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忘生抬眸与他对视,清澈的眼中映出少年的俊朗模样。
那是饱含着包容与仰慕的缱绻目光,谢云流曾在自己的师弟身上看到过数次,如今时光荏苒,廿载之后,他在李忘生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感情。
似乎永远都没有变,澄澈的眼中满满是他,又晕染开来,那场遥不可及的梦与此刻触手可及的少年重叠,李忘生透过眼中恣意张狂的少年身形,看向那个……
“——你透过我的眼睛,在看谁?”
他随便推开李忘生面前的卷宗,伏身而上,占据了李忘生面前的全部视野,五指扣住他的手,继而押在桌案上。
“……”
面对李忘生的沉默,谢云流狠狠吻上他的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出他的名字:“李忘生?”
“在看……师兄。”
捏在下巴上的手收紧了,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明显的红印,这些痕迹好像取悦到了少年,谢云流松了手,在红痕上摩挲几下,“就算是未来的我也不行,李忘生,在你面前的是我,你只许看我。”
少年的身体还没全部长成,面容仍透着青涩与张扬,李忘生注视着年轻的谢云流,万千思绪都软成唇边的笑,他弯曲手指,缓缓握紧了对方。
谢云流满意了,他扬起眉,“还有这堆东西,你本来就是榆木脑袋,一天到晚只知道练剑,再被这些俗物分心,更不要说武学上有所成就。”
他又去亲李忘生的唇,再到他的眼与睫。
“我一直想着,等我统领纯阳,你便站在我身后。”他哼了声,“有我当掌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叫你分神?”
“是忘生自作主张……”李忘生道,“师兄身为掌门,自然日理万机,我不忍师兄烦心琐事,宫中一些事项,忘生便帮着先处理了。”
“他这个宫主日子倒是舒坦。”谢云流下意识刺了一句,但转而想到李忘生辅佐的是未来的自己,心里又隐隐冒出点欣喜来。
谁让李忘生是他师弟呢。
谁让李忘生和他……两情相悦呢。
是啊……两情相悦。
谢云流心头滚过这个词。
他还不是那个风霜遍历的剑魔谢云流,原来年少时的谢云流是如此好懂,只消几句话,就能在李忘生面前表现出所思所想。
李忘生把所有的思绪都压抑在心底,只是看着谢云流,看着这场梦一般不曾奢望过的场景,沉寂多年的道心在见到年少师兄的一瞬间,终还是按捺不住那些悸动。
——原来年少慕艾时,他们也曾是两情相悦的。
他不敢让谢云流看到自己露出分毫的异样,在得知谢云流也曾倾心过他时,李忘生忍不住地想,如果曾经的他和师兄吐露真情,现今站在面前的,是不是就是……现在的师兄了?
可这一切都是另一个他法探知的未来。上天已经给了他机会,让李忘生再次见到少年谢云流,能够知道这一切,比起遗憾与痛苦,李忘生更多是觉得释然。
他知足了。
“……哼。”
谢云流的声音唤回了李忘生的思绪,少年人手捧卷宗,想尽一下“谢掌门”的义务,可惜多年后的纯阳宫事务芜杂,早已不是那个初建成的地方,谢云流拧着眉头翻来翻去,心里逐渐烦躁。
皇室的召见,三清殿的修葺,新入门弟子的分配……这也就罢了,为何连后山的鹤吃多吃少都要报上来,这都要一一批复,是想累死人不成?
未来的他就是把这一堆杂事都扔给了李忘生?
谢云流越看越气,张口就要骂,骂未来的自己不见人影,反倒把事都扔给李忘生,还有那些丁大点事都要往上报的弟子。话还没说出口,看到李忘生安静看着他的样子,那点怒火又噗得一下就灭了。
谢云流哑火了,他在这个未来师弟的面前着实一点发不出脾气。
“我见纯阳宫秩序井然、弟子众多。”谢云流道,“他……我是说,未来的我,把纯阳宫治理的很好。”
闻言,李忘生双眸张大,竟有片刻的失神。
这是他从未想过能听到的话,面对谢云流的夸赞,李忘生愣怔少顷,才轻声应道:
“是。”
李忘生真的高兴极了。
但他习惯了内敛,哪怕他此刻欣喜至极,哪怕他的心口酸涩不已,最后也只在唇角露出抹看似淡然的微笑。
这是谢云流曾认定的未来,也是李忘生在数个深夜辗转难眠的求不得:
“师兄,是最好的纯阳掌门。”
(二)
今日的纯阳宫刚落完雪。
谢云流乍来到另一个纯阳宫,觉得处处都新奇,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不属于这里,其余人都见不到他,能够维系他和这个世界的好似只有李忘生。
李忘生修道至今,已然能半窥天机,甚至离得道只差临门一脚,李忘生自己倒是看得通透,他心知自己执念所在,哪怕因此法得道飞升也不做强求。
那日他月下起卦卜算,卦象指引两人顺其自然,只待机缘一到,现状就会迎刃而解。谢云流便先住下,随口念道也许眼睛一睁一闭,所谓的机缘就来了。
今日起得早,他打了个哈欠,见到树下负剑的李忘生,顿时双眸一亮。他从小和李忘生习剑,这会不免手痒起来,惯用的剑不在身边,他也不急,随手折下截枯枝。
递出的剑招被适时接住,两人视线相,同时笑了下。
“接得好!”谢云流赞道,他脚步回旋,新雪随袍角翩飞,招式愈出愈奇,偏偏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所遁形,被李忘生全数化解了。
就是他前几日自创的剑招也逃不脱。谢云流额上覆汗,见猎心喜,兴致越发的高昂。
他从前觉得李忘生只顾埋头练剑,剑法少了灵动变通,未成想以后的李忘生在剑道一途上竟会有如此成就。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酣畅淋漓,谢云流还想再来,但枯枝受不住两人的气劲拦腰折断,这一时兴起的比试也不得不被迫中断。
“是忘生思虑不周,稍后就替师兄寻一把剑来。”李忘生收回剑,谢云流气息微喘,却察觉到李忘生神色未动,一如往日平和,可见修为深不可测。
从未有过的体验让谢云流心潮澎湃,欣赏之情层叠涌起,谢云流不得意地想,李忘生可是他谢云流的师弟,他的师弟有这般成就,不正是理所当然。
被挑起的战意犹浓,谢云流向他索剑:“我此时技痒,便先借你的剑一用。”
李忘生自允应。
“与你战后我心有所感,忘生——且来一看!”
剑气挑落枝头白雪,太极携卷万钧雷霆破空,天道剑势煌煌之威,全都凝在谢云流手中的青锋之上。李忘生方才破招的几式被他使得更显凌厉,下一刻,谢云流挑剑换姿,竟舞出了变招,虽然还需打磨,也已能看出恰是反制了李忘生刚才的破招。
“如何?你那几招使得好,等你我都执剑,我们再来。”
这便是谢云流惊才绝世的地方。
李忘生最是清楚谢云流的天资,少年时的李忘生日夜不休地习剑,也只能堪堪握住谢云流的衣角。他抬起头,谢云流永远都走在他的前面,不曾给他一个回首,也不曾停下来等他,李忘生竭尽全力追赶,也只能看到谢云流孤身离开,把纯阳和他都远远抛在身后。
年少的李忘生永远追不上谢云流,如今换他回望谢云流,他自觉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两句夸赞,也是占了年纪的便宜。
“好。”李忘生应道,他的视线描摹着谢云流,从高束的道冠、衣上镌绣的太极流云,到少年扬起的眉梢与握剑的指节,最后是唇边肆意的笑,把这暌违了二十多年的,师兄身着道袍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底。
“忘生……定然会让师兄尽兴。”
(三)
华山高寒,常年覆雪,唯一还算热闹的地方就是纯阳宫。谢云流长于纯阳,不过几日就摸清了未来的纯阳宫。
“师兄的意思,是想下山?”
两人的对练刚刚结束,谢云流抹去额上的汗,眼中神光闪熠,他遥望连绵迭起的山峦,再收回眼看李忘生,“难得有此奇遇,我总得抓住机会,领略下这方世界的万丈红尘。”
李忘生默然片刻,还剑入鞘,“那我稍后就为师兄打点行李。”
谢云流上下打量他,忽然挑了下眉,一下子凑近李忘生:“你不高兴了。”
李忘生下意识要摇头,谢云流的食指这时点在他眉间朱砂上,要按平他不自知皱起的眉间:“李忘生,你难道是在舍不得我?当年我下山也没见你有多难过,怎么岁数大了,连这点事都要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