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掩体纪元67年,银河系猎户旋臂1
翻阅坐标数据是歌者的工作,判断坐标的诚意是歌者的乐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大事,拾遗补阙而已,但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事,且有乐趣。
说到乐趣,在这粒种子从母世界起航时,那里还是一个充满乐趣的地方,但后来,自从母世界与边缘世界的战争开始后,乐趣就渐渐减少了。
到现在,一万多个时间颗粒过去了,无论是在母世界还是在种子里,都没多少乐趣可言,古典时代的那些乐趣都写在古歌谣中,吟唱那些歌谣,也是现在不多的乐趣之一。
歌者翻阅数据时正在吟唱着一首古歌谣: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
歌者没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入更多的思想和精力。
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鹏那无边无际的黑翅膀,向存在的一切压下来,压下来。
可是低熵体不一样,低熵体的熵还在降低,有序度还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这就是意义,最高层的意义,比乐趣的意义层次要高。
要维持这种意义,低熵体就必须存在和延续。
至于这意义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有危险,更不用说意义之塔的塔顶了,可能根本没有塔顶。
回到坐标上来,空间中有许多坐标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飞翔的矩阵虫。
坐标拾取由主核进行,主核吞下空间中弥散的所有信息,中膜的、长膜的和轻膜的,也许有一天还能吞下短膜的。
主核记着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点阵方式与各种组合的位置模式进行匹配,识别出其中的坐标。
据说,主核可以匹配五亿时间颗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没有试过,没有意义。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宇宙中的低熵群落比较稀疏,也还都没有进化出隐藏基因和清理基因。
而现在——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坐标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诚意的。
相信没有诚意的坐标常常意味着清理空旷的世界,这样做浪费精力,还有一点点害处,因为这些空世界以后还可能用得着。
无诚意坐标的发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们会得到报应的。
判断坐标的诚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规律,比如群发的坐标往往都没有诚意。
但这些规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断坐标的诚意,主要靠直觉,这一点种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这就是低熵体不可取代之处。
歌者有这种能力,这不是天赋或本能,而是上万个颗粒的时间积累起来的直觉。
一个坐标,在外行看来就是那么一个简单的点阵,但在歌者眼中它却是活的,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表达着自己,比如取点的多少,目标星星的标注方式等等,还有一些更微妙的细节。
当然,主核也会提供一些相关信息,比如与该坐标有关的历史记录、坐标广播源的方向和广播时间等。
这些合而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歌者的意识中浮现出来的将是坐标广播者本身。
歌者的精神越过空间和时间的沟壑,与广播者的精神产生共振,感受它的恐惧和焦虑,还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贪婪等,但主要还是恐惧,有了恐惧,坐标就有了诚意——对于所有低熵体,恐惧是生存的保证。
正在这时,歌者看到了一个有诚意的坐标,就在种子航线附近。
这是一个用长膜广播的坐标,歌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定它有诚意,直觉是说不清的。
他决定清理一下,反正现在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这事也不影响他正唱着的歌谣。
他判断错了也没关系,清理就是这样,不是一件精确的工作,不要求绝对准确。
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
这也是这一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从种子仓库取出一个质量点,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标所指的星星,主核指引着歌者的视线,像在星空中挥动一支长矛。
歌者用力场触角握住质量点,准备弹出,但当他看到那个位置时,触角放松了。
三颗星星少了一颗,有一片白色的星尘,像深渊鲸的排泄物。
已经被清理过了,清理过了就算了,歌者把质量点放回仓库。
真够快的。
他启动了一个主核进程来追踪杀死那颗星星的质量点的来源。
这是个成功概率几乎为零的工作,但按照规程必须做。
进程很快结束,同每次一样,没有结果。
歌者很快知道为什么清理来得这么快。
他看到了那个世界附近的那一片慢雾,慢雾距那个世界约半个构造长度,如果单独看它,确实难以判断其来源,但与被广播的坐标联系起来,一眼就看出它是属于那个世界的。
慢雾表明那是个危险的世界,所以清理来得很快。
看来有比自己直觉更敏锐的低熵体。
这不奇怪,正如长老所说,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来说,被广播的单个坐标最终都会被清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可能认为这个坐标没诚意,但在亿万个低熵世界中有亿万万个清理员,总有认为它有诚意的。
低熵体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们的本能。
再说清理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宇宙中到处都有潜在的力量,只需诱发它们为你做事就行了,几乎不耗费什么,也不耽误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诚意坐标最后都会被其他未知的低熵体清理,但这样对母世界和种子都不利,毕竟他收到了坐标,还向坐标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这就与那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
如果认为这种联系是单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记住伟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低熵世界,那个低熵世界迟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什么事情都等别人做是危险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已经没用的坐标放入叫“墓”的数据库归档,这也是规程规定必须做的。
当然与它相关的记录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死者的遗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习俗是这样。
“遗物”中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歌者的兴趣,那是死者与另外一个坐标的三次通信记录,用的是中膜。
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
长膜用得最多,但据说短膜也能用于传递信息,要真行,那就是神了。
但歌者喜欢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种古朴的美,象征着充满乐趣的时代。
他经常把原始膜信息编成歌谣,唱起来总是很好听,当然一般听不懂什么,也没必要懂,除了坐标,原始膜的信息中不会有太多有用的东西,只感受其韵律就行了。
但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点这些信息,因为其中一部分竟带有自译解系统!歌者只能懂一点点,一个轮廓,却足以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
首先,由另一个坐标广播了一条信息,原始膜广播,那个世界(歌者把它叫弹星者)的低熵体笨拙地拨弹他们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时代的游吟歌者弹起粗糙的墟琴。
就是这条广播信息中包含自译解系统。
虽然那个自译解系统也是很笨拙很原始的东西,但足以使歌者把死者随后发出的一条信息的文本模式与之进行对比,很显然是回答广播信息的。
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先前发广播的弹星者居然又回答了。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歌者确实听说过没有隐藏基因也没有隐藏本能的低熵世界,但这是第一次见到。
当然,它们之间的这三次通信不会暴露其绝对坐标,却暴露了两个世界之间的相对距离,如果这个距离较远也没什么,但很近,只有四百一十六个构造长度,近得要贴在一起了。
这样,如果其中一个世界的坐标暴露,另一个也必然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弹星者的坐标就这样暴露了。
在那三次通信过去九个时间颗粒以后,又出现一条记录,弹星者又拨弹他们的星星广播了一条信息,这……居然是一个坐标!主核确定它是坐标。
歌者转眼看看那个坐标所指的星星,发现它也被清理了,大约是在三十五个时间颗粒之前。
歌者认为刚才自己想错了,弹星者还是有隐藏基因的,因为它有清理基因,不可能没有隐藏基因。
但像所有坐标广播者一样,它自己没有清理的能力。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为什么清理死者的低熵体没有清理弹星者?
原因很多。
可能它们没有注意到这三次通信,原始膜信息总是不引人注意的。
但亿万个世界中总会有注意到的,歌者就是一个。
其实如果没有歌者,也会被其他低熵体注意到,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它们曾注意到过,但没有隐藏基因的低熵群落威胁不大,嫌麻烦。
但大错特错!泛泛来说,假使弹星者真的没有隐藏基因,它就不怕暴露自己的存在,就会肆无忌惮地扩张和攻击。
至少在死前是这样。
但具体到这一个,更复杂一些。
前面的三次通信,加上又一次的坐标广播,再到六十个时间颗粒后,对死者的那次来自别处的长膜坐标广播。
这一连串事件构成了一个不祥的图景,昭示着危险。
对死者的清除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时间颗粒,弹星者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坐标已经暴露,那此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自己裹在慢雾中,让自己看上去是安全的,那样便没人会去理他们。
也许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从它已经能够拨弹星星发出原始膜广播看,这段时间足够它拥有这个能力,也许它只是不想这么做。
如果是后者,那弹星者极其危险,比死者要危险许多。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歌者把目光投向弹星者,看到那是一颗很普通的星星,至少还有十亿时间颗粒的寿命。
它有八颗行星,其中四颗液态巨行星,四颗固态行星。
据歌者的经验,进行原始膜广播的低熵体就在固态行星上。
歌者启动了大眼睛的进程,他很少这么做,这是越权行为。
“你干什么?
大眼睛现在很忙。”
种子的长老说。
“有一个低熵世界,我想近些看看。”
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标要观测,没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歌者没再继续请求,清理员是种子中地位最低的岗位,总是被轻视,认为这是容易做的琐碎工作。
轻视者们却忘了,被广播的坐标往往都是危险的,比那些隐藏的大多数更危险。
剩下的事就是清理了,歌者再次从仓库中取出那个质量点。
他突然想到清理弹星者是不能用质量点的,这个星系的结构与前面已死的那个星系不同,有死角,用质量点可能清理不干净,甚至白费力气,这要用二向箔才行。
可是歌者没有从仓库里取二向箔的权限,要向长老申请。
“我需要一块二向箔,清理用。”
歌者对长老说。
“给。”
长老立刻给了歌者一块。
二向箔悬浮在歌者面前,是封装状态,晶莹剔透。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东西,但歌者很喜欢它。
他并不喜欢那些昂贵的工具,太暴烈,他喜欢二向箔所体现出来的这种最硬的柔软,这种能把死亡唱成一首歌的唯美。
但歌者有些不安,“您这次怎么这样爽快就给我了?”
“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可这东西如果用得太多了,总是……”
“宇宙中到处都在用。”
“是,到处都在用,可我们以前还是多少有些节制的,现在……”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长老在歌者的思想体中翻找起来,让歌者一阵战栗。
长老很快找到了歌者听到的传说,这也不是什么罪过,都是种子上公开的秘密。
是关于母世界与边缘世界的战争,以前不断有战报传来,后来就没有了,说明战事不顺利,甚至陷入危机。
但母世界与边缘世界不可能共存,必须消灭边缘世界,否则自己将被毁灭。
如果战争无法取得胜利,只能……
“是不是母世界已经准备二向化了?”
歌者问,其实长老已经知道了他的问题。
长老没有回答,也许是默认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莫大的悲哀。
歌者无法想象那种生活,在意义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体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歌者把这些想法从思想体中删除了,这不是他该想的,这是自寻烦恼。
他现在要想的是刚才的歌唱到什么地方了,想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他接着唱:
……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
歌声中,歌者用力场触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经心地把它掷向弹星者。
【掩体纪元67年,“星环”号】
程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失重中。
冬眠与睡眠不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在整个过程中,只有在进入冬眠和苏醒时的不到两个小时有时间感,不管冬眠了多么漫长的岁月,感觉只是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所以苏醒时总是有一种切换感,感觉自己通过了一道时空门,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程心现在身处的世界是一个白色的球形空间,她看到艾AA飘浮在附近,和她一样身穿冬眠时的紧身服,头发湿漉漉的,四肢无力地摊开,显然也是刚刚醒来。
她们目光相遇时,程心想说话,但低温造成的麻痹还没有过去,她发不出声来。
AA对她吃力地摇摇头,意思是: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程心发现这个空间中充满了夕照一般的黄色光,这光是从一处像舷窗的圆形窗口透进来的。
在窗外,程心看到迷离的流线状和旋涡状的条纹充满了视野,这些条纹呈平行的蓝黄相间的带状分布,显示出一个被狂野的风暴和激流覆盖的世界。
这显然是木星表面。
程心现在看到的木星表面与半个世纪前看到的有明显不同,亮了许多,很奇怪的,中间那一条宽阔汹涌的云带,竟让她想到了黄河。
她当然知道,这条“黄河”中的一个旋涡可能容得下一个地球。
在这个背景上,程心看到一个物体,主体是一根长长的圆柱,各段粗细不同,在圆柱的不同部位还附着有三个短柱体,它们联结为一个整体以圆柱为轴心缓缓旋转着。
程心确定这是一个太空城组合体,由八座太空城组合而成。
程心还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们所在的地方与太空城组合体相对静止,但背景的木星表面却在缓缓移动!从木星表面的亮度看,现在显然处于向阳面,甚至可以看到阳光在木星的气态表面投下的太空城组合体的影子。
又过了一会儿,木星的日夜交界线出现了,怪眼一样的大红斑也缓缓移入视野。
这一切都证明,她们所在的地方与太空城组合体并没有处于木星背阳阴影中,也没有与木星在太阳轨道上平行运行,两者现在都是木星的卫星,在围绕木星运行。
“我们在哪儿?”
程心问,这时她可以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但还是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AA又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在飞船上。”
她们继续在木星的黄色光晕中飘浮着,像在梦境中一般。
“你们在‘星环’号上。”
这声音来自她们旁边刚刚弹出的一个信息窗口,窗口中显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程心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曹彬。
看到他的老态,她意识到自己又跨越了一大段岁月。
曹彬告诉她,现在是掩体纪元67年5月19日,她才知道自上次短暂的苏醒后,五十六年又过去了。
自己在时间之外逃避生活,看着别人在转瞬间老去,这令她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她决定,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这都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冬眠了。
曹彬告诉她们,她们所在的飞船是“星环”号的最新一代型号,三年前才建造完成。
他说在半个世纪前的星环城事件后,他和毕云峰都被判有罪,但都在服刑后不久即被释放。
毕云峰已经在十多年前去世,曹彬带来了他临终前对她们的问候,这让程心的双眼湿润了。
曹彬告诉她们,现在木星群落的大型太空城已经增加到五十二座,大部分都形成了组合体,她们能看到的是木星二号组合体。
由于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完善,所有的城市在二十年前都成为了木星的卫星,只有在出现打击警报后才会改变轨道躲进掩体区。
“城市中的生活又变得像天堂一样了,可惜你们不能去看,没有时间了。”
曹彬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程心和AA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她们现在知道他之前的滔滔不绝可能就是为了推迟这一时刻。
“打击警报出现了吗?”
程心问。
曹彬点点头,“是的,警报出现了,在半个世纪中有过两次误报,都差点把你们唤醒,但这一次是真的。
孩子们——我已经一百一十二岁了,可以这么叫你们了吧——孩子们,黑暗森林打击终于降临了。”
程心的心骤然紧缩,不是因为打击的降临,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世界已经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她却敏感地觉察到事情不对。
她们按照约定被唤醒了,恢复到这种状态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就是说警报发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窗外的木星组合体二号既没有紧急解体,也没有改变轨道,仍若无其事地作为木星的卫星运行着。
再看看曹彬,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表情也太平静了,似乎还隐含着绝望。
“你现在是在——”AA问。
“我在太阳系预警中心。”
曹彬抬手指指身后说。
程心看到曹彬身后是一个控制中心之类的大厅,空间几乎被泛滥的信息窗口所淹没。
那些窗口在大厅中到处飘浮,不断有新出现的窗口挤到前面,但很快又被后来的窗口遮盖,像溃堤后涌出的洪水一般。
但大厅中的人们似乎什么也没做。
那里的人有一半穿着军装,他们或者靠着办公桌站立,或者静坐着,所有人都目光呆滞,脸上呈现着与曹彬一样的不祥的平静。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程心想。
这不像一个已经进入掩体、面对打击胸有成竹的世界,倒是很像三个多世纪前,不,已经是四个世纪前,三体危机刚出现时的状态。
那时,在PIA和PDC各种机构的办公室里,程心到处都能见到这样的气氛和表情,显示着一种面对宇宙中超强力量的绝望,一种放弃一切的麻木和漠然。
大厅中的人们大部分沉默着,但也有少数人正脸色黯然地低声交谈着什么。
程心看到一个呆坐的男人,桌上一只杯子倒了,蓝色的饮料从桌面一直流到裤子上,但他全然没有理会。
在另一侧,在一个被永远置顶的显示着复杂趋势图的大面积信息窗口前,一名军人和一个平民女性拥抱在一起,那女人的脸上有隐隐的泪光……
“为什么还不进掩体?
!”
AA指着舷窗外的太空城组合体问。
“没有必要了,掩体没用。”
曹彬垂下双眼说。
“光粒现在距太阳有多近了?”
程心问。
“没有光粒。”
“那你们发现了什么?”
曹彬凄惨地笑了起来,“一张小纸条。”
【掩体纪元66年,太阳系外围】
在程心苏醒前一年,太阳系预警系统发现了一个不明飞行物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从奥尔特星云外侧掠过,最近时距太阳仅一点三光年。
这个物体体积巨大,光速飞行时与空间稀薄的原子和尘埃碰撞激发的辐射十分强烈。
预警系统还观测到,这个物体在飞行中曾进行过一次小角度转向,避开前方的一小片星际尘埃,然后再次转向回到原航线。
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艘智慧飞船。
这是太阳系中的人类第一次亲眼见到三体之外的外星文明。
由于前三次误报警的教训,联邦政府一直没有对外公布这一发现,在掩体世界中,知道这事的不超过一千人。
在外星飞船最接近太阳系的那段日子里,这些人都处于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中。
在太空中的几十个预警系统观测单元里,在太阳系预警中心(现在是海王星群落中一座单独的太空城),在联邦舰队总参谋部作战中心,在太阳系联邦总统的办公室里,人们息声屏气地注视着外星来客的动向,像一群躲在水底瑟瑟发抖的鱼,听着水面的捕捞船驶过。
这些知情人的恐惧后来发展到荒唐的地步,他们拒绝使用无线通信,甚至走路都放轻脚步,说话都压低声音……其实,谁都知道这毫无意义,因为预警系统现在看到的,是一年零四个月之前的景象,此时这艘外星飞船已经远去。
当外星飞船在观测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时,人们并没能够松一口气,因为预警系统又有了一个更令人担忧的发现:外星飞船没有向太阳发射光粒,但发射了另外一个东西。
这个物体也是以光速向太阳发射,但丝毫没有产生光粒的碰撞辐射,在所有电磁波段完全不可见,预警系统是通过引力波发现它的。
这个物体不间断地发射出微弱的引力波,这种引力波频率和强度都恒定不变,没有搭载任何信息,可能是发射体固有的某种物理性质所致。
预警系统在最初探测到这种引力波并定位其发射源时,以为是外星飞船发出的,但很快探测到引力波的发射源与飞船分离,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向太阳系。
对观测数据的分析还表明,发射体并没有精确地对准太阳,如果按它目前的轨道运行,它将从火星轨道外侧掠过太阳,如果它的目标是太阳的话,这是相当大的误差。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它与光粒不同:在已有的两次对光粒的观测数据中,光粒发射后,在考虑恒星运行的提前量的前提下,都精确对准目标恒星,不需再进行任何修正,可以认为,光粒就是一块以惯性飞行的光速石头。
现在对引力波源的精确跟踪表明,发射体并没有进行过任何轨道修正,似乎表明它的目标不是太阳,这也给人们带来了一点安慰。
在接近距太阳一百五十个天文单位时,发射体的引力波频率开始迅速降低,预警系统很快发现,这是发射体减速造成的。
在几天的时间里,它的速度由光速急剧降低到光速的千分之一,而且还在继续降低中。
这么低的速度对太阳不会构成威胁,这又是一个安慰,同时,在这个速度上,人类的太空飞行器可以与它并行飞行,就是说,可以出动飞船拦截它了。
“启示”号和“阿拉斯加”号两艘飞船组成编队,从海王星城市群落出发,对不明发射体进行探测。
这两艘飞船都带有引力波接收系统,可以构成一个定位网络,在近距离上对发射体进行精确定位。
广播纪元以来,人类又建造了多艘能够发射和接收引力波的飞船,但在设计理念上有很大差别,主要是把引力波天线与飞船分开,成为两个独立的部分,天线可以与不同的飞船组合,天线在衰变失效后可以更换。
“启示”号和“阿拉斯加”号只是两艘中型飞船,但体积与大型飞船相当,主要部分就是巨大的引力波天线。
这两艘飞船很像公元世纪的氦气飞艇,看上去很庞大,但有效载荷部分只是挂在气囊下的那一小块。
探测编队起航十天后,瓦西里和白Ice在引力波天线上穿着轻便宇宙服和磁力鞋散步。
他们都喜欢这样,比起飞船内部,这里视野开阔,宽阔的天线表面又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们是第一探测分队的主要负责人,瓦西里是总指挥,白Ice领导技术方面的工作。
阿历克赛·瓦西里就是广播纪元那位太阳系预警系统的预警观测员,曾经与威纳尔一起发现了三体光速飞船的航迹,并引发了第一次误报警事件。
事件之后,瓦西里中尉成为替罪羊之一,遭到开除军籍的处分,但他很不服气,认为历史一定会还自己以公正,就进入了冬眠。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光速飞船航迹这一发现越来越显示出其重大的意义,而第一次误报警事件的惨重损失也渐渐被淡忘,瓦西里在掩体纪元9年苏醒后恢复军职,现在已经成为联邦太空军中将,不过他也年近八十了。
他看看身边的白Ice,心中感觉生活很不公平:此人比自己早出生八十多年,是危机纪元的人,同样是冬眠,现在才四十多岁。
白Ice原名白艾思,苏醒后为了使自己显得不那么落后于时代,改成了现代常用的中英文混合名。
他曾经是丁仪的博士生,在危机纪元末冬眠,二十二年前才苏醒。
一般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跨度使人很难再跟上时代,但理论物理学自有其特殊性。
如果说,智子的封锁使公元世纪的物理学家到威慑纪元仍不过时的话,那么,环日加速器的建立则使物理学的基础理论领域处于重新洗牌的状态。
早在公元世纪,超弦理论就被认为是十分超前的理论,是22世纪的物理学。
环日加速器的建立,使得超弦理论有可能直接由实验验证,结果是一场灾难,被推翻的部分远多于被证实的,包括三体世界曾经传送的东西也被证伪,但按照三体文明后来达到的技术高度,他们的基础理论不可能错成这样,只能说明他们在基础理论方面也对人类进行了欺骗。
而白Ice在危机纪元末提出的理论模型是少有的被环日加速器部分证实的东西。
当他苏醒时,物理学界已经重新站到同一起跑线上,他则脱颖而出获得很高的声誉,又用了十多年时间,他重新回到物理学的最前沿。
“似曾相识吧。”
瓦西里做了一个囊括一切的手势说。
“是啊,但人类的自信和傲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Ice说。
瓦西里深有同感。
看看航线的后方,海王星已经变成一个幽蓝色的小点,太阳也只是一个黯淡的小光团,在天线表面连影子都投不出来。
当年那由两千艘恒星级战舰组成的壮丽方阵在哪里?
现在只有这形单影只的两艘飞船,全体人员不到一百人。
“阿拉斯加”号与“启示”号的距离近十万千米,完全看不到。
“阿拉斯加”号并不仅仅是作为定位网络的另一端,上面还有一个探测分队,编制与“启示”号上的一样,按总参谋部的说法是后备队,看来上层对此行的险恶做了充分的估计。
在太阳系这冷寂的边缘,脚下的天线仿佛是宇宙中唯一的孤岛。
瓦西里想仰天长叹,但又觉得没有意思,就从宇宙服的衣袋中掏出一个小东西,让它旋转着悬浮在两人之间。
“看这是什么?”
那东西初看像某种动物的一块骨头,实际是一个金属零件,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寒冷的星光。
瓦西里指着旋转的零件说:“一百多个小时前,我们在航线附近探测到一小片金属飘浮物,派出一艘无人太空艇取回来几件,这就是其中一件。
我查询过,这是危机纪元末恒星级战舰聚变发动机上的一个零件,冷却控制部分的。”
“这是末日战役的遗物?”
白Ice敬畏地问。
“应该是,这次找到的还有一只座椅上的金属扶手和一块舱壁碎块。”
这一带是近两个世纪前末日战役古战场的轨道范围,掩体工程开始以后,经常发现古战舰的遗物,它们有的出现在掩体世界的博物馆中,有的则在黑市里流通。
白Ice握住那个零件,感到一股寒气透过宇宙服的手套直入骨髓。
他松手后,零件继续在空中旋转着,仿佛被附于其上的灵魂所驱动。
白Ice把目光移开,遥望远方,只看到深不见底的空旷,那两千艘战舰和上百万人的遗骸已经在这片黑暗冷寂的太空中运行了近两个世纪,那些牺牲者流的血早就由冰屑升华成气体消散了。
“我们这次探测的东西,可能比水滴更险恶。”
白Ice说。
“是啊,当时对三体已经算是熟悉,可对发出这东西的世界,我们一无所知……白博士,你猜过我们将遇到什么样的东西吗?”
“只有大质量的物体才能发射引力波,那东西质量和体积应该都很大吧,说不定本身就是一艘飞船……不过,这种事,意外就是正常。”
探测编队继续航行了一个星期,将自己和引力波发射源的距离缩短至一百万千米。
在此之前,编队已经减速,现在速度已经降至零并开始向太阳系方向加速,这样,当发射体追上编队时,两者将平行飞行。
探测工作主要由“启示”号完成,“阿拉斯加”号退至十万千米之外观察。
距离继续缩短,发射体距“启示”号仅一万千米左右,这时,它发出的引力波信号已经十分清晰,可以进行精确定位,但在那个位置上,雷达探测没有任何回波,可见光观测也空空如也。
接着,距离缩短至一千千米,引力波发射源的位置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启示”号上的人们陷入惶恐之中,起航前曾设想过各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与目标近在咫尺,视野中却一无所有。
瓦西里请示预警中心,在四十多分钟的延时后收到中心指令,继续缩短与目标的距离,直到近至一百五十千米!这时,可见光观测系统有所发现,在引力波发射位置有一个小白点,从飞船上用普通望远镜也能看到那个白点。
于是,“启示”号派出一艘无人太空艇前往探测。
太空艇向目标飞去,距离迅速缩短,五百千米,五十千米,五百米……最后,太空艇在距目标五米处悬停,它发回的高清晰全息图像,让两艘飞船上的人们看到了这个从外太空射向太阳系的东西——
一张小纸条。
只能这么形容它,它的正式名称是长方形膜状物,长八点五厘米,宽五点二厘米,比一张信用卡略大一些,极薄,看不出任何厚度,表面呈纯白色,看上去就是一张纸条。
探测小组的成员都是最优秀的专业人员和指挥官,都有着冷静的思维,但直觉的力量还是压倒了一切。
他们曾准备着遭遇巨大的入侵物,甚至有人猜测是一艘如同木卫二般大小的飞船,从它所发射的引力波强度看这是完全可能的。
看着这张来自外太空的纸条(后来他们就这么称呼它),他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悬了许久的心放了下来。
在理智上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这东西也可能是武器,可能具有毁灭两艘飞船的力量,但要说它能够摧毁整个星系,那确实太难以置信了。
在外观上,它是那么纤细无害,像夜空中飘着的一根白羽毛。
纸写的信早已消失,但人们从描写古代世界的电影中看到过那东西,所以纸条在他们眼中又多了一分浪漫。
检测表明,纸条对任何频段的电磁波都不反射,它呈现的白色不是反射外界的光线,而是自身发出的淡淡的白光,没有检测到任何其他辐射。
由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任何电磁波都能穿透纸条,纸条实际是透明的,在近距离拍摄的图像上,能够透过它看到背后的星星。
但由于它自身发出的白光的干扰,太空背景又很暗,因此,它从远处看呈现不透明的白色。
至少从外表上看纸条是无害的。
也许这真的是一封信?
由于无人太空艇上没有合适的抓取工具,只好又派出一艘太空艇,艇上带有一只机械臂,试图用一个密封的小抓斗抓取纸条。
当机械臂把张开的抓斗伸向纸条时,两艘飞船上人们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当抓斗合拢把纸条扣在其中、机械臂回缩时,纸条从密封的抓斗中漏了出来,仍在原位不动。
反复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启示”号上的控制者控制机械臂去接触纸条,臂杆从纸条中穿过,两者都完好无损,机械臂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纸条的位置也没有丝毫移动。
最后,控制者操纵太空艇缓缓移向纸条,试图推动它。
当艇身与纸条接触后,后者没入艇身内,随着太空艇的前移,又从艇尾出现,保持原状。
在纸条穿过艇身的过程中,太空艇内部系统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
这时,人们知道纸条不是寻常之物,它像一个幻影,与现实世界中的任何物体都不发生作用。
它也像一个小小的宇宙基准面,精确地保持原位不动,任何接触都不可能改变它的位置或者运行轨道丝毫。
白Ice决定亲自去近距离观察,瓦西里坚持要同他一起去。
第一探测分队的两个领导人同时前往引起了争议,向预警中心请示需四十多分钟才能得到回答。
由于瓦西里的坚持,也考虑到后备队的存在,大家勉强同意了。
两人乘坐太空艇向纸条驶去,看着“启示”号和庞大的引力波天线渐渐退远,白Ice感觉自己正在离开唯一的依靠,心中变得空虚起来。
“当年你的导师也像我们这样吧?”
瓦西里说,他看上去倒是显得很平静。
白Ice默认了这话。
此时他感觉自己在心灵上确实与两个世纪前的丁仪相通了,他们都在驶向一个巨大的未知,驶向同样未知的命运。
“不要担心,这次我们应该相信直觉了。”
瓦西里拍拍白Ice的肩膀说,但他的安慰对后者没起什么作用。
太空艇很快驶到了纸条旁边。
两人检查了宇宙服后,打开太空艇的舱盖,暴露在太空中,并微调太空艇的位置,使纸条悬浮在他们头顶上方不到半米的地方。
他们仔细地打量着那块方寸大小的洁白平面,透过这洁白他们也看到了后面的星星,证实纸条是一块发光的透明体,只是自身的光线淹没了后面透出的星光,使透过它看到的星星有些模糊。
他们又起身从艇中升起一些,使纸条的平面与自己的视线平齐,正如传回的图像显示的那样——纸条没有厚度,从这个方向看,它完全消失了。
瓦西里向纸条伸出手去,立刻被白Ice抓住了。
“你干什么?
!”
白Ice厉声问道。
他透出面罩的目光说出了剩下的话,“想想我的导师吧!”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许需要我们这些智慧生命的本体直接接触才能释放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