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辫子落地的那一刻, 乐景如卸负重,打从心底感到巨大的轻松。
乐景此时的发难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
应该说,早在踏上美利坚国土的那一刻,甚至早在他穿越过来的那一天, 他就在期待这一天了。
他一个接受现代教育长大的现代人, 根本无法树立对封建皇权的敬畏, 也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卑躬屈膝的奴才。
他出国读书,为的是强国,为的是四万万华夏人能站起来,而不是为了维护清政府的统治,也不是为了成为清政府的高级奴才。
清政府的确是花了钱派他们出来留学,但是清政府的钱说白了也不过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罢了,现在他们只不过拿出来很少的一部分来资助他们读书连给太后修院子, 给列强的赔款的百分之一都没有,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培养高级奴才罢了。
说白了,是百姓花钱送他们去读书, 他们学成归来也是为了帮助百姓, 和清政府没有丝毫关系。
直播间观众虽然早对乐景他们这次的行动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但是骤然看到一条条辫子落地,还是感到了一阵阵激动。
上穷黄泉下碧落:啊啊啊终于减掉辫子了我现在恨不能下楼跑三圈
三观跟着五官跑:我日卿卿减掉辫子,头发垂在身后的模样真鸡儿美啊忽略他的月亮头,简直是仙女本女啊为什么他是个男的啊恶龙咆哮jg
景哥天下第一:啊啊啊景哥太帅了帅爆了恭喜景哥,减掉辫子后颜值提升了十个百分点震声
等待花开:虽然但是, 这些孩子国内的家人怎么办清政府会不会搞株连他们倒是自由了,对他们国内的家人来说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要是有这样的孩子我能气死
红领巾少年:楼上,唯有你没有资格说他们自私我们能站起来,就是多亏了前辈们的“自私”他们舍小家为大义,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真正的无私历史上因为革命全家被害的前辈伟人还少吗他们心里不痛苦吗如果都像你这样“无私”,那我们还革命还反抗干什么干脆就当顺民和汉奸走狗好了,这样家人性命也可以得到保全,自己也不会被楼上这样的人骂自私
别打扰我建设社会主义:楼上应该首先搞清楚,革命的首先问题是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主播他们反抗不是错,错的是逼得他们反抗,还对他们举起屠刀的敌人
人民万岁:古巴革命导师切瓦格拉说过:“不要问篝火该不该燃烧,先问寒冷黑暗还在不在;不要问子弹该不该上膛,先问压迫剥削还在不在;不要问正义事业有没有明天,先问人间不平今天还在不在。”
乐景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他多么希望他身后的那些年轻孩子们也能看到直播间观众的评论,让他们不再彷徨自责,让他们明白他们的道路是多么正确,可以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乐景这辈子的人生,唯二的软肋就是黄婉娥和颜静姝,也就是说只要把母亲和妹妹都接到美国,他就全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了,哪怕玉石俱焚也无所畏惧。
可是这里的大多数人没有乐景这样幸运。
顾图南家是华北豪商,在当地繁衍数代,枝繁叶茂,是个大家族。
季鹤卿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季淮璋官居一品,父亲和大伯外放为官,也是一方父母,季家祖上往前数几十代,甚至可以追随到宋朝,历朝历代季家都有人在朝中为官,说一声门第显赫也不为过了。
他们的其他同伴中间,有没落商人家庭中寄予厚望的长子,有父母双亡的孤儿,有大地主家庭的幼子,也有平民百姓家的儿子。
他们来自不同阶级,来自五湖四海城市乡村,身上承载着亲人们沉甸甸的希望,可是他们却依然拿起枪,参加了这样近乎谋逆的行动。
乐景不知道清政府会如何对待他们在国内的家人。
在乐景所在的历史上,那些因为剪辫子被遣送回国的孩子,他们虽然经受了各种唾骂和非议,但是起码他们和家人并没有因此被砍头。
1881年,因为留学生不服管教,越来越多人开始剪掉辫子,再加上美利坚排华法案的实行,导致清政府全面召回了所有留学生。
很多留学生当时已经考进美国顶尖大学,不得不遗憾中断了学业,提前回国。120名留学生,排除了客死异乡的人和留美不归的人,回国的人中最后只有两个人来得及取得了大学毕业证。
而这些远渡重洋的孩子们回国后,迎来的不是赞誉,而是无穷质疑和骂名。朝野上下都在抨击这次留学计划,把这看作一场全然失败的尝试,认为留学除了让留学生不服管教外,没有丝毫用处。
申报写道:“国家不惜经费之浩繁,谴诸学徒出洋,孰料出洋之后不知自好,中国第一次出洋并无故家世族,巨商大贾之子弟,其应募而来者类多椎鲁之子,流品殊杂,此等人何足以与言西学,何足以与言水师兵法等事。”
然后清政府无视这些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们的专业和爱好,把他们强行的分配到了电报局、机器局、水师、鱼雷局、机器局等处当差。
后来在水师当差的留美幼童大部分战死。
但是,这里不是乐景所在的时空。而且因为乐景的到来,让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这场行动可能会导致的最严重的后果,他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在经过痛苦的思考后,却依旧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乐景就想方设法,借由艾伦和白珍妮的人脉关系,把他们中的一些人的父母亲人接到了美利坚,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拥有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庭,根本不可能举家来到美国。
比如顾图南和季鹤卿。他们是乐景在这个时空的最好的朋友,他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成为一脸褶子的老爷爷,子孙满堂,无病而终。
所以乐景曾经在私下里劝过他们,让他们安静蛰伏,保全自身。
乐景若无其事笑道:“等我剪掉辫子时,你们要严厉的斥责我,和我划清界限,必要时我们可以割袍断义反目成仇。这样你们的家人也不会受到牵累,你们也可以继续完成学业。”
这是乐景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
只要把母亲和妹妹接到美国,他就没有了弱点,所以就由他站出来冲锋陷阵,充当旗帜,而季鹤卿和顾图南可以隐藏起来伺机而动,在暗地里给乐景提供助力。
可是,顾图南和季鹤卿却拒绝了乐景的提议。
永远吊儿郎当,豪爽大气的顾图南,罕见的露出一个认真严肃的表情,干脆利落的说道:“我不要。”
他凝望着乐景的眼睛,眸子里静静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信念,“我是大哥,哪里有让兄弟替我冲锋,我躲在身后的道理”
季鹤卿秀美的脸上染上愤怒的红晕,质问乐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季鹤卿难不成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吗我来美国,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两双不同的眸子里燃烧着同样的执着和信念,乐景一时失声,十几秒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季鹤卿抢先回答:“放心,我家的老狐狸是不会吃亏的。”他淡淡一笑,平静说道:“等我做的事传回国内,我爷爷估计会第一时间上书给圣上,告我忤逆,与我划清界限。”
顾图南也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也知道我老爹跑海路,前不久抱上了英国人的大腿,一时半会儿清政府还不会动他,他也可以发表声明,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反正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
两人望着乐景,目光明暖温润,嘴角笑容暖融醉人,他们一人牵着乐景的一只手,顾图南笑的无所畏惧:“不是说好了,黄泉路一起走吗”
季鹤卿笑的含蓄隽永:“当年结拜时,我可是发过誓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乐景震撼的望着他们,胸中激荡着一种义薄云天的壮志豪情。
他在现代从未感受到如此生死相随的兄弟义气,没想到死过一次后,他在过去的时空里遇到了两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他握紧两人的手,坚定回答:“从今以后,同生共死。”
从今以后,顾图南和季鹤卿会从父母亲人交口称赞的别人家孩子变成人人喊打臭名昭著的乱臣贼子,汉奸走狗。
他们舍弃了身后名,辜负了亲人,所求不过是为了站着活下去。不仅他们能站着活下去,乃至子孙后代无穷匮也都能堂堂正正的站着活下去。
他们甚至做出了比乐景还要大的牺牲。
乐景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是起码在这一刻,他们的热血如此纯洁无瑕,他们的理想如此高贵迷人,他们在这一刻迸发出来的光辉足以史有清名。
所以当乐景举起枪对准高高在上的戴元时,内心从未如此平静。
他知道他即将踏上一条不归路,而他甘之若饴,视死如归。
乐景和同伴们的伟大逃亡出乎意料的顺利。
以往在他们面前宛如高山一般不可撼动的教员们,第一次在黑洞洞的枪口面前露出颓势。
他们和乐景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怕死,而乐景他们不怕。
所以结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乐景和顾图南扶起受伤的刘耀和王奇生,在被捆起来的教员和士兵们以及留学生们五味陈杂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留学事务局。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离开拐角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响起几道清脆嘹亮的呼唤,“等等我们。”
乐景转头,身后稀稀拉拉跑过来五个气喘吁吁的男孩子。
为首的男孩子叫常清鸢,落魄汉人官僚家庭出生,和乐景一样生父早逝,由寡母抚养长大。
他笑道:“给我把剪子。”
乐景从口袋里拿出剪子扔给了他,他接过剪子,干脆利落剪掉了辫子,然后传给了其他人,两分钟后,五个人脑门后的辫子都被剪掉了。
乐景再次确认道:“你们已经想好了吗”
常清鸢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早就想这么做了。”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说道:“是啊,如果不是你们,我还不能鼓起勇气。”
“反正我家就我一个,我也没啥牵挂,索性就跟着你们好了。”
常清鸢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所以他们这是连后续打算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莽撞的跟了上来,剪掉了辫子。
乐景为这些青涩莽撞的少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摆了摆手,“我在哈特福德买了一栋房子,我们回去再说。”
在乐景哈特福德的私宅里,他把自己的后续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了这些新加入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