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磊领着我们来到一处采光井下方的桌子旁,让我们坐在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坐垫上。他给我们端上了气垫船的自动料理机做好的饭菜,一举一动似乎都带着旧土的礼仪。那台自动料理机就放在他身后的架子上,看起来运转良好。
除了烤肉和煎面条,他还端上了一壶茼蒿茶,还有头顶那些植物长出的果子:蔓藤梅和长达三十厘米的崇明特产链莓。达文西以冲浪了一整天的人特有的胃口大口吃着每一道菜。而我为了礼貌,每样都吃得不多,只有那些莓子除外。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莓。面对我用餐时提出的问题,罗磊始终板着脸,不做任何回答。
最后,达文西把最后一块链莓皮丢进盘子,用餐巾擦了擦手,冲我点点头。
“告诉他吧。我跟他讲过大概,不过具体应该由你本人来讲。“
“我一一”我的目光越过一片狼藉的餐桌,看到了罗磊眼里的期待,“噢,那是不久前的事。几个月前吧。我当时在朝阳,有事要办。我去了码头一家叫作'湾仔码头'的馆子。她——”我讲述着这些,感觉却很陌生。感觉既陌生,又十分遥远。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突然难以相信在那个充斥鲜血、尖叫与幻觉的夜晚之后,我走过那样的道路,去过智能机械横行的清理区荒原,然后又返回南方,逃离我的克隆体。在金属头发的神秘女子陪伴下的数度海上之旅,还有与我的意识残片在火星人遗迹所在的山坡上进行的枪战。
这一切简直就是影片里的情节。
难怪不愿相信我的说法。听到这种混乱、离奇的故事,两年前去找他帮忙的我自己都会放声大笑。
不,现在的你不会笑的。
你只会冷冷地、事不关己地看着对方,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想着下一场对新教的屠杀、刀上的鲜血、湖边的深坑,还有不断回荡的凄厉尖叫……
你会忘掉那个故事,无论它真实与否,并用自己脑海里的故事取而代之。
但罗磊却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听着。在我中断讲述、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没问任何问题。他耐心地等着,只有一次看到我停顿太久,才轻轻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继续。最后,等我讲述完毕的时候,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你说她第一次回来的时候,用几个名字称呼过你。”
“对,”神州星域的记忆力帮我从脑海深处打捞出了那几个名字,“那是我地球上的名字,认识我了之后她习惯的叫法。”
“这样啊。”他转过头去,神情令人费解,然后轻声说道,“谢谢你”
之后便是沉默。我和达文西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文西清了清嗓子,“这事怎么说?”
罗磊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问题让他感到了痛苦。
“没什么。”他又看向我们,露出悲伤的笑容,“我在劲旅待过。还有御灵军不属于劲旅,它是个独立部队。”
达文西耸耸肩,“也许只是搞错了。”
“是啊,也许吧。”但他的双眼仍然透出悲凉。
“那还有别的么?”我问他,“你有印象吗?”
他摇摇头,“你名字在那片星域算不上罕见的名字,但我不记得劲旅有叫作你名字的人。过了这么久,这种事很难百分之百确定,不过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他耸耸肩。
我们在沉默中对坐了片刻。最后,达文西叹了口气。
“僵了。”
不知为什么,这句抱怨让罗磊打起了精神。他又露岀了微笑,双眼浮现出我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希望之光。
“你听起来很沮丧啊,我的朋友。”
“是啊。你知道的,我还以为时机已经到了。我还以为我们要去大干一场了。”
罗磊开始把碗碟收到肩膀后面的窗台上,动作流畅而简练。与此同时,他开了口。
“你们知道下周的周几有大事吗?”他用轻松的口气问道。
我们困惑地看着他。
“不知道?你们过得真不健康。我们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只关心自己的生活,不是吗?对更广阔的空间和群体视而不见。”他俯下身子去拿最远处的那些碟子,我递给了他,“谢谢。下周,下周的周末,就是王的诞辰。新东海会举行法定的庆典。他们会毫不吝惜地燃放烟火,大肆庆祝。”
达文西比我先明白过来,他面露喜色,“你是说……”
罗磊露出微笑,“朋友,就我所知一一借用你的说法——时机已经到了。无论是真是假,我们真的要大干一票大的了。现在我们别无选择。”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回答,但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在摩托往南的路上,我设想自己能争取到达文西和维杜拉,或许还有几个新救世主主义的死忠,为了实现他们未竟的理想而加入我。但达文西那个数据弹片的故事与新东京星的种种细节如此契合,而他竟然亲历过那段历史。再加上和这个沉默寡言、对待园艺与食物十分认真的小老头儿的碰面——这一切都让我越来越相信,我这是在浪费时间。
而他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几乎晕头转向。
“想想吧,”罗磊说着,语气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改变,“也许这个丹总的灵魂真的只是灵魂。但她不也是个已经复苏、并且渴望复仇的魂魄吗?足以让这些傀儡寡头统治者惶惶不可终日,进而违背他们和神州星域的主人们定下的契约。我们怎么能不去大干一场?又怎么能不去夺回这件让他们惊恐又愤怒的东西?”
我和达文西又对视一眼。我扬起一边眉毛。
“要让其他人信服可不容易。”达文西神情阴郁地说,“如果确信能夺回丹总寄宿的身体,公司的大部分前成员都会拼命,还会去说服其他人。但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为一个缥缈的魂魄做到这些,不管他妈的有多渴望复仇。”
罗磊洗完了碗碟,又拿起一块餐巾纸,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他发现手腕上沾着一点链莓汁,于是用纸擦去。擦拭的同时,他又开了口:“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去跟他们谈。但说到底,如果他们没有自己的信念,就算战神丹总本人也不会要求他们去战斗,我也不会。”
达文西点点头,“很好。”
“罗磊,”我突然好奇起来,“你觉得我们在追寻的真是个魂魄吗?”
他发出介于笑声和叹息之间的声音。
“我们都在追寻魂魄。活得像我们这么久的人,又怎么可能不去追寻呢?”
我强行压下这个念头,担心他看到了我眼角的抽动。担心他不知怎么听见了我的心声。
我的嗓音沙哑起来。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眨眨眼,突然笑了起来。
“的确不是。你问我是否相信,而我回避了你的问题。请您原谅。在崇明海滩,廉价的玄学理论和廉价的政治观点密不可分,而且同样受欢迎。只要稍做一点努力,你就能靠推销这些说法过上不错的生活,但养成习惯之后就很难改掉了。”
他叹了口气,“你问我是否相信救世主战神丹能够归来?我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纤维都渴望相信,但我跟其他救世主主义者不同:我总是强迫自己面对现实,而现实与我希望相信的事存在矛盾。”
“也就是说,不是她。”
“确实不太可能。但在不那么狂热的时候,救世主本人曾为类似的情况提出过解决之道。她说,看吧,时间会告诉你结果,该你的从不会缺席。”
“我觉得,犹豫不决在行动时是很大的不利因素。”
他点点头,“大部分清况下是这样。但我希望她是真正的丹总,和我们行动与否,这两件事并无关系,因为我相信一点:即使这个魂魄仅仅只有象征性的价值,它也应该留在这儿,留在我们之中。无论如何,改变都会来临。王族的看法和我们相同,而他们已经动了手。我们只能做出反击。就算到最后,我必须为那个魂魄战斗,为战神丹的记忆而死,那也比束手待毙好得多。”
他的这番话萦绕不去。我们留下罗磊去做准备、乘着摩托再次穿过条状沙滩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仿佛仍有那番话的回音。还有他那个简单的问题,以及问题背后简单的信念。
但她不也是个已经复活,并且渴望复仇的魂魄吗?
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这样。因为我拥抱过那个魂魄,也曾看着月光洒在山间小屋的地板上,而她渐渐进入梦乡,却不知自己能否再度醒来。
如果她能够醒来,我可不想亲口告诉她真相。等她得知真相的时候,我也不想在场。
达文西回到其他人身边,宣布了罗磊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