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选择可以使维度攻击者避免同归于尽,你想想看。”

程心沉默许久后说:“我想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不出来,因为你太善良了。

很简单:攻击者首先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低维生命,比如由四维生命改造成三维生命,当然也可以由三维改造成二维,当整个文明进入低维后,就向敌人发起维度打击,肆无忌惮,在超大规模上疯狂攻击,不需要任何顾忌。”

程心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关一帆问。

程心确实在回忆。

她想起了四百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误入四维空间碎块时,探险队与“魔戒”的对话,当时,关一帆就是探险队的一员。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这么说,这片四维空间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的建造者,是类似于海洋的东西吗?

是水洼,海干了。

为什么这么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这么多的飞船,或者说墓地?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都将消失。

所有的鱼都在这里吗?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对不起,这话很费解。

把海弄干的鱼在海干前上了陆地,从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为了战争的胜利,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程心说,她很难想象在降低一个维度的空间中生活是什么样子,在二维空间中,世界万物看上去只是几根长短不一的线段,在三维世界生活过的人,真的可能使自己生活在一张没有厚度的薄纸里吗?

当然,三维空间的生活对四维世界的人来说也同样无法想象。

程心得到的回答十分简单。

“总比死了强。”

关一帆说。

不顾程心的震惊,关一帆接着说下去:“光速也是被频繁使用的规律武器,但为自己建造光墓或你说的黑域不在此列,那只是我们这些弱小的虫子保命的举动,神们不屑如此。

在战争中,可以制造低光速黑洞把敌人封死在里面;但更多还是用来防御,作为城墙和陷阱。

有的低光速带规模之大,横穿整个星系旋臂,在恒星密集处,大量的低光速黑洞融为一体,连绵千万光年,那是星际长城,无论多么强大的舰队,一旦陷进去就永远出不来,这是很难逾越的障碍。”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

程心问。

“维度攻击的结果,宇宙中二维空间的比例渐渐增加,终将超过三维空间,总有一天,第三个宏观维度会完全消失,宇宙变成二维的。

至于光速攻击和防御,会使低光速区不断增加,这些区域最后会在扩散中连为一体,它们中不同的慢光速会平衡为同一个值,这个值就是宇宙新的C值;那时,像我们这样处于婴儿时代的科学就会认为,每秒十几千米的真空光速是一个铁一般的宇宙常数,就像我们现在的每秒三十万千米一样。

当然,这只是举出两个例子,还有其他的宇宙规律被用做武器,但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都有哪些,很可能,所有的规律都能被武器化了,在宇宙的某一部分,被用做武器的规律甚至可能包括……当然这只是瞎猜,太玄乎,我也不相信。”

“包括什么?”

“数学规律。”

程心穷尽自己的想象,但仍然无法把握这不可思议的图景,连抓住其一角都难,“这也……太疯狂了!

“宇宙会变成一座战争废墟吗?”

程心问道,很快想到了一个更准确的表达,“或者说,自然规律会成为战争废墟吗?”

“可能已经是了……现在,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只是在干一件事:试图恢复战争前自然规律的原貌。

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理论模型,描述那个没有被战争改变的宇宙。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那个时代,距今有一百多亿年吧,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

当然,那种美只能用数学来描述,我们不可能想象出那时的宇宙,我们大脑的维度不够。”

程心又想起了那几句对话: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是说,田园时代的宇宙是四维的,那时的真空光速也比现在高许多?”

“当然不是。

田园时代的宇宙不是四维的,是十维。

那时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现在高许多,而是接近无限大,那时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如果你到过四维空间,就会知道那个十维的宇宙田园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

“天啊,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

关一帆说,像是突然醒来一样,“我们只看到了一点点实情,剩下的都是猜测,你也只把它当成猜测好了,一部我们编出来的暗黑神话。”

但程心不为所动,径直沿着他刚才的思路说下去:“在田园时代以后的战争时代,一个又一个维度被从宏观禁锢到微观,光速也一级一级地慢下来……”

“我说过我什么也没说,都是猜测。”

关一帆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比猜测更黑暗……有一点是肯定的:宇宙正在死去。”

飞船的加速停止了,一切处于失重中。

这之前,程心眼中的太空和星海越来越虚化,越来越像噩梦,只有这3G的超重才带来一些实在感,她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这种拥抱使她多少能够抵御宇宙的暗黑神话带来的寒冷和恐惧;现在超重消失了,只剩下噩梦。

银河系像一大片掩盖血迹的冰渍,近处的DX3906恒星则像深渊上燃烧的焚尸炉。

“把全景显示关了好吗?”

程心轻声说。

关一帆关闭了显示,程心在瞬间由广袤的太空回到蛋壳般狭小的船舱中,在这里,她找回了一丝安全感。

“我不该对你说那些的。”

关一帆说,他语气中的自责听起来很真诚。

“我迟早要知道的。”

程心说,声音仍然很轻。

“再说一遍,那都是猜测,没有真正的科学证明。

不要想那么多,关注眼前的生活好了。”

关一帆把手放到程心的手上,“我说的那些事,就算是真的,也都是以亿年为时间单位的。

你到我们的世界去,那也是你的世界,在那里过你自己的生活。

别再大幅度地跨越时间了,只要你把自己的人生限制在十万年内,把生活的范围限制在一千光年内,那些事就与你无关。

十万年,一千光年,够了吧?”

“够了,谢谢你。”

程心握住了关一帆的手。

以后的航程,程心和关一帆都是在睡眠器的强制睡眠中度过的。

航行持续了四天,他们在减速的超重中醒来时,灰星在视野中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太空。

灰星是一颗很小的行星,表面外观与月球差不多,像一颗光秃秃的大石球。

但灰星的表面没有环形山,大部分是荒凉的平原。

“亨特”号泊入灰星的轨道,由于没有大气,飞船的运行轨道可以压到很低。

飞船前往监视卫星提供的坐标位置,那是五架不明飞行器降落和起飞的地方。

关一帆原本计划乘穿梭机在那里着陆,然后考察飞行器留下的痕迹,但他和程心都没有想到,神秘来访者留下的东西如此巨大,从太空中就能看到。

“那是什么?”

程心指着灰星表面惊叫道。

“死线。”

关一帆说,他立刻认出了程心看到的东西,“注意不要太接近它!”

他对A.I.说。

关一帆所说的死线是五根黑线,它们一端连着灰星的表面,另一端伸向太空。

根据目测,每根线的长度大约在一百千米左右,已经高出了飞船的轨道,像灰星长出的五根黑色头发。

“那是什么?”

“曲率驱动的航迹,那是超大功率的驱动,航迹内的光速为零。”

在飞船运行的下一圈,关一帆和程心进入穿梭机,脱离飞船向灰星表面降落。

由于轨道低且不需穿过大气层,下降过程迅速而平稳。

穿梭机降落在灰星大地上,距死线约三千米。

他们在0.2G的重力下向死线跳跃着走去。

灰星的平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粉尘,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砾石,由于没有大气的散射,阳光下的阴影和亮区黑白分明。

他们很快走到了距死线一百多米的地方,关一帆挥手示意程心停下。

死线的直径达二三十米,从这里看它们更应被称为死柱。

“这可能是宇宙中最黑的东西了。”

程心说。

除了极深的黑色,死线没有显示出任何细节,它标志着零光速区的范围,应该没有表面。

向上看,即使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上,更黑的死线也仍然清晰可见。

“也是宇宙中最死的东西了。”

关一帆说,“零光速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绝对的死,百分之百的死。

在那里面,每个基本粒子,每个夸克,都死了,没有丝毫振动。

即使死线的内部没有引力源,它也是一个黑洞,零引力的黑洞,任何东西进去后都不可能出来。”

关一帆拾起一块石头向一根死线扔过去,石头消失在死线的绝对黑色中。

“你们的光速飞船能产生死线吗?”

程心问。

“远远不能。”

“那你们以前见过这个?”

“见过,见得不多。”

程心仰望着这些伸向天空的黑色巨柱,它们顶起星空,仿佛把宇宙变成了死神的宫殿。

这就是万物的归宿吗?

她想。

天空中,程心能够看到死线的尽头,她指着那个方向问:“飞船到那里就进入光速了?”

“是的,就上百千米的样子,我们以前见过的比这还短,进入光速就是一瞬间的事。”

“这就是最先进的光速飞船了?”

“也许吧,但这种做法很少见,死线一般都是归零者弄出来的。”

“归零者?”

“也叫重启者,可能是一群智慧个体,也可能是一个文明,或者几个文明,我们不知道,但已经确认它们的存在。

归零者想重新启动宇宙,回到田园时代。”

“怎么做呢?”

“把时针拨过十二点。

比如说空间维度,把一个已经跌入低维的宇宙重新拉回高维,几乎不可能;但从另一个方向努力,把宇宙降到零维,然后继续降维,就可能从零的方向回到最初,使宇宙的宏观维度重新回到十维。”

“零维?

!你们见过把空间零维化?

!”

“没有,只见过二维化,连一维化都没见过,但在什么地方肯定有归零者在做,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过。

相对来说,把光速降到零容易一些,它们做得也比较多,试图把光速拨过零,重现无限光速。”

“这可能吗,从理论上说?”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归零者的理论认为可能。

不过在我看来不可能,比如零光速,这是一道过不去的墙,零光速就是一切存在的绝对死亡,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有任何运动。

在这种状态下,主观不可能对客观产生任何作用,怎么可能把‘时针’继续向前拨呢?

归零者做的事,更像是一种宗教,一种行为艺术。”

程心看着死线,恐惧中多了敬畏,“如果它是航迹,为什么不扩散呢?”

关一帆紧张地抓住程心的胳膊,“这正是我想说的。

我们得赶快离开,不是说离开灰星,是离开这个星系,这里很危险。

死线的状态与一般的曲率航迹不同,如果没有扰动它就会保持这个样子,也就是保持曲率引擎作用面的直径,但扰动出现它就会扩散,迅速扩散;像这样规模的死线,能扩散到一个恒星系大小,学者们把这个叫死线破裂。”

“扩散到的区域都是零光速?”

“不不,死线扩散后就像普通的曲率航迹,内部不再是零光速,扩散越广内部的光速就越高,但仍然是每秒十几千米的低光速,所以说,这些死线扩散后,有可能把这个星系变成低光速黑洞,就是你们说的黑域……我们走吧。”

程心和关一帆转身向穿梭机跳跃而去。

“你说的扰动是什么?”

程心问,又回头看了一眼,在他们身后的平原上,五根死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

“现在还不太清楚,有理论认为是附近出现的其他曲率航迹,已经证明一定距离内的曲率航迹间有某种感应。”

“那,‘星环’号加速时会不会……”

“所以,我们要用聚变推进远离后再启动曲率驱动,至少要离开——用你们的量度——四十个天文单位。”

穿梭机起飞后,程心仍从监视画面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远去的死线,她说:“归零者,让我看到一些亮色。”

关一帆说:“宇宙是丰富多彩的,什么样的‘人’或世界都有。

有归零者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和平主义者,有慈善家,还有只专注于艺术和美的文明,但它们不是主流,不可能主导宇宙的走向。”

“就像人类世界一样。”

“不过,对于归零者来说,它们的事业最终将由宇宙本身来完成。”

“你是说宇宙的终结吗?”

“是。”

“可据我知道的,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越来越稀疏寒冷。”

“那是你们的宇宙学,但我们推翻了这个结论。

暗物质的量被低估了,宇宙将停止膨胀,然后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缩,最后成为一个奇点并再次大爆炸,把一切归零。

所以你看,最终的胜利者还是大自然。”

“新的宇宙是十维的吗?”

“不可能知道,有无穷的可能性,那是全新的宇宙,全新的生活。”

返回蓝星的航行与来时一样顺利,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程心和关一帆都在强制睡眠中度过。

当他们被唤醒时,飞船已经泊入了蓝星的轨道。

看着下面这蓝白相间的世界,程心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这时,通信信道中传来了艾AA的呼叫声,关一帆做了回应。

“这里是‘亨特’号,出什么事了?”

AA的声音很急:“我呼叫了你们好几次,都只有飞船回答,我怎么说它都不愿唤醒你们!”

“不是说过不要随便通信吗?

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云天明来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声闪雷,把程心从残留的睡意中震醒,连关一帆也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你在说什么?”

程心轻声说。

“云天明来了!他的飞船三个多小时前就降落了!”

“哦——”程心机械地回应一声。

“他还是那么年轻,像你一样年轻!”

“是吗?”

程心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还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

“他已经给过我礼物了,我们就在他的礼物中。”

“那算不了什么,我告诉你吧,这件礼物更好更棒,也更大……他现在出去了,我去找他来跟你说话!”

关一帆插话进来说:“不用了,我们马上就下去了,这样通信有危险,我断了。”

说完,他切断了通信。

他们长时间地对视着,最后都笑了起来。

“我们真的醒了吗?”

程心说。

即使是梦,程心也想多流连一会儿。

她启动了全景显示,星空看上去不再那么黑暗和寒冷,竟像雨后初晴一般充满了清澈的美丽,连星光都带着春天嫩芽的芳香,这是重生的感觉。

“进穿梭机,我们尽快着陆。”

关一帆说。

他们进入了穿梭机,飞船开始执行穿梭机的脱离程序。

在狭窄的舱内,关一帆在一个界面窗口中作再入大气层前的最后检查和测试。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程心用梦呓般的声音说。

关一帆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这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三体第一舰队在附近建立了殖民地,就在距这里一百光年的范围内。

他们一定是收到了‘星环’号发出的引力波信号。”

穿梭机与飞船脱离,在监视画面上可以看到“亨特”号金字塔形的船体正渐渐远去。

“什么礼物能比一个恒星系还大?”

关一帆笑看着程心问道。

激动中的程心只是摇摇头。

穿梭机的聚变发动机开始启动,外面的散热环发出红光,推进器在预热中,控制画面显示三十秒后减速开始,穿梭机的轨道将急剧降低,直到进入蓝星的大气层。

突然,程心听到了一阵尖厉的怪声,仿佛是穿梭机被一把利刃从头到尾划开,接着是剧烈的震动,然后,她便经过了怪异的一瞬间:怪异之处在于她不敢肯定这是一瞬间,这一刻既无限短,又无限长,她此时有一种跨越感,感觉自己在时间之外。

后来关一帆告诉她,她经历了一段“时间真空”,那一刻的长短不可能用时间来计量,因为那一刻时间不存在。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在坍缩,似乎要变成一个奇点,这一刻,她、关一帆和穿梭机的质量变成无限大,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程心最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无法相信太空飞行器内部能变得这样黑,伸手不见五指。

程心喊关一帆,但太空服的耳机中一片死寂。

关一帆在黑暗中摸索着,抱住了程心的头,她感觉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她没有抗拒,只感到莫大的安慰。

但她很快发现,关一帆这么做只是为了和她说话,因为太空服的通信系统关闭了,只有把两人头盔的面罩紧贴在一起,才能把声音传给对方。

“不要怕,不要慌,一切听我的!现在不要动!”

程心听到关一帆的声音从面罩里传来,凭接触的感觉她知道他肯定在大声喊,但她听到的声音很小,像是耳语。

她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在摸索着什么,很快舱内亮了起来。

亮光来自关一帆手中一根香烟长短的条状物,程心知道那可能是一种化学发光体,“星环”号的应急装备中也有类似的东西,把它弯折后就能发出冷光。

“不要动,太空服已经不供氧了,减缓呼吸,我这就给舱内加压!不要怕,很快的!”

关一帆说着,把发光条递给程心,自己则拉开座椅侧边的一个存储柜,从中拿出一个金属瓶,像一支小型灭火器,他在瓶口拧了一下,瓶中立刻喷出一股汹涌的白色气体。

程心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她知道太空服的控制系统停止工作了,供氧也随即停止,她现在呼吸的只是头盔中的一点儿残氧。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越猛烈地吸气,窒息感来得越快。

她本能地抬手想打开面罩,关一帆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又一把将她抱住,这一次是为了安慰她。

她感觉他像是在抱着自己从深水向上浮,在发光条的冷光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在告诉她就要到水面了。

程心在太空服中也感觉到了外面上升的气压,就在她即将完全窒息时,关一帆猛地打开了她的面罩,然后把自己的也打开了,两人大口地呼吸着。

呼吸稍微舒缓一些后,程心注意到了那个金属瓶,她特别注意到瓶颈处的一个小仪表,那是气压表,程心发现那竟是一个古老的指针式气压表,现在指针已经滑到了绿区。

关一帆说:“这些氧气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很快还会冷起来,我们得赶快换太空服。”

他起身飘离座椅,从舱的后部拉出了两只金属箱,他打开一只,程心看到了里面的太空服。

不管是在太阳系还是在这里,现在的太空服都已经十分轻便,如果不戴头盔且内部不加压,再除去那个不大的生命维持箱,看上去与普通服装没有太大区别,但现在程心看到的这两套太空服却十分笨重,很像公元世纪的航天服。

他们的呼吸中出现了白色的水汽,程心脱下原来的太空服后,感到舱内寒冷刺骨。

笨重的太空服穿起来十分吃力,关一帆帮着程心穿,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有一种久违的依赖感。

在戴上头盔前,关一帆仔细地给程心讲解这种太空服的用法,告诉她供氧开关、加压开关、温度调节旋钮、通信开关、照明开关等等分别都在什么位置。

这种太空服没有任何自动装置,它的一切功能都需要手动。

“这里面没有电脑芯片,现在,一切电脑,不管是电子的还是量子的,都不能启动了。”

关一帆解释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光速,可能只有每秒十几千米。”

关一帆为程心戴上头盔,这时,她的身体几乎冻僵了。

关一帆为她打开了供氧开关,同时将电热系统也打开了,程心感觉太空服中渐渐暖和起来。

这时,关一帆自己才开始换太空服,他穿得很快,戴上头盔后,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两套太空服上的通信系统接通,但他们一时都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身体暖和过来。

如果在1G的重力下,穿着这套笨重的太空服将很难移动,程心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小房子,是她现在唯一的栖息之处。

飘浮在舱内的发光条已经暗了下来,关一帆打开了自己太空服上的照明灯。

在狭窄的舱内,程心感觉他们像古代被困在井下的矿工。

“发生了什么?”

程心问。

关一帆从座椅上浮起来,在舱壁上吃力地拉动着什么,一个透明舷窗出现了——以前舷窗的内部挡板是自动开启的,人力拉开很费劲。

接着,他在另一侧的舱壁上也拉开一个舷窗。

程心向外看去,发现宇宙已经完全变了。

她首先看到处于太空两端的两个星团,前方星团发出蓝光,后方星团发出红光。

在之前“星环”号的光速飞行中她见过这样的景象,但现在出现的两个星团不再是稳定的,它们的形状疯狂变幻,像两团狂风中的火焰。

没有星星从前方的蓝色星团中蹦出,划过太空落进后方的红色星团,连接这宇宙两极的是两条光带,它们位于太空的两侧,从一个舷窗中只能看到一条,其中较宽的那条光带占据了近侧太空的一半,它的两端并没有与蓝红星团直接接触,而是在一段距离外形成两个尖圆的头部。

程心能够看出这条宽光带其实是一个很扁的椭圆,或者说是被极端拉长的圆形。

有大小形状不一的色块飞快地从宽带上移过,那些色块主要有三种颜色:蓝、白和淡黄——直觉告诉程心,这条光带就是蓝星。

另一条光带更细更亮,它的表面上除了强光看不到细节,与蓝星不同,这条光带的长短在周期性地急剧变化,最长时成为一条连接蓝红两极的亮线,短时缩成一个明亮的圆球,后一形态暴露了它在正常时空中的原形,它就是DX3906恒星。

“我们正以光速绕蓝星轨道运行,当然,是低光速。”

关一帆说。

穿梭机的速度曾经高于这时的光速,但由于光速不可能超越,它的速度跌到了低光速。

“死线扩散了?”

“是的,扩散到了整个恒星系,我们陷在这里了。”

“是不是因为云天明飞船的扰动?”

“不知道,有可能吧,他不知道这个星系中有死线。”

程心没有继续问下去,她不想问下一步怎么办,她知道很可能没什么可做的了。

没有计算机能够在每秒十几千米的光速下运行,穿梭机的A.I.和各层控制系统全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这架太空飞行器甚至连内部的一盏小灯都点不亮,它只是一个没有电和动力的金属罐子。

“亨特”号飞船也一样成为了一艘死船。

跌入低光速前,穿梭机还没有启动减速推进,飞船应该就在不远处,但就是紧靠着它也进不去,因为没有控制系统,穿梭机和飞船的舱门都打不开。

程心想到了云天明和艾AA,他们在地面上,应该是安全的,但现在双方已经无法联系,她甚至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时,一个飘浮的物体轻轻撞在她的面罩上,是那个金属瓶,程心再次看到了上面的指针式气压表。

她再摸摸自己的太空服,本来已经熄灭的希望之光又像萤火虫一般微微闪亮了。

“对这种情况有准备?”

程心轻声问道。

“是的,有准备。”

关一帆的声音从程心太空服的耳机中传出来,这是古老的模拟信号通信,声音有些畸变,“当然不是为死线扩散准备的,主要是考虑误入曲率驱动航迹的情况,那种情形和现在一样,低光速,什么都停了……下一步,咱们该启动神经元了。”

“什么?”

“神经元计算机,能够在低光速下运行的计算机。

穿梭机和飞船都有两套控制系统,其中一套就是神经元模式的。”

程心很惊奇,竟然有能够在这样低的光速下运行的计算机。

“关键不是光速,而是体系模式,人脑中的化学信号传递更慢,只有每秒两三米,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

神经元计算机就是模拟高等动物大脑的全并行处理,所用的芯片都是为低光速专门设计的。”

关一帆打开一处金属面板,上面有一个标志,是许多点状物的复杂互联,每个点都像一只小章鱼一样伸出许多触手。

一个小控制台露出来,上面有一台平面显示器,还有几个开关和指示灯,这些都是在危机纪元末就消失了的东西。

关一帆按动一个红色开关,屏幕亮起来,没有显示图形界面,只有一堆文字提示,程心大概看出是一个操作系统的启动进程。

“现在神经元并行模式还没有建立起来,只能用串行方式载入操作系统。

你真的没法想象低光速下的串行数据通信有多慢,看,只有每秒几百个字节,连1K都不到。”

“那启动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是啊,不过随着并行模式的逐渐建立,载入速度会不断加快,但真的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启动。”

关一帆说着,指了指屏幕下方的一行提示。

引导部分剩余时间68小时43分(跳动的秒数),总体剩余时间297小时52分(跳动的秒数)。

“十二天!”

程心吃惊地说,“那飞船呢?”

“飞船上有慢光速检测装置,可以自动启动神经元计算机,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启动了,但完成的时间和这里差不多。”

十二天,只有十二天后才能利用穿梭机和飞船中的生存资源,这期间只能靠这两件原始的太空服活着。

如果太空服中的电源是核电池,应该能维持这么长时间,但氧气肯定不够。

“我们得冬眠。”

关一帆说。

“穿梭机上有冬眠设备吗?”

程心刚问出口就知道没有意义,冬眠设备也是电脑智能控制的,即使有,现在也不能用。

关一帆又从刚才拿出金属氧气瓶的存储柜中,取出了一个小盒,他打开小盒让程心看放在里面的胶囊。

“这是短期冬眠药物,与以前的不同,不需要体外循环维持装置。

冬眠后呼吸会降到极慢,耗氧很少。

一粒可以冬眠十五天左右。”

程心打开面罩,吃下了一粒冬眠胶囊。

看着关一帆也吃了一粒后,她又向舷窗外看去。

蓝星,那条连接着光速宇宙蓝红两极的宽带,它的表面流动得更快了,已经分辨不出那些色块。

“你能看出上面的图形有周期吗?”

关一帆问,他哪里也没看,半闭着双眼把自己束缚在超重座椅上。

“太快了,看不出来。”

“目光随着它移动。”

程心照他说的做了,用目光快速跟着流动的宽带,那些蓝白黄的色块能瞬间看清一下,但很快又模糊了。

“还是看不出来。”

她说。

“是啊,太快了,可能每秒重复几百次。”

关一帆说完,默默地叹息,尽管他极力不让程心注意到自己的悲哀,她还是看出来了,她知道他悲哀的原因。

她知道,宽带上流动着的图形的每一个周期,都意味着穿梭机以光速围绕蓝星运行一圈。

低光速下,狭义相对论魔鬼般的律法仍然有效,在那个参照系中,时间正以千万倍的速度闪电般地流逝,像从程心的心里流出的血。

这一刻,沧海桑田。

程心默默地从舷窗外收回目光,也把自己固定在座椅上。

另一侧的舷窗中照进周期变幻的光线,外面,这个世界的太阳拉成一条连接宇宙两极的亮线,再缩成一颗光球,再拉长成亮线,像在疯狂地跳着死亡之舞。

“程心,”关一帆轻轻地唤了一声,“也许我们醒来时,看到那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错误提示。”

程心转过头,透过面罩对他微微一笑,“我不怕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知道你作为执剑人的经历,只是想说,你没有错。

人类世界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用爱来对待生命和一切,尽管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你实现了那个世界的愿望,实现了那里的价值观,你实现了他们的选择,你真的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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