算出了什么,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若说改命……若是李忘生那夜没有那般做。

他定是会下山助李重茂。单劝,李忘生是劝不住他的。他定会去宫里护李重茂,助他也好救他也好,纯阳都不可避免被扣上谋反的名头。

除非,他叛出纯阳。

这两条路于李忘生而言……或许都极为难以接受。谢云流想。

所以你便那样惨烈地更改命途吗。这便是你说的最好的路?纯阳恙,谢云流恙,唯一付出的……只有李忘生的命。

谢云流思绪纷杂,一路上黑着一张脸,到了藏剑亦如此。还以为此番可痛快战一场,得知拓跋思南未至,令他心情更差一分,场上出剑狠戾,便是洛风也忍不住出言婉劝。

谢云流皱着眉,视线飘忽,不经意看见一人,便指给洛风看:“你看那人,像不像我?”

“啊?”洛风瞧着那一身金黄的藏剑弟子,虽眉眼锐利,听得他同旁人言语,轻易便对他人话语深信不疑,茫然地看了看那弟子的脸:“不像啊……”

谢云流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努力将李忘生从他脑子里赶出去。可他越赶,越不可避免地想他,想他究竟卜出了何卦,甚至在心中推演起来。

直至上场之时,方才那藏剑青年竟是他对手。出人意料的是,这弟子剑法极为精湛,竟同他过了上百招。谢云流同他缠斗着,却渐而想起当年。他当年亦是二十出头年纪,亦这般剑法卓绝,眉目刚烈,不知进退。眼前的人忽而化作了谢云流年少模样,谢云流心中的卦愈起愈烈,他甚至往那卦上填上李忘生的生辰八字,欲要算出李忘生当年究竟看见了他什么——

他入了障,出手愈发狠烈,好似他成了那夜的李忘生,只要不管不顾打伤眼前的“谢云流”,便能改变当年之事。洛风惊而从坐席上站起来,看得他欲断其筋,绝其剑道,忽而听得台下叫出不知何人的生辰八字,令谢云流将那八字填上心中的卦——

眼前的“谢云流”幻象便一瞬勘破,变回了那藏剑弟子。谢云流堪堪收住手,剑锋距那人心口只余一寸。

他此番收住了。

虽他当年没能收住剑。

残雪最后也便毫悬念归了他。彼时他已平定心境,回程之前同藏剑大庄主略有一谈。那人性子太静,虽双目眇,心中之境却广而深。谢云流心力微疲,否则亦不是不可一试他身手。他在回程中将残雪随手抛给洛风,忽然道了一句:“他那性子,或许能同你师叔成为知交好友。”

“谁?于师叔?”洛风接过剑,仔细收好,却听得风中飘来一句——

“忘生。”

4.

谢云流又在纯阳中见了那苍白皮肤的身影。

他不爽地皱了皱眉。他虽不是什么执拗古板的大家长,对所谓的正邪之分也不屑一顾,可自小养大的白菜被人拱了,终究有几分微妙的不爽。师妹去了歌朵兰两年,回来之时身后竟跟了个影子,二人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酸臭味,叫谢云流险些没忍住要把人打一顿。于睿竟还护着他,一番机言巧辩,直把谢云流说得,若是反对便成了个古板不通的老父亲,令他心口梗着一口老血,又挑不出处。

祁进恰在此时路过,他虽对师姐有了心上人也有微妙的不爽,但同谢云流抬杠已成了他骨血中流淌的本能,轻飘飘甩下一句:“管得真宽。”

谢云流堵着的那口气便找到了宣泄口,当下就同祁进动起手来。卡卢比瞧着欲言又止,被于睿见怪不怪拉走,还颇有些惶恐:“他们、这样、要不要劝……”

于睿不以为意,这戏码没多久就要上演一次,她甚至都懒得看他们打架,牵起身侧人的手:“走,我们回去练官话。”

祁进同谢云流过了上百招,仍是落在下风。他从未打赢过谢云流,可一向越战越勇。谢云流烦得要死,越下手越狠。祁进被他打急了,边打边同他吵起架来,从方才之事吵到谢云流行事,骂他同废帝勾勾缠缠,莫要祸害纯阳!

谢云流冷笑一声,道:“你又如何得知我同他勾勾缠缠?”

祁进一梗,被谢云流追着攻击:“莫不是你那好大哥告诉你的。你这小子自己同那等见不得光的组织牵扯不清,还有脸来指责我?”

祁进气急败坏,被他反剪双手压在地上,口不择言道出一句:“你这般行事不顾后果,又如何配当纯阳掌教!”

“哦?你以为的掌教是如何模样?”

“自然是清正磊落,端方君子,上善若水……”

越说越像李忘生。

谢云流有些出神。若是他来做这掌教,或许……

被他制着的人却止了话头。他见谢云流沉默不语,忽而觉得自己过分了。他虽同谢云流相冲,可终究敬他这个大师兄,谢云流行事他虽看不惯,可他对纯阳,却是尽心竭力,毫可指摘之处。

他讷讷了一会,不自在地说:“你这掌门当得倒也不算差劲……”

谢云流放开他,丢下一句“别来烦我。”,提着剑走远了。

李忘生,总是能轻易牵动他心神。

路上遇着林语元,见她拿着个丹药瓶,便知是去寻博玉。他当初看他们两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直接关了一处,让说清楚再出来。这便成了。

世人行事总是瞻前顾后,若没有什么刺激相推,怕是要隔岸相望一生。不过相误罢。

他当年若是早些和李忘生互通心意……

谢云流想着,瞧着林语元,竟脱口而出:“……玉虚林语元。”

林语元一愣,问他:“师父说什么?”

谢云流摇了摇头,只道:“听着倒比静虚林语元顺耳。你该拜在他门下。”

言罢也不再解释,自行回屋去也。林语元也不敢问,私下里偷偷去问了上官博玉。

上官博玉温和地看着她:“你这性子,确实和他相称。你们会是极好的一对师徒。二师兄他——”

他便也沉默了。

谢云流辗转反侧几十年,不仅没能忘掉李忘生,反倒叫他在自己心中愈发明晰。当年之事在他多年推演拼凑中,拼出了一个模糊的真相,可影影绰绰,亦法求真。

一切终归只是他的推测罢了。

他会想到多年前那个吻,那个酒后壮着胆子向师弟讨的第一个吻。若他那时便能明辨自己的心意,也便不会让李忘生惶惶,忐忑而不知如何是好。李忘生事后好似没事人一般,可按他的性子,是当真事,还是只憋在心里,不敢问出口呢。

那夜李忘生问他,师兄不喜欢忘生吗。

他彼时蒙着眼,不知身前人,是否鼓了极大的勇气,才胆敢问出口。

他当时并未看清自己的心,下意识反驳他并此意,亦要在“外人”面前维护师弟清誉。若要说起来,他们当时并未互通心意,他那般说,并处。

可那成了深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若他当年说……喜欢,是否便会不一样。李忘生是否最后便不会,那样决然地向他剑上撞去。

可这只是他的猜测。若李忘生从未对他有情意,仅仅只是要阻他下山去救李重茂,也不是不可能。若当真是要阻他,他便也成功了。

他尘埃落定后听闻李重茂之时,虽愧疚又痛心,可他还活着。他只要一想起李重茂,便会想起李忘生的死。若他不同李重茂深交李忘生是否便也……不会死。

这些念头反反复复凌迟着他,令他数十年梦回惊醒,难再安眠。他或许一生,都要困在名为李忘生的梦里。

便在风烛残年,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那夜李忘生没有绑他,他下山而去,卷入了那腥风血雨。看得他同师门决裂,看得他背负骂名,千夫所指,而后便是数十年漂泊孤苦,天涯沦落。

这便是……李忘生曾看见的东西吗。

5.

李忘生骤然惊醒。

他脑子里凭空被塞入了几十年的记忆与情感,强烈的冲击撞得他头痛欲裂,被胀得心口发痛,一个翻身重重摔下床去。

少年缓了好一会,才惶然从地上爬起来,衣也未披,只着轻薄单衣,在屋内翻箱倒柜起来。抽屉被他哗啦抽出来,他如何也拿不稳里头的东西,直至一滴泪“啪”地砸到他手背上。

那只一直在颤的手才猛然止住。

李忘生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清心诀,将卜卦所需之物尽数找出来。他鲜少卜算未来,窥探天命本也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年仅十七,如何算过这般……关乎纯阳未来数十年的大事。

他本也是没有能力探得那番天机的。可他忽而有了数十年的记忆,若那记忆是真的。梦里他是纯阳掌教,修为高深,所能占的卦,亦更为精妙深难。李忘生试着用那记忆里的方法起卦,眼前便出现了一层被雾隐着的影影绰绰。

他修为不够。哪怕有了许多远超常人的见识与记忆,他修为不够。

李忘生划开手臂,以血饲卦竭力推演。他尚且冷静不下来,没能控住力道,在手上划了极深的口子,痛得他一激灵,脑中反倒清醒几分。

入局。

得见血光冲天。得见纯阳雪落。

天命。

直至推演力竭,如何亦难再前行一步。

李忘生倏忽呕出一大口血。

窥探天机,双目刺痛,眼角亦缓缓落下一滴血泪。

他所梦到的……正是将要发生的。若一切均是真的,那今夜过后,师兄便会下山。而后便是、而后便是——

便是李忘生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未来。

他不过是个刚踏上道途的,年仅十七的小少年,未经风浪,前半生在师父师兄庇护下安稳度日。

今日之前,他所烦忧的,唯有师兄前几日那个吻……他早已想好,待师兄此番下山回来,便向他问个明白。

可梦里,师兄再也没回来。他终其一生都没能问出口。

李忘生想改了这命。可窥探天命本就禁忌,他不知他所见若告诉他人,又会带来怎样的祸患。他若告知师父,是否会给纯阳降下天罚。

他该如何……他该如何!

李忘生心智尚未成熟,他还是个少年,他法像梦里那般,做个深谋远虑,面面俱到的高人。

若是直接去劝阻师兄……他劝不住的。哪怕今夜用偏激手段拦住了,师兄事后仍会义反顾地去救李重茂。师兄的性子便是那般,他从来都拦不住谢云流。

若是绑了师兄直至废帝被迫远走东瀛……师兄会恨他。甚至同他割袍断义。

倒也甚要紧,那梦里,师兄恨了他几十年。再恨他一世……也所谓了。

可待到废帝卷土重来,师兄定然仍会飞蛾扑火。师兄最是重情重义,师兄最是——

重情重义。

李忘生眼中忽而现出了一道光。

若是他能……

他能。

这便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所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他算了一夜,寻求破局之法。他想了许多,直至纯阳之后数十年,想到了师父师兄,想到了命途之变,想到了那改命天罚又何人去担。

或许给他更多时间能想出更多办法,可他来不及了。师兄明日便要下山,月已西斜。他提笔,随意自桌上取了一页纸,给师父留下寥寥数语。那纸上甚至还沾着他方才呕出的血。可是他没有时间了。

他乘着月色,到了师兄面前。谢云流对他从来不设防,安然在他眼前沉睡着。他此时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剑客,他理应值得更为璀璨的未来。

李忘生绑了他。

就当是……满足他的私心。

他思慕谢云流的私心。

这是李忘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

他所得到的那段记忆里,李忘生一辈子都循规蹈矩,克己复礼。

他也一辈子都失去了师兄。

几十年的求不得,放不下。

后半生那么长。

过于沉重的情感压在他心头。压得他泪水止不住地掉。他伸手触碰谢云流,他分明白日里还同谢云流一道练剑,此时却仿佛隔了数十年。

温热的师兄。近乎咫尺的师兄。他……触之可及的师兄。

他努力压着颤音问他,师兄喜欢吗。

师兄……不喜欢忘生吗。

替前几日的他自己问出口。替上一世一辈子都没能说出来的李忘生问出口。

他期待那个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

他听得师兄反驳,心头却松了一口气。

也好。师兄对他意,他所为便是折辱师兄。他给师兄递了一个把柄。是李忘生强迫欺辱谢云流,最后畏罪自尽。谢云流一点处也没有。

没能去救李重茂,师兄定会愧疚自责,可这不是师兄的。是李忘生绑了谢云流。不是他不想去救,是李忘生让他救不得。都怪李忘生。

是李忘生因着私心拘了谢云流,他因着这龌龊的俗念玷污师兄,还害得师兄因为他过了救挚友的机会,最后亦是李忘生畏罪借谢云流的手自裁,罪孽皆因他而起。

均是李忘生犯下的恶。谢云流被清清白白摘了出去,不会离弃师门,不会千夫所指,亦不会因救不了兄弟而愧疚,他仍是那个重情重义,光风霁月的静虚子。

他要师兄一生清白安乐。

微光照拂在李忘生脸上。天亮了。

他最后唤了句师兄,将谢云流深深镌刻在眼底。

他将那柄剑递到了谢云流手上。

谢云流原以为他不会再睁眼了。他未能修得大道,寿终正寝,该得以去见李忘生。

可忽而眼前有了光。他似乎正将什么从自己眼上取下来,光线刺得他的眼不适地眯了眯。

他手中被递过来什么。好像是寻常的剑柄,触感异常熟悉。

可谢云流烫到一般将剑柄狠狠丢开,不管不顾向前抱住身前那人。

他抱住了,是实体,温热的,鲜活的,谢云流将他狠狠禁锢在自己怀里,扣得他动弹不得,再法逃开。

李忘生瞪大了眼,他双眼还噬着泪,却不知师兄为何还哭得比他大声。

他们蹉跎两世。李忘生一世的求不得,谢云流一世的放不下。

便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纯阳的雪化了。日光照耀,又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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