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依旧白嫩姣美的脸,这个机器人与程心上次见到的已经判若两人。
她身穿沙漠迷彩,头上那曾经插着鲜花的圆发髻不见了,代之以精干的短发,脖子上围着一条忍者的黑巾,背后插着一把长长的武士刀,显得英姿飒爽。
其实她身上那已到极致的女人味并没有消失,身姿和举动仍显出如水的轻柔,但这些却融入了一股美艳的杀气,如一条柔软而致命的绞索,巨坑中涌出的热浪也驱不散她带来的寒气。
“你做出了我们预测的选择。”
智子冷笑着说,“不必自责,事实是:人们选择了你,也就选择了这个结局,全人类里面,就你一个是无辜的。”
智子的话让程心的心动了一下,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安慰,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美丽的魔鬼有一种穿透心灵的力量。
这时,程心看到AA也走了过来。
她显然已经得知或猜到了什么,两眼冒火地盯着智子,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就向智子的后脑勺砸去。
智子转身一挥手,像赶走一只蚊子般挡开了石头。
AA冲智子喊着她能想到的所有骂女人的话,立即又拾起一块石头。
智子从背上抽出了武士刀,一手把不顾一切扑过来阻止她的程心推开,一手把刀旋转着挥舞起来,刀在空气中呜呜作响,像电风扇一般看不见了。
智子停下时,一小缕断发从AA头上飘落下来,她吓得缩着脖子,像冻住一般不敢动了。
程心注意到智子手中的武士刀,她曾在那幢云雾中的东方别墅里见过,当时它与另外两把短些的倭刀一起放在茶案上一个精致的木刀架上,都装在鞘中,看上去那么无害。
“这都是为什么?”
程心喃喃地问,更像是问自己。
“因为宇宙不是童话。”
程心从理智上当然明白,威慑平衡如果维持下去,美好的前景只属于人类而不是三体世界,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宇宙仍是童话,一个爱的童话。
她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真正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看问题。
从智子看她的眼神中,程心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水滴攻击。
在引力波发射系统被摧毁、太阳电波放大功能被压制的情况下,程心活着也做不了什么;进一步推测:如果人类还掌握着三体世界所不知道的其他宇宙广播手段(可能性极小),在执剑人被消灭的情况下,可能会有别的人启动广播,但执剑人存在时这种可能性就会小许多,因为那些人有了依靠和推脱的理由。
但他们依靠的是什么?
程心不是一个威慑者,反而成了一道安全屏障,敌人看透了她。
她是一个童话。
“你不要得意,我们还有‘万有引力’号!”
AA说,她的胆子又恢复了一些。
智子把刀背放到肩上轻蔑地一笑,“小傻瓜!‘万有引力’号已经被摧毁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交接完成时。
很遗憾,如果没有盲区,我本来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展示它在一光年外的残骸的。”
现在,一个蓄谋已久的精巧计划显现出来:威慑控制权交接的具体时间在五个月前就已确定,那时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还没有进入盲区,随行的两个水滴已经接到在交接完成后立刻摧毁“万有引力”号的指令。
智子把长刀向后一扬,准确地插入背上的鞘中,“我要走了,请代我向罗辑博士表达三体世界的敬意,他是一个强大的威慑者,伟大的战士。
另外,如果有机会,也请向托马斯·维德先生表示遗憾。”
智子的最后一句话让程心吃惊地抬起头来。
“知道吗?
在我们的人格分析系统中,你的威慑度在百分之十上下波动,像一条爬行的小蚯蚓;罗辑的威慑度曲线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在百分之九十高度波动;而维德……”智子遥望着烟尘后面落得只剩一角的夕阳,眼中透出明显的恐惧,然后用力摇摇头,仿佛正努力从自己的脑子中赶走什么,“他根本没有曲线,在所有外部环境参数下,他的威慑度全顶在百分之一百,那个魔鬼!如果他成为执剑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和平将继续,我们已经等了六十二年,都不得不继续等下去,也许再等半个世纪或更长。
那时,三体世界只能同在实力上已经势均力敌的地球文明战斗,或妥协……但我们知道,人们肯定会选择你的。”
智子大步离开,走远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沉默相视的程心和AA喊道:“可怜虫们,准备去澳大利亚吧!”
【威慑后六十天,失落的世界】
在威慑中止后的第三十八天,运行在小行带外侧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发现,三体星系附近朝太阳系方向的星际尘埃云中出现了飞船航迹,共四百一十五条,显然,三体世界向太阳系派出了第二支舰队。
这支舰队应该是五年前派出的,在四年前穿过了尘埃云。
这是三体世界一个相当冒险的行动,因为如果不能在起航后的第五年摧毁人类的黑暗森林威慑系统,舰队穿过尘埃云被发现后可能引发威慑操作。
这说明,早在那时,对于人类世界对黑暗森林威慑心态的转变,以及可能选择什么样的第二任执剑人,三体世界已经有了准确的预测。
历史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新的轮回开始了。
在威慑中止后,人类世界的前途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同两个多世纪前第一轮危机开始时一样,人们并没有把这种黑暗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
从尘埃云中的航迹分析,第二支三体舰队的速度与第一支没有太大差别,即使后面会有更高的加速,舰队到达太阳系也在两三个世纪以后,现在活着的人们都能够平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有了大低谷的教训,人类社会不会再次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
但这一次人类没有那么幸运。
在三体舰队驶出尘埃云后仅三天,观测系统竟然在第二片尘埃云中发现了航迹,也是四百一十五条!这不可能是更早时候派出的另一支舰队,只能是几天前发现的那同一支舰队。
第一支三体舰队从第一片尘埃云到达第二片用了五年,而第二支舰队只用了六天!
三体舰队达到了光速!
从对第二片尘埃云中航迹的分析也证明了这件事。
那四百一十五条航迹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光速延伸,在光速飞船的冲击下,那些航迹十分醒目。
从时间上看,舰队在穿过第一片尘埃云时立刻进入光速,其间竟没有加速过程。
如果这样,三体第二舰队应该已经到达了太阳系。
可以说它们几乎到达了。
现在,使用中型天文望远镜,也可以看到距太阳六千个天文单位处的太空中的一片亮点,有四百一十五个。
那是三体舰队减速时推进器的火焰,但这却是常规推进器,这时,舰队已经脱离光速,速度骤降至光速的百分之十五。
显然这是允许常规推进在到达太阳系前充分减速的最高速度,按照这个速度和舰队减速率计算,三体第二舰队到达太阳系还需一年左右的时间。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三体舰队显然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或脱离光速,但它们却不敢在三体星系或太阳系附近这么做。
舰队起航后,用了整整一年时间以常规速度航行,直到与三体星系相距六千个天文单位时才进入光速;在距太阳系同样距离处脱离光速降至常规推进速度,这段距离光速航行只需一个月,舰队却不惜再花一年的时间用常规推进航行。
这样,第二舰队的航行时间比完全光速航行整整多出了两年。
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这是为了避免四百一十五艘飞船进入光速时对两个世界产生影响。
这个安全距离是地球到海王星距离的两百倍,如果在这个距离上才能避免飞船对行星的影响,那就意味着引擎产生的能量比恒星还高两个数量级!这实在难以想象。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三体世界的技术爆炸
三体世界的技术发展是从什么时候由匀速变为爆炸式加速的,这一直是个谜。
有学者认为这种加速早在危机纪元开始前就出现了,也有人认为三体世界的技术是晚至威慑纪元才出现飞跃的。
对于三体技术爆炸的动因,人们的看法倒是比较一致,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
首先,地球文明对三体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三体人可能没有撒谎。
自第一个智子到达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人类的部分价值观得到认同:发现了为应对乱纪元的灾难而产生的极权体制对科学的阻碍,思想自由得到鼓励,个体的价值得到尊重——这些都有可能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引发类似文艺复兴的思想启蒙运动,进而产生科技的飞跃,这一定是一段辉煌的历史,但其具体的过程却不得而知。
另一个可能只是猜测:飞向宇宙其他方向的智子并非像三体人所说的一无所获,在进入盲区前,它们很可能至少探测了一个文明世界。
如果是这样,三体世界从这个第三方文明中得到的可能不仅仅是技术知识,还有关于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重要信息。
那样的话,不管在哪个方面,三体世界现在都比地球所知道的多得多。
智子在威慑中止后第一次露面,她仍穿着那身迷彩服,背插武士刀,向全世界宣布第二支三体舰队将于四年后到达太阳系,将完成对这个恒星系的全面占领。
与第一轮危机时不同,三体世界对人类的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
智子宣称三体没有消灭人类文明的计划,而是在太阳系为人类划出了保留地,具体的位置是:地球上的澳大利亚,火星的三分之一领土,这样,就保证了人类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间。
智子说,为四年后的被占领做准备,人类必须立刻开始向保留地移民;为了执行她所说的“去威胁化”,彻底杜绝黑暗森林威慑和类似威胁的再一次出现,人类必须解除武装,进行“裸移民”,即在移民过程中不能携带任何重型装备和设施。
移民必须在一年内完成。
目前,人类在火星上和太空中的可居住空间,最多只能容纳三百万人,所以,移民的目的地主要是澳大利亚。
直到这时,人们仍然幻想着至少一代人的平安生活,所以在智子的讲话发表后,没有一个国家响应,更没有人开始移民。
在史称“保留地声明”的讲话发表五天后,一直在地球大气层内巡行的五个水滴中的一个攻击了北美、欧洲和亚洲的三座大城市。
攻击的目的并不是毁灭城市,只是恐吓。
它径直穿过城市的巨树森林,沿途撞击悬挂在树枝上的建筑,那些被击中的建筑先是熊熊燃烧,然后像烂掉的果实一般从几百米高度坠落到地面,造成三十多万人死亡,这是自末日战役后最惨重的人类伤亡事件。
现在人们认识到,在水滴面前,人类世界就像石块下的鸡蛋一般脆弱,任何城市和大规模设施都不可能提供有效遮蔽。
如果三体人愿意,他们可以摧毁所有城市,逐步把地球表面变成一片废墟。
其实,人类正在逐渐改变这种劣势。
人们早就认识到,对水滴的防御,只能借助强互作用力材料(SIM)本身。
在威慑中止前,地球和舰队的研究机构已经能够在实验室中少量制造这种超级材料,只是距批量生产和实用化还有很远的距离。
如果再有十年时间,强互作用力材料就可以大批量生产。
虽然水滴的推进系统还远远超出人类的技术能力,但可以用SIM制造常规导弹,借助数量优势,一旦击中就有可能摧毁水滴;或者用SIM建造防御屏障,即使水滴敢于攻击这种屏障,它也变成了一枚一次性的炮弹。
但现在,这已经永远不可能变为现实了。
智子再次发表讲话,声称三体世界之所以改变对人类文明的灭绝政策,完全是出于对地球文化的热爱和敬意。
向澳大利亚的移民完成后,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只是短暂的三四年,当三体舰队到达后,完全有能力使澳大利亚的四十亿人过上舒适的生活。
同时,占领者还将帮助人类建造火星和太空中的居住空间,在舰队到达五年后就可以向火星和太空大规模移民,十五年后就能基本完成。
那时,人类将拥有相对而言足够大的生存空间,两个文明将在太阳系开始新的和平生活。
但这一切,都要以第一次移民的顺利进行为前提。
如果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立即开始,水滴将继续攻击城市。
在一年的期限后,任何处于保留地之外的人类都将被当做三体领土的入侵者而消灭。
当然,只要人类离开城市呈疏散状态,仅凭五个水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它们不可能把分散在各大陆上的一个个或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全部杀死,但在四年后,到达太阳系的三体舰队无疑能够做到这一点。
“是灿烂辉煌的地球文化为人类赢得了生存的机会,希望你们珍惜。”
智子最后说。
全人类向澳大利亚的移民开始了。
【威慑后第一年,澳大利亚】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着热浪滚滚的维多利亚沙漠。
目力所及之处,密布着刚建成的简易住房,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些合成板和薄金属板建成的房子显得崭新而脆弱,像一大片刚扔到沙漠上的折纸玩具。
库克船长在五个世纪前发现澳大利亚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类会聚集到这块曾经无比空旷的大陆上。
程心和艾AA是随最早的一批移民来到澳大利亚的。
程心本来可以去堪培拉或悉尼这样的大城市过比较舒适的生活,但她坚持做一个普通移民,来到内陆条件最差的、位于沃伯顿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区。
让她无比感动的是,同样可以去大城市的AA坚持要跟着她。
移民区的生活是艰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到来的移民数量不多,还可以忍受。
与物质生活的艰苦相比,更糟糕的还是来自人的骚扰。
程心和AA最初是两个人住一间简易房,但随着移民的增加,房间里的人数渐渐增加到八个。
另外六个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威慑纪元出生的,在这里,到处是她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给,没有信息墙壁甚至没有空调的房间、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铺……这是一个绝对平均的社会,钱没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给都完全一样。
她们以前只在历史电影中看到过这些,移民区的生活对她们而言是地狱般的折磨,程心自然就成了这些人发泄的对象。
她们动不动就对她恶语相向,骂她是废物,没能威慑住三体世界,最该死的是在接到攻击警报后放弃了威慑操作,否则引力波广播一启动,三体人就吓跑了,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即使广播启动后地球立即毁灭,也比到这鬼地方受罪强。
开始她们只是骂,后来发展到对程心动手动脚,甚至抢夺她的配给品。
但AA却拼命保护她的朋友,她像个小泼妇一样一天与那六个女人打好几次架,有一次抓住一个最凶女人的头发往上下铺的床柱上撞,把那人撞得血流满面,那几个女人这以后才再不敢轻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并不止这几个人,周围的移民也经常来骚扰,他们有时朝这间房子扔石头,有时一大群人围住房子齐声叫骂。
对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这些甚至对她是一种安慰,作为失败的执剑人,她觉得自己应该付出比这更大的代价。
这时,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来找她,请她和AA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
弗雷斯是澳大利亚土著,八十多岁了,身体仍很强健,黝黑的脸上长着雪白的胡须。
作为本地人,他暂时能够保有自己的房子。
他是一个冬眠后苏醒的公元人,在危机纪元前曾是一个土著文化保护组织的负责人,在危机纪元初冬眠,目的是为了在未来继续自己的事业。
醒来后他发现,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澳大利亚土著与他们的文化一起,已经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于21世纪,很旧但十分坚固,位于一处树丛边缘。
迁到这里后,程心和AA的生活安定了许多,但老人给她们最多的还是心灵上的安宁。
与大多数人对三体世界撕心裂肺的愤怒和刻骨铭心的仇恨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谈论这危难的时局,只说过一句话:
“孩子,人做过的,神都记着。”
是的,人做过的别说神,人自己都还记着。
五个世纪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这块大陆(尽管大部分是欧洲的犯人),在丛林中把土著当成野兽射杀,后来发现他们是人不是兽,仍照杀不误。
澳大利亚土著已经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生活了几万年,白人来的时候澳大利亚还有五十万土著,但很快就被杀得只剩三万,直至逃到澳大利亚西部的荒凉沙漠中才幸免于难……其实,当智子发表保留地声明时,人们都注意到她用了Reservation这个词,这是当年对印第安保留地的称呼,那是在另一块遥远的大陆上,文明的地球人到达那里后,印第安人的命运比澳大利亚土著更悲惨。
刚到弗雷斯家里时,AA对那旧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那里好像是澳大利亚土著文化的博物馆,到处装饰着古老的树皮画和岩画、用木块和空心树干做成的乐器、草辫裙、飞去来器和长矛等。
最让AA感兴趣的是几罐用白色黏土、红色和黄色的赭石做成的颜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干什么用的,就用手指蘸着在自己的脸上涂了起来,然后跳起她从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土著舞蹈,嘴里哈哈地叫着,说早点这样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间里那几个婊子吓住。
弗雷斯笑着摇摇头,说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亚土著的舞,是毛利人的,外来的人常把这两者搞混,但他们很不同,前者温顺,后者是凶悍的战士;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对,没把握住其精神。
说着,老人用颜料在自己脸上涂了起来,很快涂成一张生动的脸谱,然后脱下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膛上与年龄不相称的结实肌肉,从墙角拿了一根货真价实的长矛,为她们跳起了毛利战士的舞蹈。
他的表演立刻像勾了魂似的把她们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时的和善宽厚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变成一个咄咄逼人的凶煞恶神,浑身上下充满了雄壮剽悍的攻击力,他的每一声怒吼、每一次跺脚,都使窗玻璃嗡嗡作响,令人不由得发抖。
最令她们震撼的还是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灼热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气喷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雷电和飓风的力量,那目光仿佛在惊天动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杀了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复了平时的和善模样,他说:“一个毛利勇士,关键是要盯住敌人的眼睛,用眼睛打败他,再用长矛杀死他。”
他走到程心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孩子,你没有盯住敌人的眼睛。”
他轻轻拍拍程心的肩膀,“但,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连她自己也很难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维德。
那次谋杀未遂后,托马斯·维德被判刑三十年,现在,他所在的监狱刚迁到澳大利亚的查尔维尔。
当程心见到维德时,他正在干活,把一个用做仓库的简易房的窗子用合成板封住。
他的一只袖管是空的,在这个时代,本来很容易接一只功能与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
有两个显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冲程心轻佻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要找的人后他们立刻变得老实了,都赶紧垂头干活,好像对刚才的举动有些后怕。
走近维德后,程心有些惊奇地发现,虽然在服刑,还是在这样艰苦的地方,他反而变得比她上次看到时整洁了许多,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整齐有形。
这个时代的犯人已经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衬衣是这里最干净的,甚至比那三个狱警都干净。
他嘴里含着几颗钉子,每次用左手将一颗钉子按进合成板里,然后拿起锤子利落有力地把钉子敲进去。
他看了程心一眼,脸上的冷漠没有丝毫变化,继续在沉默中干活。
程心看到这人第一眼时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阴险,还有许许多多程心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放弃。
程心向维德伸出一只手来,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锤子,把嘴里咬着的钉子放到她手中,然后她递一颗钉子,他就钉一颗,直到程心手中的钉子都钉完了,他才打破沉默。
“走吧。”
维德说,又从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钉子,这次没有递给程心,也没有咬在嘴里,而是放在脚旁的地上。
“我,我只是……”程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说离开澳大利亚,在移民完成前快走。”
维德低声说,他说这话时嘴唇几乎不动,眼睛盯着正在钉的合成板,稍远些的人都会以为他在专心干活。
同三个世纪前的许多次一样,维德又是以一句简短的话让程心呆住了。
每次,他都像是扔给她一个致密的线团,她得一段一段把线团拆开才能领会其中复杂的含义。
但这一次,维德的话让她立刻不寒而栗,她甚至没有胆量去拆那线团。
“走吧。”
维德没有给程心提问的时间,紧接着说,然后转向她,短暂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种冰水般的微笑,“这次是让你离开这儿。”
在回沃伯顿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边的简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间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像从世界之外看着这一切,而这一切也突然变得像一个熙熙攘攘的蚁窝。
这个诡异的视角使她处于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一时间,澳大利亚明媚的阳光也带上了冷雨的阴森。
移民进行到第三个月时,迁移到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超过十亿。
同时,各国政府也陆续迁往澳大利亚各大城市,联合国迁到悉尼。
移民由各国政府领导指挥,联合国移民委员会对全世界的移民行动进行协调。
在澳大利亚,移民都按国家分区域聚集,以至于澳大利亚成了一个地球世界的缩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弃之不用,代之以各个国家的名称和各国大城市的名称,现在,纽约、东京和上海都不过是由一片简易房构成的难民营。
对这样超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和聚集,无论是联合国还是各国政府都毫无经验,各种巨大的困难和危险很快浮现出来。
首先是住房问题,移民领导者们发现,即使把全世界现有的建筑材料都搬到澳大利亚,也只能满足最后移民人数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这时所谓的居住仅仅是每人一张床而已。
在移民达到五亿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材料建造简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帐篷,像体育馆一般大小,每个能住上万人,但在这种极其恶劣的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下,大规模传染病随时可能爆发。
粮食开始出现短缺,由于澳大利亚原有的农业工厂远远不能满足移民的需要,粮食必须从世界各地运来,随着移民人口的增加,粮食从调运到分发至移民手中的过程越来越复杂和漫长。
但最危险的还是移民社会的失控。
在移民区,超信息化社会已经完全消失了,刚来的人还在墙上、床头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乱点,但立刻发现这些都是没有IT的死东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们只能从极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些来自超信息化社会的人来说,这就像失明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政府以往的领导手段都失效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维持这样一个超拥挤社会的运行。
与此同时,太空中的人类移民也正在进行。
威慑中止时,太空约有一百五十万人。
这些在太空中长期生活的人分成两个部分,其中约五十万人属于地球国际,生活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城、空间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则属于太阳系舰队,分布于火星基地、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阳系的太空战舰中。
属于地球国际的太空人绝大部分都在月球轨道以内,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样移民澳大利亚。
属于太阳系舰队的约一百万人则全部移民至舰队的火星基地,那里是三体世界为人类指定的第二处保留地。
自从末日战役后,太阳系舰队再也没有恢复到那样庞大的规模,在威慑中止时,舰队只有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
虽然技术在发展,但战舰的速度一直没有提高,似乎核聚变推进已经达到了极限。
现在,三体舰队的压倒优势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够达到光速,最可怕之处还在于它们根本不经加速就能够直接跃迁至光速;而人类的战舰如果考虑燃料的消耗以保证返航的话,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与三体飞船相比,慢得像蜗牛。
威慑中止时,太阳系舰队的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本来有机会逃脱到外太空,如果当时所有战舰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离,太阳系中的八个水滴很难追上它们。
但没有一艘战舰这样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轨道,理由很简单:移民到火星,与地球上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同,一百万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闭城市中仍能继续文明舒适的生活,因为基地本来的设计就能够容纳这么多人长期生活。
与永远流浪外太空相比,这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三体世界对于火星上的人类十分警惕,从柯伊伯带返回的两个水滴长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盘旋监视,因为与地球移民不同,太阳系舰队虽然已经基本解除武装,但火星基地中的人类仍然掌握着现代技术,否则城市无法生存。
不过,火星人类绝对不敢进行制造引力波发射器之类的冒险,建造这样巨大的东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觉,半个世纪前末日战役的恐怖历历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壳般脆弱,水滴一次撞击造成的减压就可能使所有人陷入灭顶之灾。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月球轨道内的五十万人返回地球进入澳大利亚,太阳系舰队的一百万人移居火星。
这时,太阳系的太空中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空荡荡的太空城和战舰飘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轨道上,飘浮在荒凉的小行星带中,仿佛是一片寂静的金属坟墓,埋葬着人类的光荣与梦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从电视中得知外面的情况。
这天,她从电视中看到一个食品分发现场的实况,这是一次全息转播,有身临其境之感。
现在这种需要超高速带宽的电视广播越来越少了,只在重要新闻时出现,平时只能收到2D画面。
转播的地点是在沙漠边缘的卡内基,全息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巨型帐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个巨蛋,而从中拥出的人群则如同巨蛋破裂后溢出的蛋清。
人们蜂拥而出是因为来了食品运输机,这种提升力很大而体积很小的运输机一般采用吊运方式运送食品,即把包装成一个大立方体的食品吊在机身下运输。
这次来的运输机有两架,第一架运输机刚把吊运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拥来,很快把食品垛围住淹没,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十名士兵构成的警戒线一触即垮,那几名负责分发食品的工作人员吓得又从一架长梯爬回运输机内,这堆食品就如同一块扔进浑水的雪团一样很快融化不见了。
镜头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见抢到食品的人又面临着周围人的争抢,那一袋袋食品像蚁群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烂,然后人们又争抢散落在地的东西。
另一架运输机则把第二个食品垛放在稍远一些的空地上,这一次根本没有士兵警戒,负责分发的人员也没敢下机,人群立即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般蜂拥而来,很快又把食品垛围在中间。
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从运输机中飞出,苗条而矫健,从十几米高处轻盈地落到食品垛上。
涌动的人群顿时凝固了,人们看到站在垛顶的是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颈上的黑巾在热风中飘荡,更衬托出脸庞的白皙。
“排队!”
智子对着人群喊道。
镜头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视人群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大,在运输机的轰鸣声里都能听清。
但下面的人群仅被她的出现镇住了一小会儿,很快又骚动起来,靠近食品垛的人开始割断外面的网兜拿食品。
接着骚动加剧,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丝毫不管智子的存在,开始向垛顶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