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长方形的案几,上面铺了金丝绣布,摆满了宫廷菜肴,每一道分量都不大,小盘小碗盛着,但数量很多,至少二十多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筷子都镶了金。道人依旧先夹给三花娘娘品尝。
“不知仙师何时下的山?”
“在下明德一年夏末下山。”道人恭恭敬敬答道,停顿了下,又说道,
“在下不过一介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何况陛下乃千古一帝,更当不得陛下口中的仙师二字,陛下能按着本朝习俗,叫一声先生,在下便已荣幸之至了。”
“那好!朕就叫先生!”得到伏龙观的夸赞,年迈的皇帝似乎很高兴,随即又问:“先生要游历天下,走遍大晏江山?”
“差不多。”道人一边回答,一边给猫夹菜。能感觉到对面的将军投来的目光。
“先生真是逍遥啊!”
“不过是闲。”
“朕被军政之事劳碌了大半生,到了这个年纪,真是羡慕先生。”年迈的帝王有些感慨,
“说来好笑,这天下说是朕的天下,可说起来,朕看过的天下恐怕还没有先生走了几年看过的多。”
“不敢这么说。”道人回道,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道人有道人看天下的方式,陛下有陛下看天下的方式,又怎能一样?”
“哈哈哈!先生妙言!”
“不敢不敢……”
“听说先生曾在云顶山上修行,一夜便是一年,真乃仙人手笔。”
“只是巧合。”
“哦?”
“云顶山灵韵十足,又有前人遗妙,在下到了此处,感触于灵韵,神寄于天地,才有了一夜一年的奇妙。”宋游低头说,
“此事之中,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在下也不过其中一小部分。”
“道友过于谦虚了。”国师说道。
“朕早听说云顶山上有神仙,不过曾几番派人去寻找,也没找到,便以为只是谣传,原来啊,哈哈,云顶山也和朕一样在等神仙。”
“不敢不敢……”
“朕还听说,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颗皆是古树,高耸入云,有人曾在那里见过凤凰,立于青桐树上梳羽,不知先生可知晓此事?”
“在下只下山几年,才走过五州之地,尚未去过越州,并不知晓。”
“伏龙观也没有记载吗?”
“陛下有所不知,我伏龙观虽代代行走天下,但从不留下自己行走天下的所见所闻。”
“哦?这是何故?”
“好使每一代看见的人间,都是自己眼中的人间。”
“妙哉!”皇帝不由击掌而笑,随即又有些遗憾:“朕也曾派人去越州之北寻找过,倒确实看见有千载万载的参天青桐,但并未见得凤凰,也不知是朕与之无缘还是这则传言只是世人谣传,还以为能在先生口中找到答案。”
“让陛下失望了。”
“朕听传闻,说凤凰精血,喝了便可长生,不知是真是假?”
“长生哪里这么好求。”
“那多半是假了。”
“……”宋游这才有空品尝饭菜。这些菜肴大多工艺繁琐,除了正需要繁琐来彰显身份的宫廷,少有适合它们的土壤,在外面几乎见不到。
宋游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有些放进嘴中品尝还能尝出它的大概手艺、用料,有些则连它是什么、大致怎么做的都尝不出来。
没有难吃的,都算得上好吃。再差也称得上
“清淡”二字。只是格外惊艳的,倒也没有几道。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口味清淡,这些菜要讲究样式,有的还要讲究吉利玄学,名字好听,并非一昧的追求味道。
这一顿饭下来,皇帝并未问及任何政事,只谈长生,谈鬼神,谈天下的奇事。
这样也好,至少对宋游来说挺好。宋游并非良臣贤士,不通政务,问起来他也很难给出好的回答,反倒这般闲聊一样的对话,会让他觉得轻松。
也没有谈此前太尉府的事。按照寻常人对话的道理,道人应当顾全皇帝颜面,就算假惺惺也要先赔一罪,然后皇帝再站出来表示没关系。
或是皇帝展现自我大度,关切一下道人在长京受到的冒犯,表达一下自己御下不严的惭愧,道人再装作诚惶诚恐,将此事揭过。
不过双方都没有这样做。甚至一句也没有提。至于国师和陈将军,国师倒偶尔附和几句,陈子毅将军多数时候则都沉默着,更像是个背景板,只在听到感兴趣的话的时候,会瞄宋游一眼。
直到夜渐渐深了,宫廷之外星光已满布。
“夜深了。”宋游起身告辞,
“在下也该向陛下告辞了。”
“先生这便要走?”
“不早了。”
“也罢,与先生一番夜谈,甚是尽兴,近年以来,政务上的疲惫好似都一扫而空了。先生既急着回去,朕便也不再多留。”皇帝说着,又看了眼国师和陈子毅,
“朕便送先生出宫,不过国师和陈将军须得留下,待朕回来,咱们再秉烛夜谈至三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讲!”
“陛下宴席之中,有几道菜在下甚是喜欢,想带几道回去。”
“有何不可?”皇帝顺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桌上饭菜都已凉了,御膳房有备着的,便请先生多留片刻,朕叫人去热一热,等下备车送到先生住处。”
“多谢陛下。”宋游连忙行礼道。不久之后。宫中处处点灯,如荧光一般,照出汉白玉栏杆与地砖上的雕饰。
年迈的帝王与年轻的道人并排行走其中,脚步缓慢,三花猫不知规矩,迈着小碎步到处跑,左看右看,找着宫中的耗子。
身后不少太监宫女,端着食盒,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敢吭的跟着,常常有人抬起眼角,瞄一眼前方的道人和他的猫,又飞快的将目光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