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多谢先生刚才对犬子手下留情并赠药之恩。”分宾主坐定,男子便开口相谢。
凤知微笑起来眼中水汽濛濛,“该当的。”
男子也不问她为什么叫该当的,自顾自捧着茶碗沉思,似乎有什么话想问却问不出来,凤知微打量着他,却发现他年纪应该不大,顶多四十余岁,面目和齐少钧十分相似,只是似乎有旧疾,脸色发金,神情憔悴,看起来便老了许多。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只瓶子递过去,诚恳的道:“看齐老伯似乎有火燥宿疾?我这里有点药,或者可以试试。”
齐维有点惊异的看她一眼,道了谢,将瓶子收起,并没有立即吃。
忽听脚步蹬蹬声响,齐少钧闯了进来,一指凤知微,大声道:“阿爹你不要拿这人的东西!他莫名其妙的肯定不安好心,莫不要是官军的探子!”
“你出去!”齐维一瞪眼,又把那孩子给骂出去了。
凤知微浅浅一笑,心想这孩子虽然傲岸,但看得出来很孝顺,不然他这病歪歪的老父,一推就倒,哪里能凌驾他之上说一不二?
“看先生口音举止,似乎不像我西凉人氏?”齐维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始了第一句。
凤知微浅笑品茗,回答得漫不经心而又石破天惊。
“我西凉?齐将军真是在说笑话,你天盛旧将,如何成了西凉人?”
“哐啷!”
茶盏落地炸成粉碎,齐维霍然站起,齐少钧唰的一下探头进来看看,又被拽了出去。
凤知微高踞座上不动,连喝茶的动作都没改变。
“你……你……”齐维的声音都已经变得嘶哑,一个“你”字说了十几遍竟然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色通红胸膛起伏气息不稳,只得扶住桌案。
“扶老寨主坐好,给他顺顺气。”凤知微淡淡吩咐那两个男仆,两个男仆面面相觑,有心不听,却觉得这人闲淡态度里自有不容违抗的威仪,上前来将齐维扶住。
齐维拂开下人,盯着凤知微,挣扎着嘶声道:“阁下今日一定要有个交代,不然我这天凤寨,就算倾尽全寨之力,也容不得阁下来去自如!”
“对!”齐少钧再次探头进来,大声道,“杀了你这狂徒!”再次被拽走。
凤知微放下茶碗,注视着齐维,淡淡一笑,“天凤寨,天凤寨……可是天盛之天,火凤之凤?”
这一句出来,齐维身子又是一晃,凤知微却已经微微叹息,起身眺望四周,悠悠道:“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见着了当年火凤军中唯一的男将,秋帅的左右膀臂之一,齐将军。将军当年在滕山一役中失踪,秋帅多方寻找而无果,后来接到消息,说齐参将和麾下一支小队在滕山南麓力战而亡,死后尸骨被焚烧殆尽,秋帅后来派人潜入滕山,只看见一片焦土……不想将军竟然还活着!”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帅”,令齐维听了如被雷击,他张大了眼睛,一瞬间当年那些炮火硝烟战场生涯自岁月尽头飞奔而来直入眼底,那血染黄沙白骨赋诗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飞舞的火红凤凰旗帜,还有旗下黑发猎猎举戟前指的少女将军,瞬间重回,却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惊的望着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传闻中那位天盛使节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着虽然像,但是所说的话,却令他字字惊心。
凤知微却已经默然不语,慢慢喝茶,齐维若有所悟,挥退了身边所有人,连齐少钧都被赶出好远,才伸手对凤知微一引,“这厅后有处瞭望台,可望见前方绝谷景致,不知道先生有无兴趣前往一观?”
凤知微满意的望他一眼,点点头,这一眼令齐维心中又是一震——平静而自有坚执力量的眼神……多么像那个人!
他突然觉得肺腑间隐隐的抽痛起来。
两人步入后厅瞭望台,那是一处全木的宽阔平台,搭得极高,人立于其中而受天风涤荡清洗,自在旷朗。
凤知微靠着平台栏杆,迎着齐维激动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陈旧,透着些暗黑的痕迹,像是血痕,虽然因年代久远而纹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觉到当年质地的厚重高贵。
齐维看着那仔细叠好的一小叠,忽然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凤知微将那叠布帛双手捧起,向他递了过去。
齐维突然退后一步。
凤知微一怔。
齐维已经跪了下去,先磕了一个头,才双手高举,接过了那小小一叠。
凤知微含笑看着他,看他颤抖着手指,慢慢将叠起的布帛打开,等到布帛全部展开,他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着,冰雕一般似乎忘记动作。
四面静寂如死,唯山风在空洞呼吼,凤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却有微光晶莹。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块早已被岁月和战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帜上,不动了。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迹从他的身下慢慢洇开,深红布面上,一块暗红的痕迹,不断的慢慢扩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流落异国近二十年的孤军羁旅,漂泊他国有家而不能回的寂寞游子,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见当年记载自己全部光荣和骄傲的旗帜,一瞬间二十年滔滔岁月流水而过,恍惚间皎皎少年还是昨日,再回首旧人不在,两鬓已霜。
空留一缕被命运剪碎,渡不过关山的旧月光。
很久以后,齐维才收了泪,将旗帜重新仔细叠好,双手交还,哑声道:“多谢先生……未曾想到隔别二十载,竟然有生之年还有再见它之一日……老夫死也无憾……”
“将军意气消沉矣!”凤知微打断他的话,“我原以为将军见此旗,必将欢呼蹈舞呢!”
齐维怔怔的望着她,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喃喃道:“我还能做什么?天下承平,四海安宁,火凤旗帜沉匣,火凤军也已湮没……还能怎样?”
凤知微笑而不语,齐维轻轻道:“秋帅……现在还好吧?虽然没了军权,想来天盛皇帝念她功劳,定然对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凤知微回答得最直接也最残忍,甚至带几分漠然。
齐维霍然一震,踉跄后退,抬头直视凤知微,惊呼:“你骗我,不可能——”
“当年火凤军解散,女帅回京。”凤知微负手而立,淡淡注视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对她是不错的,但是后来传出消息,宫中要纳女帅为妃,她不愿,为此远走天涯,数年之后回来,丈夫已逝,带着一双儿女,无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篱下,因未婚生育而受尽白眼,好容易拉扯着一双儿女成人,却因为卷入一起大成皇储旧案,皇帝疑心她窝藏大成皇室遗孤,一杯毒酒赐死大成皇储,女帅为表心迹……触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风结局,到她嘴里轻描淡写,唯因轻描淡写而更能感觉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凉,齐维怔怔的听着,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对天盛何等功劳……皇帝……皇帝不能凉薄如此!”
他嘴里说着不可能,然而却已经从凤知微的眼神中看出这最可怕的言语,是事实,像凤知微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的。
他满头冷汗的怔在那里,靠着平台栏杆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么让自己伏倒尘埃。
原以为火凤解散,对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还是应该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终生的归宿,原以为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过着幸福和富贵的生活,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会登高遥祝,祝愿她安详美满,一生无忧,彼时他在西凉湿热的风里,思念天盛帝京干爽的雪,思念雪中那个乌发明眸的女子,因那绵长而满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苍凉的笑容。
她和故国,是他遥远的一个梦,也是所有流落西凉的天盛旧部的梦,当年不是没有人试图回去,然而她驱逐走殷志谅之后,便被急召回京解除兵权,新接替的驻南主帅嫉贤妒能,对老秋帅父女的功业嫉恨已久,他们这些在秋帅父女手中使过的,被打散的旧将,一旦回去,便会被按上西凉细作和逃兵的罪名斩首弃市,而他当初重伤流落于西凉,被当地民女所救,等到伤好一路驱驰回归天盛,天水关的城楼上已经挂上无数“细作”头颅,都是他的兄弟、同袍,在风中哀凉的将他注视,至此便绝了回来的心思,年年岁岁,直到如今。
他一直想着,山海虽远,终生难见,但只要她安好的生活在这世间的某处,他便无憾。
他一直想着,自己这病想必也活不长了,等到快要死的时候,拼命想办法回帝京一次,不去打扰她,扮个乞丐,在某个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后,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象着大雪纷飞的帝京,她在巷角为他这个乞丐驻足,在他身侧蹲下身,给他一生里最后最完满的怜惜,并为那想象,而绽出陶醉笑容。
然而。
梦想破碎得如此残酷。
他还苟延残喘的计划着那个梦,想要死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早已红颜化为枯骨,化在这四海呼啸的风里,散了无迹。
他委落在地上,只觉得心中一片空洞洞,像陈旧的窗纸,被命运的罡风一吹,裂了无数的洞,永远无法修补。
一片空茫里,他听见凤知微的声音,似真似幻,响在耳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地有多阔大,帝王便有多凉薄,她死于天盛皇宫宁安宫,死时大雪纷飞,死后薄棺一副,这就是天盛皇朝,这就是功勋彪炳的女帅最后的下场……我的齐将军……她当年的最可信赖的重将,你懵懂不知时,无人怨怪你静默不动,如今你既已知道,那么,你应该做些什么?”
齐维慢慢抬起头来,一瞬间他清俊犹在的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如老去十年。
半晌他低低道:“这些年,我一日也不曾忘却故国不曾忘却火凤,我将当年散落西凉的旧部都收拢起来,先在我手下发展,然后派他们到各处山头挣生活,西凉这些年国力纷乱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势力都发展得很不错,我家少钧,现在是整个西凉西境的绿林盟主……”
凤知微轻轻的笑起来。
她转过身,手撑在平台上,微微仰起头,听这浩浩群山茫茫云海里,传来的飞鸟快速渡越的声音,天空里白云如絮,像是飞天凤凰无意中抖落的轻羽。
隐约间似乎看见逝去人们的笑颜,在云端带笑遥遥俯视,眼神阔大而期盼。
她闭上眼,湿润的风像是冰凉的吻,触在面颊上,她在那样的冰海之吻里,将心思远远的放出去,遥及这四海之大,却将某些微微的疼痛,沉在心房深处。
听见身后齐维问:“我要重组旧部……该以什么名义?”
她唇角弯起,不是笑容,只是一抹冷冷的弧度。
她道:
“火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