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金陵军区空军训练营的前任指导教官齐志烽因为股票投资失利,无奈提前退役,就职罗格航空。
空军飞行员的福利待遇非常优渥,然而和大型航空公司的机长职位相比,却太过忙碌,完全没时间做其他副业,也无法照顾家里。齐志烽退役时,杜森还没从训练营毕业。那时谁也没想到,生活给予人的从不是绝处逢生,而是雪上加霜。
退役后,齐志烽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似乎一切都有了希望。
然而在这时,突然,他的妻子、儿子一起遭遇车祸。儿子当场身亡,妻子成了植物人。这样的打击对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来说,不疑是晴天霹雳。
聂团长想起那时的情况,感慨道:“虽然老齐已经退伍了,但是当时出了这样的事,部队里也给出了帮助,把他的家属接到空军总医院治疗。唉,谁能想到两个月后老齐就遇到了空难,到现在,连他的家属也不在了。”
伏城嘴唇翕动,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八年前他刚进训练营时,曾经见过师母一面。那时老师正带着他们一群新兵上理论课,课堂上,老师严肃、端正,声音洪亮,总喜欢忽然就点一个人的名字,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上来,就得去操场上跑五十圈。
所有人都怕极了,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男孩,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每到这时候,就纷纷垂眉低眼,生怕被齐志烽看见。
那时伏城被点起来答题。
那是一道稀薄气体动力学问题,玻尔兹曼方程在脑海中清晰地印出,一切熟悉得仿若发生在昨天。伏城有些紧张,但还是顺利回答出了问题,接着他便看到一个军官敲了敲门,齐教官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忽然好像听到了什么,齐教官那张严峻冷肃的脸露出了惊讶的笑,这样的笑在一个总是一板一眼的人的脸上出现,莫名就有些滑稽,格格不入。
齐教官刷的抬头看向走廊,伏城因为是站着的,也跟着能看到一点。他看见一个长头发的中年妇女,齐教官看到她,笑了起来。随即又板了脸,走到她身边低声地快语几句,然后回到教室:“干什么,课还没结束,你们是要造反哪?行了,伏城,答得不错,坐下!”
几乎没有一点怀疑,坐下时伏城莫名其妙地意识到,那一定就是师母了。
家破人亡。
这四个字从没有哪一刻,那么**裸地展现在伏城的眼前。
得知老师的儿子车祸去世,师母又昏迷不醒,伏城等几个老同学立刻请了假,特意去医院看望老师。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精神朗健的中校军官,一夜间白了头,失魂落魄地坐在医院的病房里。
那天几个学生一起请教官吃饭,喝醉后,齐教官拉着伏城的手,红着眼睛问他:“你说,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伏城,我不懂啊,伏城……”
那是伏城第一次见到老师哭,也是唯一一次。
他被人生冲垮了,击碎了。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妻子车祸一个月后,齐志烽又回到罗格航空继续上班。他要挣钱还债,也要挣钱为妻子支付高昂的医药费。
但是五年后,他的妻子还是走了。
良久,伏城静静地说:“这样也算是团聚了吧。”
聂团长长叹一声气:“老齐真的是命苦啊!”
又说了几句,聂团长拍了拍伏城的肩膀:“实验室那边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伏城,我永远欢迎你回来。如果身体养好了,差不多了,就别给我在外面浪费时间,给我回来!知道吗?”
伏城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想送团长走。
两人一起走到会议室门口,聂团长突然停住脚步,回头说:“对了,你在UAAG,感觉卓桓这个人怎么样。”
伏城倏地怔住。默了默,他说:“卓老师很厉害,非常优秀。”
聂团长笑了:“谁问你这个了,卓桓有没有本事,我能不知道么。当初可是我和老李腆着老脸跟首长提要求,请他来咱们部队演讲的,你都给忘啦?”说完,聂团长又正了神色,他压低声音,郑重地说:“我是问你,这个人的政治觉悟怎么样。”
伏城错愕地看着聂团长。
聂团长解释道:“国家一直想把卓桓请回来。他是一个华国人,给别的国家造飞机算什么嘛,为什么不回祖国造飞机?别说商飞,国家还有很多战斗机研发项目,都是需要人才的!两年前卓桓从麦飞辞职后,咱们就有派人和他接触,想请他回来。但他一直没同意,也没拒绝。你和他接触久了,你说说,他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原因?比如从小在西方长大,受到了一些影响,不想回来?”
沉默片刻,伏城:“卓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把UAAG的总部设置在申城。”
聂团长想了想:“你说的也有理。”思索许久,他又问:“那卓桓是不是私底下,个人人品有点问题?我听说他好像不是很好相处。”
伏城脱口而出,语气坚定:“没有,卓老师没有任何个人品德方面的问题!”
他说得太快,几乎没有一点犹豫,聂团长愣了愣。
聂团长点点头:“哦,行,这事你不要和别人说。”
意识到刚才自己激烈的语气,伏城嘴唇动了动,轻轻地说:“……嗯。”
两人一起走出会议室。
送走聂团长,伏城和杜森两人又去商飞工厂,对新翼型进行一些数据确认和试飞模拟。
时间一天天过去。
卓桓和伏城接下商飞设计新机型宽体飞机任务后的第二周,Lina三人就离开了申城。UAAG受到法国航空的委托,三个月前有一架货机坠毁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所幸没有人员遇难,两名飞行员都只是受了轻伤。如今事故调查快到尾声,出现了几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法航就委托UAAG,请他们协助调查。
Lina将这件事与卓桓说的时候,卓桓直接在电话中给出答复:“你们三个去。”
Lina笑道:“好。”
法航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于是两天前,Lina、苏飞、老约瑟夫就坐上前往法国的飞机,抵达遥远的浪漫之都巴黎。
而这边,申城商飞实验室。
正常来说,试飞团队的飞行员们虽然要对飞机的设计规划时刻保持紧密联系,但他们毕竟是飞行员,不是设计师,大多时候还是比较轻松的。就像杜森,他同时还兼顾空军方面的练习指令,有时还会一下子消失几天,执行秘密任务。
伏城也与之相仿。
第一次的试飞任务结束后,他就迎来了一个漫长的假期。一周只需要去商飞实验室两次。
试飞团队的三人里,只有周晋是真的一直待在商飞的飞机制造工厂,记录每一次的实验记录。这三人里,杜森属于空军精英飞行员,进试飞团队是上头的指令,他是来给予帮助的。伏城也差不多,他是卓桓单独任命的,因为他更熟悉新翼型,有相关经验。
而周晋就是真正的试飞员了,他需要密切关注飞机的制造进展。
八月中旬,伏城打车来到商飞工厂。他先到试飞员休息室和周晋打了声招呼,接着来到实验室。
感应玻璃门在青年走到门前一米时,自动地向两侧打开。凉爽的空调冷气驱散外界酷暑的热意,透骨舒爽的凉意沁人心脾,伏城走到T4实验室。一个月相处下来,几个熟悉的实验员看到他便笑着打招呼,有人走过来向他介绍最新的改动进展。
实验员:“新的试飞暂时定在下周二。”
伏城:“好,我知道了。”
双方又交流了几句,伏城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离开实验室。
耀眼的阳光透过玻璃走廊两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因空调冷气而少了几分毒辣的浓热,只觉灿烂,不再炙热。伏城一边翻阅资料,一边向前走着。走到一半,心中仿若感应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只见卓桓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两人在看见对方时,都顿住脚步。
四目相接,伏城默默地望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卓桓也看着他。
几秒后,两人走近。
伏城先打招呼:“卓老师。”
卓桓低眸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资料,轻挑一眉,声音散漫:“试飞资料?”
“嗯。”
“这么多啊。”
伏城抬目看他,几秒后,道:“嗯。”
卓桓双手插着口袋,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目光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他抬步绕过伏城,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好像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哦对,吃过饭了么。”
伏城回过身:“吃过了。”
卓桓上下瞄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瘦了啊,伏城。”
一刹那,心底那条平缓流淌的河流骤然掀起巨浪,冲击着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堤坝,撞得他的心莫名开始深邃的疼痛。
伏城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眼也不眨地看着,然后笑着说:“有吗,卓老师,你是不是看错了。”
卓桓望了他一眼:“哦,或许吧。下周再见。”
“好的,下周见。”
轻描淡写地告了别,两人各自转身离开。
安静无人的走廊里,阳光映耀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泛着波澜起伏的光彩。走到走廊的尽头,伏城停下了脚步,他站定在原地,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下头,良久,他抬步离开。
而另一边,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本该去餐厅的人,此刻转了个弯,走进吸烟室。
卓桓站在落地窗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伏城下了楼,走向门口。他神色淡漠地抽着烟,白色的烟气升腾在眼前。手指夹着烟,微微倚在窗边,直到目送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大楼的拐角,再也看不见。卓桓轻轻地啧了一声,将烟头摁进烟灰缸,用力地碾灭。
***
伏城回到家后,把试飞资料放好,没过多久,就接到了苏悄打来的电话。
今天晚上是同学聚会。
这次的同学聚会是为了帮老同学筹集善款,伏城不好拒绝,在聚会开始前他就给那个老同学的支付宝账号匿名打了一笔钱。
晚上,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吃的晚饭。
来的人不多,只有两桌。然而每个都戴着名表、拎着名牌皮包,伏城只穿着一身普通的T恤就进了酒店,看到这些光鲜亮丽又无比陌生的同学时,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整个聚会,他始终安静地坐在一边,一个人低头吃饭。
也有老同学见到他,高兴地和他说话,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然而伏城的态度礼貌而疏远,说了几次话,就没什么老同学再找他聊天了。
苏悄却是包厢里的交际花,十分惊讶的,她酒量很好,和男同学能喝得上酒,和女同学又能聊奢侈品。
一顿晚餐下来,所有人都满面红光,仿佛每个人都是多年未见的挚友。
聚会结束后,所有人都打电话叫代驾。
伏城拿着手机想打车回家,一道轻柔的女声从他身后响起:“伏城……”
伏城转过身:“苏悄?”
俏丽漂亮的女人脸颊微红,并没有完全醉,但她显然也微醺了。她皱着眉,说:“你能送我回家吗。”
伏城默了默:“我没车。”
有老同学闻言,高声道:“苏悄,我送你回家吧,我开车来的,奔驰。”
苏悄转身对他笑了笑:“不用,我就想伏城送我回去。”
这话一落地,包厢里响起一阵暧昧的起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