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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夫豪森,位于瑞士的最北端。
沙夫豪森是个欧洲古典小镇,没有机场。想去沙夫豪森,得先飞去苏黎世,再坐车去沙夫豪森,甚至在飞去苏黎世的中途,还得转机。然而UAAG这次却是直飞苏黎世。
谁也不知道Lina的那位朋友是谁,但从她几乎崩溃的表现上来看,那绝对是一位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从伏城见到Lina的第一眼起,这位法国女郎脸上优雅迷人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她总是举止大方,处变不惊。
仿佛任何事只要交给她,她就一定能做到最好,还不会令你失望。
因为她是Lina。
Lina说完那句话后,卓桓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一个小时后,他们便抵达申城机场,坐上了前往苏黎世的专机。
从申城去苏黎世,需要十四个小时。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抵达苏黎世,他们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沙夫豪森,接着是刻不容缓的工作。上了飞机,除了痛哭不已的Lina和低声安慰好友的卓桓,其他三人都沉沉睡去,补充睡眠。
飞机抵达俄罗斯上空时,Lina已经缓了过来。她看向自己的挚友,擦干泪水,露出苦涩的笑容:“真高兴这时候你在我身边,你还愿意帮助我,Reid。我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了。到沙夫豪森后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也不容得我再这样害怕下去。”
卓桓紧紧皱着眉毛:“如果有需要,我为你联系强森,让他带你去休息。这次的事情交给我。”
“不用,我可以继续工作。对了,这次你从麦飞调动专机的费用由我出了,UAAG这次的开支也由我承担。请不要告诉伏、苏飞和老约瑟夫。”
卓桓声音一沉:“Stephanie。”他喊了Lina的全名。
“不要拒绝,我的朋友,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的生活已经那样了,这些费用对你来说也很头疼,就交给我吧。这世上最重要又最不重要的就是钱了,它是那样关键,如同天使;它有时又如同魔鬼。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和魔鬼的交易,可他连给我交易的机会都没有。”
良久,卓桓:“好。”
安静的机舱里,没人注意到,伏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背对着卓桓和Lina,目光平静地看着飞机的舱壁。
身后,卓桓和Lina不再说话,伏城却始终睁着眼,不曾入睡。
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
你的生活已经那样了……
这些费用对你来说也很头疼……
这些费用对你来说,也很头疼。
对你来说,也很头疼……
卓桓?
***
十四个小时后,五人抵达苏黎世国际机场。
早在飞机上,Lina就恢复理智。她擦干净泪水,继续工作。一下飞机,众人就坐上Lina联系好的专车。仅五十公里的路程,只花了一个小时,众人便看到了如同白练一般悠长绵延的莱茵河。
坐在镶嵌有“Comte”家族族徽的加长版劳斯莱斯上,Lina对关心自己的苏飞和老约瑟夫说:“不用担心我,真的,我已经可以继续工作了。谢谢你们,我的朋友。而且或许不一定是噩耗,我接到电话说只是说飞机坠毁,并没有人员丧生。两位飞行员都被送到最近的医院治疗了。”
车子直接开到了医院门口。
伏城下了车,他站在医院门前,忽然愣住。神色平静地环顾四周,看着角落里站着的两个记者模样的男人,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苏飞回头道:“伏哥,快来啊,怎么站着不动了。”
伏城点点头,跟了上去。
五人走进医院,Lina快步走到咨询台,用德语迅速地说明身份后,一位站在旁边的医生惊讶地看她。“你就是玛莎航空飞行员的亲属?”
Lina紧了紧手指:“我是副机长的朋友。”
医生想了想:“副机长,是棕色头发还是金色头发的?”
Lina:“金色的。”
医生叹气道:“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朋友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去世了。棕色头发的机长还在ICU病房,不过情况也不容乐观。”
伏城刷的转头,看向Lina。
医院明亮的灯光下,只见这位金发女郎的脸色倏地惨白。许久,她嘴唇动了动,用德语说道:“能请您带我们去停尸房吗?”
五人跟在医生的身后,来到医院负一层的停尸房门前。
在亲属认领前,死者的尸体都是单独一间停放,等待家人领走。透过门上的玻璃,伏城看到一张冷冰冰的铁板床。白色的布无声地遮掩在上面,万物寂静,宁静得好像微风拂过的湖泊。
“您的朋友就在里面。”
卓桓抬步走上前,推开大门。他让苏飞和老约瑟夫留在屋外,自己和伏城陪着Lina进去。
只有五步的距离,却无比漫长。
卓桓走到铁板床边:“我掀开了。”
Lina静静点头。
男人的手拉着白布的顶端缓缓掀开,沾着血的金色头发是第一个映入眼帘的。
细碎的金发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被血污打湿,粘黏成一团。发梢有被烧焦的痕迹,伏城看到那火焰的焦痕,心中涌起了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当卓桓将白布掀开到脸庞时,他的动作顿了顿,Lina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卓桓拥住了自己的好友。
Lina痛哭着:“是杰拉尔,是他。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铁板床上,一个只有二十多岁模样的金发年轻人安详地闭着双眼,永远地沉睡了。他应该长了一张乖巧白净的脸,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这样很讨女孩子喜欢。之所以说是应当,是因为烈火几乎吞噬了这整张脸。斑驳可怖的烧伤夺走了他的双眼和鼻梁,只留下两个深红色的血洞和满脸沟壑般的伤痕。
唯一没被大火摧毁的是半边嘴唇和那嘴边一点小小的酒窝印痕。
应该是很喜欢笑,才能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留下这样深的痕迹,哪怕身体僵硬、再没了温度,也不会消失。
Lina哭得几欲昏厥,卓桓将她交给老约瑟夫,他们两人和苏飞先去酒店安置下来。
卓桓拉住转身欲走的医生,问道:“他叫什么?”
医生回忆很久:“哦对!特吕弗,杰拉尔·特吕弗。”
卓桓的神色倏地沉了下去。
医生走后,卓桓快速地对伏城说:“立刻封锁消息,不让媒体靠近。我联系人,把他的遗体从这家医院运走。”
伏城察觉出一丝不对,但他还是先说出自己刚才看到的事实:“一般空难发生后,都会有很多记者蜂拥而上,报道新闻。但是卓老师,我在这家医院的门口只看到了两三个医生。可能因为这里是沙夫豪森,有些偏僻,不像苏黎世那样是座大城市,消息传播不快。也可能因为坠毁的是一架货机,机上只有两个飞行员,且直到一个小时前才发生死亡。”
现代媒体追求的本质,是猎奇。
唯有大新闻才能引发轰动。
或许他们在十几个小时前空难刚发生时已经报道了这起事故,所以十几个小时后,他们便转移了视线,再去报道现在在苏黎世发生的轰轰烈烈的环保游行活动。
卓桓低声咒骂了一句:“如果出事的不是Lina的朋友,她一定早就想到这点,而不是直到我意识到,才发现这件事。”
伏城低声问:“什么事?”
卓桓回身看了眼身后,透过停尸房的玻璃窗,他看着那个躺在铁板床上、安安静静的金发男人。“他确实只是一架货机的副机长,这种体量的事故每年都会发生两位数,但是那只是因为现在所有人还不知道他是谁。”
伏城猛地意识到:“他是Lina的朋友,Lina是Comte家族的成员。您的意思是……特吕弗,特吕弗……Truffaut?!”伏城惊道:“你是说,那个法国奢侈品牌Truffaut?!”
卓桓脸色阴沉:“杰拉尔·特吕弗,Gerard·Truffaut。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姓Truffaut,但Lina的朋友……只有可能是那个Truffaut。”
Lina、苏飞和老约瑟夫三人先去酒店休息,放行李。伏城则跟着卓桓,来到这家医院的三楼。
ICU病房面前,站着几个西装革履、戴着工作名牌的男人。
卓桓目不斜视地走到领头的那个人面前,目光暗沉,快速地说:“EASA的人?我是卓桓,目前UAAG想接手这起事故,我已经和EASA总部联系,现在正在进行程序审核。”
他说话的速度太快,其余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有人意识到:“Patrick先生?!”
卓桓并没有向EASA的负责人说自己的英文名,因为对方是个亚洲面孔,而且铭牌上显然是个中文名。他突然走到那位负责人面前,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堆,对方愣了许久,看着他迟迟没回神。
下一秒,伏城走上前,伸出手:“高先生,又见面了。”
高云终于回过神,看向伏城:“伏少校,你好,又见面了。”
卓桓诧异地挑挑眉。
伏城为他介绍:“这位是高云高先生,上个月我们在芬兰调查日航917的案子时,他是EASA的调查员之一。”
看着眼前这张全然陌生的亚裔面孔,卓桓默了默,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原来是你,又见面了。”
高云:“……”
你根本就没想起来我是谁吧!
高云微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卓先生,我真荣幸。这次玛莎航空123航班事故是由我负责的。日航917那样大的事故我们EASA会派很多高级调查员一起负责,但这次的玛莎航空123事故并不是太大的事故,所以暂时由我一个人负责。我们已经到坠机现场调查过,并且把飞机残骸运往租来的仓库了,您需要去看看吗?”
卓桓沉思片刻:“好,谢谢。”
高云:“不客气。”
即将走之前,卓桓又回过头说道:“我联系了人,将已经去世的副机长的遗体运送到另外的地方。”
高云一愣:“卓先生,这样似乎不合规矩。当飞行员遇难后,我们会根据法律规定,对他的尸体进行解剖,检查其是否有饮酒驾驶、吸毒驾驶,或者突发疾病等其他不良病史。”
卓桓沉默半晌:“你们可以对其进行解剖,当然,是在得到他的家人的同意后。”
高云正想说这是司法程序,解剖飞行员尸体不需要得到亲属同意。还没开口,就听卓桓继续说道:“但是现在必须先将他的遗体转运到更安全隐秘的地方,因为很快,记者应该就会堵住这家医院。”
高云:“卓先生,我不是很明白……”
卓桓:“算了,我已经联系好人了。”
高云:“???”你联系好什么了?
卓桓转首对伏城说:“走吧,去看看坠机现场。”
高云被卓桓的话折腾得晕头转向,不明所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但是看卓桓的态度,似乎不想告诉他真相。他再看向伏城。伏城想了想,朝他投以歉意的目光。
伏城也觉得,这件事尽量不要太多人知道会比较好。否则等媒体攻陷这座宁静的小镇,将镇外飞机坠毁的地方团团围住,一定会影响事故的调查。
然而天不随人愿。
众人刚走到医院门口,远远的,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就从医院大门口处缓缓驶来。它停在了医院的门口,身穿西装的司机立刻下车,跑到后座开门。但这一次,几十年了,后座的人第一次等不及他来开门,车还没停稳她就开了门,快速地下了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夫人!”司机立刻接住这位女士的手臂,将她扶住。
这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大约五十岁上下,却保养得极好。哪怕用发蜡精心装点的头发此刻如同枯草,凌乱地散在头上,也没有影响到她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她眼眶通红,一根根红血丝爬满眼球,明明动作很快又颇为狼狈,却依旧带着一丝缓慢的韵味。
她在司机的搀扶下走上医院的台阶,一个抬头,看见了卓桓和伏城几人。
她的目光迅速一扫,看见了卓桓。一愣之后,她想起了这张脸是谁:“Reid·Irvin·Patrick?你怎么在这?”
卓桓微微颔首:“特吕弗夫人,我和Stephanie一起来的。”
听到Lina的名字,特吕弗夫人的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
“杰拉尔在哪儿?”
卓桓默了默:“我们正要将他的遗体带到安全的地方。”
特吕弗夫人倏地怔住,嘴唇张了张,没有说出话。
下一刻,医院大门口传来数不清的汽车声和吵闹的人声。
伏城抬头看去,只见无数记者拿着摄像机、照相机,举着话筒、打光灯,洪水一般地疾冲过来。
卓桓嘴唇一撇,发出一道轻微的“啧”声。
伏城皱起了眉头。
高云看着那黑压压的人头,再看了看面前这位神秘雍容的贵妇……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卓桓刚才说,要把人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