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开罢,连雨送得春去,待到晴时已觉夏深。那次后昭江比从前更见谨慎,几乎不大肯往柳儿那边去。柳官儿身份所限,亦不好故造访主宅,两下里煎熬不已。柳官儿不时夜里踩上五房黛瓦长吁短叹。
这见不得光的日子,如何是个了局。
澄信这边没了文泽助力,那一支曲子最终也只好自己填,又为家班入秋便要上京,一春苦作曲本、焚膏继晷,初夏时终于得了全本,柳官儿那边择了几出配了曲刻苦排演。
芒种过去,天气渐渐显些溽热,那日傍晚纯仁同澄信踅出山斋。
“你的本子我已瞧过,不。只是此次乃是贺寿,恐怕不大相宜。”
“家主说得是。本也不为御前扮演。还是挑那几个孩子拿手的准备好些。”
“也不好说。”纯仁扶了澄信手提衣摆绕过石山子。“不比在藩府,好与不好,观戏的等着捧场。到那边,怕是等着挑。”
“偏是不拿手的要多备着些。”
澄信听得笑了,“咱们不拿手的。怨不得大哥哥要瞧我本子。想来家班最露怯的便是鄙人的野话村歌了。”
纯仁也笑了,“谨慎些好,只怕你没轻重,写些不当写的。你浪荡名声在外,殿上刻薄起咱们难免要提。”
“家主说得是。”
“你同柳儿议了哪几出?”
“柳儿的《夜祭,明儿、彩玉的《惊梦,柳儿、青鸾的《小宴。”
“也罢了。你新作的那出《重遇也备着。”
两人一面说,踱过池畔,歇在榣山上馆外。
“再热闹些的还有没有?”
“有,柳儿的《跪池。”
纯仁“噗嗤”一笑,“真点到这个倒是造化了。”说完一叹,“只怕不得那样容易。”
澄信微笑正要回话,榣馆内忽然传来一阵孩童齐声哀嚎,声尖气戾,痛断人肝肠,纯仁吃了一惊,“这是怎的?里头杀人了?”话音没落,里头又是一阵,其中一个孩子喊得太大声,已破了音,澄信被喊得阖眼蹙眉,强忍着对纯仁摆摆手。
纯仁惊之不已,张大了眼睛怒嗔道:“胡闹!什么规矩,哪一个逞威风不成?弄得鬼哭狼嚎的!”
澄信勉强沉一口气,将纯仁往边上拉拉,“没事儿,常有的。”
纯仁听说更生了气就要骂人,澄信接道:“大哥前头不是新收来几个孩子?柳儿里头带着耗腿呢。”
纯仁一双凤目几乎瞪出来,“这叫耗腿?我当是杀/孩子呢!”
澄信叹气,“没法子,便是这个偏门行当。不给筋骨拉开了,身段照死出不来,一个个都是打这么过的。”
纯仁好一阵没言语,半晌一声长叹。“你倒听得惯。”说着微微笑了。
“惯什么,知道里头拉筋弟都绕着走。”
纯仁抬头望着墙头黛瓦,“里头是柳儿?看他平日也倒斯文……”
澄信听了这话直笑出来,“斯文?到底家主不大往这边来。这样事如今都是柳儿带着。莫说调理这班小的,前两年明儿背总打不直,柳儿当着众人一脚踹在身上,明儿也是十几岁的小郎君了,给他踢得眼泪水儿打着转硬是不肯哭出来,一个字也没有。”
纯仁如闻天方夜谭,再想不出这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
“柳儿还算好的,当年梅官一脚一个,榣馆哪一日没人挂彩!”
“就这样我看明儿、柳儿两个倒好。”
澄信笑笑,“这便是人说的,‘对事不对人’罢。这些行当,是这样的。莫说隔夜,隔顿饭的仇也是没有的。”
纯仁微笑垂首,良久,举目花园一声长叹。
“我辈数十载圣贤书读下来,倒是个‘对人不对事’。”
澄信也笑了。
两人正是感叹语,墙那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纯仁连连摆手,“罢罢罢,‘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辈听不得这个。”说着拉了澄信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