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没有伺候的人,门大敞着,窗子也没关严实,被褥压在他身上,浸了血,被昨夜寒风一吹,又冷又硬。
若不是今日还有些阳光,恐怕这儿已经阴森得叫人难以踏足了。
谢丞赫眼前模糊,却见一道身影越来越近,直至他面前才停下。
那张脸愈加清晰,不施粉黛却天生夺目,一双青山远黛,本应是傍水柔情,偏巧在下面生了一对儿不怒自威的明眸,叫人不能直视。
檀口轻启,绝艳的美人图霎时割裂,说出的话冰冷至极:“谢大人身子果然硬朗,可见与朕作对的决心。”
跟着裴安楠的苏公公听这话便心里一凉,忍不住扫了两眼谢丞赫,又慌忙低下头去。
前日有人拿着谢丞赫早年所作的《治国赋》当朝怒斥陛下,直言陛下狼子野心,此生也做不到赋中对仁君的要求,随后抱着书卷触柱而亡,以死明志。
人死了,陛下心头的怒火无从发泄,一下朝便命人带上谢丞赫,站在宣政殿门口,一棍一棍亲手打断了谢丞赫的双手,叫他这辈子再不能写文章。
可谢丞赫也是硬骨头,他明知道自己难敌陛下,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陛下如何磋磨也不求饶。
他甚至不跪,宁肯倒下,也不跪。
犹记得那日下着大雨,陛下丢下手中的木棍,轻飘飘一句“废了他有骨气的腿”
,便转身离去了。
谢丞赫四肢俱断,鲜血染红了石阶,然而陛下没允他死,谁也不敢给他一个痛快。
于是又将他抬回轩逸殿,任他自生自灭。
如今陛下这话……看来是要彻底解决了谢丞赫了。
可怜谢丞赫一生为人正直,虽有文人傲骨,却从不目中无人,上朝路上偶遇被欺压的小太监也愿意施予援手,怎么就和陛下对上了呢?苏公公垂下头,既不敢求情,也不忍直视。
谢丞赫闭上眼睛,不再看裴安楠,似乎瞧她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他手脚俱断,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还发着高热,本就时日无多,若是裴安楠能给他一个痛快,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可惜这天下,这国家,竟就落在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手里,叫他死后无颜面对先帝!见谢丞赫这副高洁的样子,裴安楠笑出声来。
她这辈子见过太多文人,折断了不少风骨,谢丞赫不算一个。
她能打断他身上的每一寸骨头,却打不断他灵魂里的傲骨。
他傲什么呢?有什么可傲的呢?裴安楠伸出手,勾住谢丞赫的下巴,逼他面向自己:“朕倒要瞧瞧,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明明已经落魄至此,离死一步之遥。
却还能绝地逢生,用三年时间颠覆她的王朝。
凭什么?她很好奇。
谢丞赫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只是闭着眼,做最后的抵抗。
原以为又是铺天盖地的羞辱和凌虐,却不料裴安楠收了手,只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叫太医来,治不好就一起陪葬。”
苏公公一愣,连忙应声,心里高高悬起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虽然不知道陛下又有什么心思,但至少命是保住了。
谢丞赫回过神来之时,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
太医局上上下下十几位太医忙里忙外一整天,才总算将他的断手断脚接了回去,又熬煮汤药灌下,堪堪解了他的高热。
原本无人伺候的轩逸殿,如今也有了三两丫鬟,因太医一句保暖,早秋的天气,殿内就燃起了炭火,暖得谢丞赫险些睡去。
他蹙着眉,不知道裴安楠又打了什么主意。
难不成是打算让他半死不活,好继续任她磋磨?这倒是她的行事作风。
当年他还是国师,是太子太傅时,就亲眼见过年仅十二的裴安楠杀人。
那双柔弱稚嫩的小手将一个宫女推下深井时,手的主人竟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然而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裴安楠是凶手,哪怕有人瞧见了她在深井旁出没,也没有一个人认为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而谢丞赫,他当时竟天真地觉得一切都是意外,觉得十二岁的姑娘不过是年幼不懂事,觉得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因而也保持了缄默。
他不遗余力地教导了裴安楠六年,却在她十八岁这一年,又一次目睹她杀人。
杀的是她的父亲和兄长,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和太子。
随后,就见她沾着亲人的鲜血,带着癫狂和嘲讽的笑,朱口一启,将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纳入后宫,成了她的男宠。
她太知道如何折辱他。
而他只恨没能早杀了她,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