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乐景收到了新兴电影协会的回信,信里邀请他去参加协会周末的聚会,地点是王府井附近一家洋房里。洋房是新兴电影协会会长白松芳的私宅。
在大师云集的北平, 白松芳都是一个传奇人物。
他今年五十许人, 从小接受正统的儒学教育,十八岁就考了举人, 也曾公车上书, 也曾奔走变法。梦想破碎后,他流亡海外,剃发割辨, 酝酿革命思潮, 卧薪尝胆十几年,终于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敲响了大清的丧钟。
新政府后,他谢绝公职,投身教育事业,成为一名儿童教育家, 小红梅就在他所创办的育才小学里念书。在正业之外, 他是一名电影发烧友,拍过几个儿童题材的电影短片, 不算专业, 只能说得上是电影爱好者。
乐景选择加入新兴电影协会,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白松芳这个人。在他的身上, 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乐景上辈子的人生轨迹和白松芳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他的选择, 也曾是乐景的选择,而他急流勇退后发展的教育事业,也是乐景上辈子未竞的憾事。
即便身处在不同的世界,即便乐景现在的名字不再是颜泽苍, 即便这个世界的人都不知道颜泽苍是谁,但是此时此刻的看到白松芳,却让乐景在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死后他的事业也被后辈人好好继承着。
这让他对白松芳产生了兴趣,他想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周末乐景如约而至。
白松芳家是西式建筑,有点像乐景前世住过的美国独栋住宅。
乐景敲了敲门,下人开了门,乐景自报家门后,很快,白松芳就匆匆来到门前来迎接乐景了。
白松芳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可是头发乌黑,面色红润,脸颊微胖,脸上皱纹很少,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人。
“一直久仰谢导演的大名,如今可算见面了。快请进,大家伙儿都在里面等着你呢。”
白松芳笑容和蔼可亲,长衫下是掩饰不住的啤酒肚,这让他看起来就像年画上的弥勒佛,让人一见面就萌生好感。
乐景不好意思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白松芳笑着摆摆手,笑呵呵道:“没有晚没有晚,你还提前来了十几分钟,是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见你,所以就提前来了。”
乐景被引到客厅时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数都是青年人和中年人,只有两三个老先生,此时他们正在三三两两小声说话。
这也难怪,毕竟电影才将将在华夏发展了21年,是一门崭新的学科,年轻人头脑灵活,易于接受新事物,所以此时的电影届年轻人居多。
白松芳提声道:“诸位,请静一静,这是今天入会的新成员,谢听澜谢导演,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他。”
乐景坦然的沐浴在十几双意义不明的目光里,镇定的接受了他们的评估和打量,拱手笑道:“诸君早上好,在下谢听澜,表字长风,日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于是协会里其他人也纷纷给乐景进行了自我介绍。
协会的里人大部分都有其他正业,电影只是他们的业余爱好。毕竟这年头,拍电影不仅不怎么赚钱,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体面稳定的工作,自然不受青睐。
在座的就有五六个不同大学的教授,三四个不同报社的记者,两三个政府人员,还有两三个大学生。他们平时都有繁忙的正事要做,只有在闲暇有空的时候,才会发展自己的电影爱好。就比如,在座的某位教授,就利用职务之便,在校园里拍了一部青春爱情电影,这部电影在高校很有名气,是很多学生情侣幽会时的首选。
认真说来,拍电影也不算是乐景的主业,毕竟他成立的公司是影报公司,电影虽然在前面,但是报纸也是乐景事业中不可分割的重要蓝图。
这个北平新兴电影协会,就是一个爱好者协会,比较像大学社团,组织松散,纲领自由,平时大家在一起开会的时候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此次见面会上,他们也是如此漫无目的谈天说地,乐景间或插嘴了几句,场面一时和乐融融的。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就突然被引到了近日的纷争上去了。
“好不容易zongtong倒台,跑去了租界,结果我们的日子反而更难捱了。”
“东北王趁虚而入,在北平横行霸道,这两个月以来封掉的报社不知凡几,还张罗罪名把很多先生关进监狱,如此倒也罢了,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连遮羞布都不打算要了,直接开始搞起了暗杀”
“他们还堂而皇之闯进了大学,搜查所谓的,大肆逮捕学生”
“如此倒行逆施,和zongtong有什么两样我算是看透了,这些军阀都是一丘之貉”
乐景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应该说,这两个月来,北平文人圈都因为这件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318惨案使得北平各界人士同仇敌忾,沸反盈天之下,有大佬发动了武装政变,包围了zongtong府,zongtong仓皇逃到了租界,才活了下来。
趁着北平执政政府倒台之际,奉系人马接管了北平,在文艺圈开始了肃清运动,很多报社被查封,很多gongdang人被逮捕,也有很多进步人士被秘密处决。
哪怕乐景的报纸立足民生,不牵扯政治,谢老爹也三令五申,多次叮嘱他小心谨慎,不要留下让人拿捏的把柄。
乐景虽然不掺和政治,但是也知道zongtong倒台后还是给谢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虽然谢家一向是左右逢源多方下注,zongtong在时就和奉系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所以奉系来了后谢家也没被清算,继续在新政府里保留原职。但是毕竟头顶上换了人,谢家也是要小心做事,才能洗脱身上的前zongtong烙印。所以自然告诫乐景这段时间要低调行事。
想后世不知道多少恨国党痛恨现代言论不自由,怀念民国时期的百无禁忌,恨不成穿越回民国也当一回大师,在此情此景的映衬下,乐景只觉得讽刺。
谁说民国言论自由
民国就是你可以有自由言论的权利,而特权阶级也有杀了你让你闭口的权力。
就连铁骨铮铮一向敢言的鲁迅先生,都换了181个马甲,多次躲进租界才死里逃生。
眼下那几个人一时骂奉系的痛快这也是当今文人聚会时兴的主题,所以暂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抽搐的眼色,他们似乎也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家里在政府当官的谢家人。
“诸君,停一停,停一停啊莫谈国事,莫谈国事”白松芳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今时不同往日,诸君还请以保存自己为要啊”
喧嚣的场面登时便是一静,人们愤恨的闭上了嘴,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憋闷和无奈。
“我们要这样闭嘴到什么时候”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愤愤不平的拍了一下桌子,先前自我介绍时他介绍自己为北大教授,“华夏这么大,却已经容不下一张可以安心学习的书桌他们三天两头去我们北大抓人,让我们闭嘴,现在到了这里,没人看着我们了,却还要我们闭嘴,我们长了嘴就是要说话的”
白松芳看了一眼乐景,深深叹了口气,苦笑着对乐景拱拱手,“他们也是有口无心,还请你不要见怪。”
那几个刚刚骂的痛快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了乐景的身份,只是却都不以为然。
一人道:“白老,您也太过小心了。谢导演怎么可能会出卖我们。”
又一人道:“若不是谢家忍辱负重屈身降贼,又怎么能从奉贼手里救下这么多人。”
再一人道:“是啊,谢家人绝不会是那种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小人,所以我们当着谢导演的面说这些也没什么。”
乐景:
他现在只对谢家左右逢源多方下注的深厚功力感到由衷叹服。这年头的世家也大多如此,他们深知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多方联姻和下注,组建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只可谓流水的政府,铁打的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