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抽去了支撑,多日的劳累一起显形,她软软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来。”
维德说。
程心第一次没听他的命令,只是坐着。
“我真的累了。”
她木然地说。
“你,还有你,”维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后不允许出现这样没有意义的精神失控,你们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前面没路了,放弃吧。”
瓦季姆看着维德恳切地说。
“你们认为没有路,是因为没有学会不择手段。”
“那会议怎么办,取消议程吗?”
“不,议程按计划进行。
文件来不及准备了,我们只能口述。”
“口述什么?
半公斤的探测器还是五百克的猫?”
“都不是。”
维德最后这句话让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程心也瞬间恢复了活力,弹簧般从草坪上跳起来。
这时,载着中弹的罗辑的救护车在军警车和直升机的簇拥下开远了,纽约的灯海又恢复了光芒。
在这光灿的背景之上,维德像一个黑色的鬼魅,只有双眸的冷光时隐时现。
“只送大脑。”
他说。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火龙出水、连发弩和阶梯计划
在中国明朝曾经出现过这样一种武器,由一个内装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龙)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组成。
这种武器从海面发射,助推火箭将母箭推离水面贴水飞行,母箭则在飞行中射出内置的小火箭。
另外,古代战争中还出现过连发弓箭,东西方都有记载,中国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
以上两种武器都是把落后的技术以先进的方式组合起来,试图产生貌似超越时代的能力。
现在回望危机纪元之初的阶梯计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试图用当时的落后技术把一个很轻的载荷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这样的宇航速度本来需要一个半世纪后的技术才能实现。
这时人类的探测器已经飞出太阳系,并且能够使探测器在海王星的卫星上着陆,所以在航线的推进段上布放核弹的技术是比较成熟的。
困难的是控制飞行器航线与每枚核弹精确交错,以及核弹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弹必须在辐射帆刚刚飞越它时起爆,距离由三千米至十千米不等,依核弹的爆炸当量而定。
随着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来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纳秒级以上,以当时的技术,经过努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飞行器本身没有任何动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弹的爆炸位置进行控制,航线上的每枚核弹都带有位置控制发动机,在帆到来之前精确定位,在交错时两者相距只有几百米,调整这个距离就可使爆炸推力与帆形成不同的角度,进而控制飞行器的航向。
辐射帆是软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载用帆索拖曳在后方,这使得整个飞行器看起来像一个沿航行方向横放的巨大的降落伞,按当量不同,核爆在伞后三千米至十千米处发生。
为避免核爆辐射对太空舱的影响,帆索很长,使太空舱尽量向后靠,这个距离长达五百千米,太空舱表面由蒸发降温材料覆盖,在每次核爆中不断蒸发,在降温的同时不断降低自身重量。
这个超级降落伞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坠物接触地面时,伞本身还在五百千米高的太空。
那几根帆索将用纳米材料“飞刃”制成,只有蛛丝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见,一百千米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强度足以在加速时拖动太空舱,且不会被核辐射切断。
……
火龙出水和连发弩没能发挥两级导弹和机关枪的作用,同样,阶梯计划也难以把人类带入宇航新时代,它只是用当时的技术所进行的孤注一掷的努力。
“和平卫士”洲际导弹的集群发射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之前发射的六枚导弹的尾迹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条银色的天国之路。
这以后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团火球沿着这架银桥升上高空,周围的树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针一般走动。
首批将发射三十枚导弹,将三百颗核弹头送入地球轨道,它们的当量从五十万到二百五十万吨级不等。
与此同时,在俄罗斯和中国,“白杨”和“东风”导弹也在不间断地发射中。
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专业的眼光从这条天国之路尽头的弯曲度看出,这不是洲际攻击轨道,而是太空发射轨道。
那些本来可能致几亿人死亡的东西,现在一去不回了,用它们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热泪盈眶,每次发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泪花格外晶莹。
她在心中一次次对自己说:即使只做到这一步,阶梯计划也值了。
但旁边的两个男人,维德和瓦季姆却对这壮丽的景象无动于衷,甚至懒得抬头看,只是抽着烟冷漠地谈论着什么,程心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阶梯计划的人选。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国会议上,第一次通过了一个还没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见识了平时沉默寡言的维德的雄辩能力。
他说,如果三体人能够复活一个深冻的人体,也一定能够复活一个这样的大脑,并且用某种外部接口与它交流。
对于一个能够把质子展开成二维并在上面蚀刻电路的文明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大脑与一个完整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有这个人的意识,这个人的精神,这个人的记忆,特别是,有这个人的谋略。
如果成功,这仍然是进入敌人心脏的一颗炸弹。
尽管各常任理事国并不认为大脑等同于一个人,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他们对阶梯计划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在于那推进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术,提案便以五票赞成、两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
阶梯计划全面启动,人选问题的困难渐渐凸现出来。
对于程心来说,她甚至没有对那个人进行想象的勇气,即使他(她)的大脑真的能被截获并复活,那以后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称为生活的话)对他(她)来说也将是一个噩梦。
每次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同样处于零下两百多摄氏度超低温的冰手攥紧了。
但阶梯计划的其他领导者和执行者并没有她这种心理障碍,如果PIA是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事情早就解决了。
但PIA实质上只是一个由PDC各常任理事国组成的情报联席会议,同时阶梯计划对国际社会完全透明,这件事因此变得极其敏感。
关键问题在于:在派出这个人之前,必须杀死他(她)。
随着危机爆发之初的恐惧尘埃落定,另一种声音渐渐成为国际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机被利用,成为摧毁民主政治的武器。
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阶梯计划的人选上必须慎重,千万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面对这个困难,维德同样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通过PDC,再由它通过联合国,推动尽可能多的国家建立安乐死法律。
与以前不同,他在提出这个想法时并不太自信。
PDC的七个常任理事国中很快有三个通过了安乐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确阐明:安乐死只适用于身患目前医疗技术无法救治的绝症的病人,这离阶梯计划的要求相去甚远,但再向前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了。
阶梯计划的人选只能从绝症患者中寻找了。
天空中的轰鸣声和火光消失了,发射告一段落。
维德和几名PDC观察员上车离开了,这里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对她说:“咱们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权证书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使她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时晕头转向。
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我有了一颗星星……
在去局长那里汇报工作时,她的欢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维德也不由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告诉了他,并把证书给他看。
“一张废纸。”
维德不以为然地把证书扔还给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话就早些把它降价转卖了,还不至于什么都得不到。”
他这话丝毫没有影响程心的心情,其实她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
对于维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资历:先是在CIA,后升任美国国土安全局副局长,然后到这里。
至于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个妈和他妈有只猫,她一无所知,也没听谁说过,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机器,工作之外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关机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诉了瓦季姆,后者倒是热烈地祝贺了她,说她让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着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为可以肯定,她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得到一颗星星的姑娘。
试问,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爱她的人送她一颗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谁呢?”
程心自问。
“应该不难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这人很有钱,资产至少应该在九位数,才可能花几百万送一件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
程心摇摇头。
从学校到工作,程心有过许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们中没有这样富有的。
“同时,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个在精神修养上极不寻常的人。”
瓦季姆说着,不由得仰天感叹起来,“浪漫到这个程度,即使在爱情小说和电影中,我他妈都从没看到过。”
程心也在感叹中。
少女时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梦想中沉醉过,现在,虽然自己还年轻,却已经开始为那些梦想自嘲了,但没有想到,这颗现实中突然飘来的星星,其浪漫和传奇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少女时的梦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也许只是一个遥远的暗恋者,冲动中用自己巨额财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个奇想,满足一个她永远不知道实情的愿望,即使这样,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贸大厦的楼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
这之前她已经仔细看过随证书寄来的观星资料,但当天纽约上空阴云密布。
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阴的,云层像一只逗弄她的巨掌,捂着她的礼物不放开。
但程心并没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丢失的礼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阳的寿命还长,她总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长久地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夜空想象那颗星星的样子。
城市的灯海在云层上映出一片暗黄色的光晕,她却想象那是她的DX3906给云照出的玫瑰色。
她梦到那颗星星,梦中她在恒星的表面飞翔,那是一颗玫瑰色的星球,没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风般的清凉,恒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后她笑自己:作为一个航天专业毕业的人,她在梦中都没忘记DX3906没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几个PIA的人飞到卡拉维拉尔角(由于太空发射的位置要求,洲际导弹不能从原部署位置发射,只能集中到这里),参加首批导弹的发射。
此刻,夜空万里无云,导弹的尾迹正在散去。
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观星指南,他们都是对天文学并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个位置,但都没看到那颗星。
瓦季姆从车里拿出两架军用望远镜,用它们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很轻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后拿开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了。
程心陶醉地长时间看着那个暗红色的光点,努力想象着那不可想象的遥远,努力把这距离转化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脑放到阶梯计划飞行器上,向它飞,要三万年才能到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转头看,发现瓦季姆没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着车平视前方,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他满脸忧郁。
“瓦季姆,怎么了?”
程心关切地问。
瓦季姆沉默许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责任。”
“什么责任?”
“我是阶梯计划的最合适人选。”
程心十分吃惊,她从来没向这方面想过,经他这一提醒,才突然发现确实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专业背景,又同时有外交工作和情报工作的丰富经验,心理稳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选,他也是最合适的人。
“可你是一个健康人。”
“是的,但我还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过什么吗?”
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维德。
“没有,但我还是在逃避。
我三年前才结婚,女儿才一岁多,妻子和女儿对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那样连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没这个责任,无论是PIA还是你的政府,都没有命令你承担这个使命,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对你说说……我毕竟是最合适的人。”
“瓦季姆,人类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对人类的爱是从对一个一个人的爱开始的,首先负起对你爱的人的责任,这没什么错,为这个自责才荒唐呢!”
“谢谢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这个礼物的。”
瓦季姆仰头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们一颗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个光点,然后又是一个,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进行的核爆推进试验。
阶梯计划的人选工作必须加紧进行,但这项任务对程心的压力很小,她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主要是对人选的航天专业背景进行考查,这个专业背景是人选的先决条件。
由于人选的范围只能是三个通过安乐死法的常任理事国中的绝症患者,几乎不可能找到具有这项使命所要求的超级素质的人,PIA努力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尽可能多的候选者。
碰巧这时程心的一个大学同学来到纽约,她们见面后谈起了其他同学的下落,这个同学提到云天明,她从胡文那里听说他已是肺癌晚期,时日无多了。
当时程心没多想什么,立刻找到阶梯计划人选的负责人于维民副局长,推荐云天明为候选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无数次回忆那一时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真没有多想什么。
程心要回国一次,因为她与云天明的同学关系,于维民让她代表PIA去与云天明谈这件事,她立刻答应了,也没多想什么。
听完程心的讲述,云天明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程心让他继续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说自己想一个人待会儿。
等轻步离开的程心刚把门关上,云天明就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个大傻瓜!还有比他更傻的吗?
!他以为给了所爱的人一颗星星那人就爱他了?
就流着圣洁的眼泪飞越大洋来救他了?
多美的童话。
不是,程心是来让他死。
接下来的一个简单推论更是让他笑得窒息:从程心到来的时间看,她肯定不知道云天明已经选择了安乐。
换句话说,假如云天明没有选择安乐,她来了以后也要让他安乐,引诱他,甚至逼他安乐。
错了,她给他的死法并不安乐。
姐姐让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钱,这完全可以理解,况且,她是真心想让他死得安乐。
但程心,却想让他成为死得最惨的人。
云天明惧怕太空,同每一个学航天的人一样,他比别人更清楚太空的险恶,知道地狱不在地下而在天上。
而程心,想让他的一部分,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他的大脑真如程心所愿,被三体人截获并复活,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那些冷酷的异类会首先给他的大脑连上感官接口,然后做各种感觉的输入试验,对他们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痛苦感,他们会依次让他体验饿感、渴感、鞭打火烧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还有老虎凳和电刑的感觉、凌迟的感觉……他们会搜索他的记忆,看看他最惧怕的酷刑是什么,他们会发现的,那是他从某个变态的历史记载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用纱布裹紧他的全身,当一天后血干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纱布全扯下来……如果搜索,他们会发现他的这个恐惧,然后他们会把撕纱布时的感觉输入他的大脑。
历史上真正经历那个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脑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们看来也就像芯片锁死一样平常,重新启动后可以再试,一遍遍地试,出于好奇,或仅仅是为了消遣……他没有任何解脱的可能,他没有手和身体,咬舌自杀都不可能,他的大脑就像一节电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电流,绵绵无期,永无止境。
他接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程心推门进来,关切地问:“天明,你怎么了?
!”
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变成一具僵尸。
“云天明,我代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问你:你愿意尽一个人类公民的责任,接受这个使命吗?
这完全是自愿,你可以拒绝。”
看她圣洁的庄严,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为人类文明而战,她在保卫地球……周围怎么是这样,看这束夕阳透进窗里的余晖,投在白墙上如一摊肮脏的血;外面孤独的橡树,不过是坟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凄惨的微笑出现在云天明的嘴角,渐渐溢散开来。
“好的,我接受。”
他说。
【危机纪元5—7年,阶梯计划】
瓦季姆死了,他的车冲出汉密尔顿大桥的桥栏,扎进了哈雷姆河。
车用了一天时间才打捞上来。
解剖遗体后发现,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车失控是由于白血病产生的眼底出血导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程心悲痛万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长那样关心她,帮她适应了异国的工作和生活,特别令程心感动的是他那宽广的胸怀。
程心在工作上很主动,她的聪慧很引人注目,虽是出于责任心,但必然处处抢瓦季姆的风头,可他表现得很大度,总是鼓励程心在越来越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才华。
对于瓦季姆的死,部门内的人们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专业人员大都像程心一样为他们的领导悲伤;而那些冷酷的间谍特务,则都在窃窃私语着他们的遗憾:瓦季姆在水里浸了太长时间,大脑不能用了。
程心的悲痛渐渐被一个疑惑所占据:怎么这么巧?
这想法初次出现时令她打了个寒战,如果这背后真有阴谋,那它的阴暗和恐怖是她无法承受的。
她请教过技术规划中心的医学专家,得知人为导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于放射环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剂量和时间都很难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时间内致病,高了又会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
从时间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开始推动安乐死法的时候被人下黑手,现在的病况与时间是吻合的。
如果真有凶手,那一定极其专业。
程心曾经拿着高精度盖革计数仪检查过瓦季姆的办公桌和公寓,没发现什么异常,少量的放射性残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释。
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压在枕头下的妻儿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岁的芭蕾舞演员,小女儿更是可爱得让人心碎。
瓦季姆曾对程心说过,也许是出于职业上的神经质,他从来不把她们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头柜上,下意识地认为这样会使她们暴露在某种危险面前,他只是想看时才拿出来看……想到这里,程心的心一阵绞痛。
每当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到云天明身上。
现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选人一起,在特别护理下集中到距PIA总部不远的一处秘密基地,接受各种测试,以便从他们中间产生最终的人选。
自从在国内与云天明见了一次面后,程心的心头总是被阴云笼罩,那阴云开始时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缕,后来渐渐浓重,使她的心海难见天日。
程心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云天明时的情景。
那是大一刚入学时,本专业的同学轮流作自我介绍,她看到云天明静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孤独和脆弱。
以前她也见过同样孤僻的男孩,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潜入到他的心里偷看一样。
程心喜欢的男性是那种阳光型的,自己阳光,也把阳光沐浴到女孩的心里,云天明正是这种男人的反面。
但程心总是有一种关心他的愿望,她与他交流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伤害了他,以前对任何一个男孩她都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那次听同学谈起云天明,程心发现,他虽已被自己遗忘到记忆里一个遥远的角落,若不是别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但一旦想起,那个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里程心做了一个噩梦,又梦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渐渐变成黑色,后来整个恒星坍缩成一个黑洞,一个完全不发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块。
黑洞的周围,有一个发出荧光的小小的物体在运行,那个东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锢着,永远无法逃脱——那是一个冰冻的大脑。
程心醒来,看着纽约的灯火在窗帘上投下的光晕,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其实,她不过是向云天明转达PIA的请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绝。
她是为了保卫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荐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如果她再晚到一会儿,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没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会让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时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着这样的话把妈卖给妓院的。
程心接着又想到了冬眠技术,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来寻找救治机会的绝症病人。
云天明还是有机会生存下去的,虽然以他的社会地位,要进入冬眠可能很困难,但在她的帮助下应该有可能实现,他的这个机会其实是被她剥夺了。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见维德,她原打算找于维民的,但还是觉得直接见局长更好一些,反正最终的决定权就在他手里。
同每次到维德的办公室一样,程心还是看到他在盯着自己手上燃烧的雪茄。
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义上的领导工作,如打电话、看文件、谈话和开会等。
她不知道维德什么时候去做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无休无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对维德说,自己认为五号候选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荐,同时请求把五号从候选人中除名。
“为什么?
他的测试成绩名列前茅。”
维德的话让程心大感意外,同时心也冷了下来。
在对候选人的测试中,首先使用一种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测试者的身体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觉,但意识保持清醒,以模拟大脑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状态。
测试的内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测试者对异类环境的适应能力,但测试的设计者并不知道三体舰队的内部环境,只能凭猜测进行模拟。
总的来说,这类测试十分严酷。
“他的学历太低。”
程心说。
“你的学历倒是很高,但要让你的大脑去完成这个使命,肯定是最蹩脚的一个。”
“他的性格孤僻,说真的我没见过这样孤僻的人,根本没有能力融入周围的社会环境。”
“这正是五号的最大优势!你说的环境是人类的环境,很好地与这种环境融为一体的人,同时也对它产生了依赖感,一旦切断他与人类环境的联系,并将其置于一个完全异类的环境中,可能产生致命的精神崩溃。
你正好就是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认维德说得有道理,别说置身异类环境,就是那个测试本身都可能让她崩溃。
其实她心里清楚,以自己的级别,让PIA的最高领导放弃一个阶梯计划的候选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轻易放弃,她想孤注一掷,不惜诋毁她想帮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长期隔绝于人群之外,对人类没有责任心,更谈不上爱心!”
说完这话,程心自己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恋的东西。”
维德说这话时仍盯着雪茄,但程心感觉他的目光从雪茄头上反射到她身上,并带上了那一小团暗火的热量。
好在维德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五号的另外一个优点是他很有创造力,这多少弥补了专业背景的不足。
知道吗?
他的一个简单的创意就让你的另一个同学成了亿万富翁。”
程心刚从候选人资料上看到过这事,知道她的同学中还有拥有九位数资产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点都不相信。
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爱,他会送一辆名车或一串钻石项链什么的,但不会是星星。
“其实按照应有的标准,所有的候选人都差得远,但没办法。
你让我更坚定了对五号的信心,谢谢。”
维德终于从雪茄上抬起头,在微微冷笑中看着程心,像以前一样,他又在欣赏她的绝望和痛苦。
但程心并没有完全绝望,她参加了为阶梯计划候选人举行的一个宣誓仪式。
按照危机后修订的《太空公约》,任何借助地球资源飞出太阳系之外进行经济开发、移民、科学研究和其他活动的人类,都必须宣誓忠于人类社会。
这本来被认为是一条为未来制订的条款。
宣誓在联合国大会堂举行,与几个月前宣布面壁计划不同,这个仪式不对外公开,参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阶梯计划候选人外,还有主持仪式的联合国秘书长和PDC轮值主席。
在听众席的前排只坐着两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内的PIA参与阶梯计划的人。
宣誓的过程很简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联合国秘书长手中的联合国旗上,说出规定的誓词,大意是保证自己永远忠于人类社会,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损害人类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选人的序号进行,云天明前面有四个人,他们中有两个来自美国,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英国人。
排在云天明后面的有一个美国女性,还有一个他的中国同胞。
所有的候选人都露出明显的病容,其中两位还坐在轮椅上,但他们的精神都很好,他们的生命如一盏油已几乎耗尽的灯,在最后的时刻被拨亮了灯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云天明,他比她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但显得很平静。
他没有朝程心这里看。
云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进行得很顺利,其中那位轮椅上的美国人,已年过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学家,坚持从轮椅上站起来,自己走上主席台完成了宣誓。
他们那羸弱但执著的声音在空荡的会堂中发出隐隐的回响。
这中间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个英国人问自己能不能对《圣经》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于是他把手按在《圣经》上说完了誓词。
然后,轮到云天明了。
尽管程心是无神论者,但她此时真希望能抱住刚才英国人按着的那本《圣经》,对它祈祷:天明啊,说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于人类,你会的,你是个有责任心有爱的男人,正如维德所说,这里有你留恋的东西……她目送云天明走上主席台,看他走到了手捧联合国旗的萨伊面前,然后她紧张地闭上双眼。
程心没有听到云天明的誓言。
云天明从萨伊手中拿过那面蓝色的旗帜,把它轻轻放到旁边的讲台上。
“我不宣誓,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没得到过多少快乐和幸福,也没得到过多少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他在说这番话时,双眼微闭,语气舒缓,仿佛在浏览自己凄凉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则像听到末日审判般微微颤抖起来,“但我不宣誓,我不认可自己对人类的责任。”
云天明镇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答应承担阶梯计划的使命呢?”
萨伊问,她的声音很柔和,看着云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静。
“我想看看另一个世界。
至于是否对人类忠诚,要取决于我看到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
萨伊点点头,淡淡地说:“没有人强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
下一位,请。”
程心像跌进了冰窖般浑身抖动了一下,她紧咬下唇,极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云天明通过了最后的测试。
维德从前排座位回过头来看着程心,这次他能欣赏到更纯粹的绝望和痛苦了。
他用目光说:
看到他的素质了吧?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呢?
她回问。
如果我们这样相信,敌人也会相信。
维德转过身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瞥了程心一眼。
这游戏真有趣,是吧?
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些转机,候选人序号的最后一位,四十三岁的美国女性乔依娜,一名身患艾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师,也拒绝宣誓,说她到这里来几乎是被迫的,如果不来,将受到周围人的鄙视,她的亲人将离她而去,把她扔在医院中等死。
谁也不知道乔依娜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云天明的启发。
但在第二天深夜,乔依娜的病情突然恶化,感染导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
由于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脑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从活体取出急速冷冻,已经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云天明当选为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程心得到通知,云天明的病情急剧恶化,要做脑切除手术了。
手术在韦斯切特医疗中心的脑外科进行。
程心站在医院外面,她不敢进去,但又不忍心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咀嚼自己的痛苦。
同来的维德径自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欣赏了几秒钟程心的痛苦,然后满意地把最致命的一击抛给她:
“哦,还有一个惊喜:你的那颗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飞快变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种真实的色彩此时才显现出来,情感的激浪一时间让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转身向医院飞跑,跑进大门,飞奔过长长的走廊。
在脑外科区外面她被两个警卫拦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却被死死抓住。
她掏出证件塞给对方,继续冲向脑外科手术室。
手术室外站着很多人,看到狂奔而来的她惊愕地闪开一条路,程心猛地撞开手术室亮着红灯的门。
一切都已结束。
一群白衣人同时转过头来,遗体已经从另一个门推走,在他们正中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个一米左右高的不锈钢圆柱形绝热容器,刚刚密封,从容器中涌出的由超低温液氦产生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由于低温,那些雾紧贴着容器的外壁缓缓流下,流过工作台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
白雾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东西。
程心扑到工作台前,她带来的气流冲散了低温白雾,她感到被一阵寒气拥抱,但寒气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赶的东西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东西随即离开她,飘向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她永远失去了它。
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来,悲伤的洪流淹没了手术室,淹没了整幢大楼,淹没了纽约,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伤之海的海底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觉到。
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刚听到。
“孩子,有一个希望。”
这苍老而徐缓的声音说,然后又重复一遍,“有一个希望。”
程心仍在几乎窒息的抽泣中,但这个声音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话的内容很具体。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脑被复活,装载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么?”
程心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花她认出了说话的人,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是哈佛医学院的脑外科权威,他是这个脑切除手术的主刀。
“当然是这个大脑原来所属的身体,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这个身体的全部基因信息,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身体克隆出来,再把大脑移植过去,这样,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超低温容器,泪水横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
“那,他吃什么?
!”
然后,程心转身跑出去,同来时一样急切。
第二天,程心来到维德的办公室。
她看上去像那些绝症中的候选人一样憔悴,把一个信封放到维德面前。
“我请求在飞行器的太空舱中带上这些种子。”
维德把信封中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十几个小塑料袋,他很有兴趣地挨个看着,“小麦,玉米,马铃薯,这是……几样蔬菜吧,这个,辣椒吗?”
程心点点头,“我记得他喜欢吃。”
维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装回信封,推给她,“不行。”
“为什么?
这质量仅仅18克!”
“我们要为减轻0.18克的质量而努力。”
“就当他的大脑重了18克!”
“问题是他没重那18克,加入这份质量,意味着最终速度的降低,与敌舰队的交会可能会晚许多年。
再说,”维德开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个大脑,没有嘴更没有胃,要这些有什么用?
别信那个克隆的神话,他们会在合适的培养箱里养活大脑的。”
程心真想把维德手中的雪茄抢过来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来,“我会越过你向上级请求的。”
“可能没用。
然后呢?”
“然后我辞职。”
“这不行。
对于PIA,你还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级。”
“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允许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转身离走。
“阶梯计划需要有一个熟悉云天明的人去未来。”
程心站住了。
“但必须是PIA的人,你愿意去吗?
好了,你现在可以递交辞呈了。”
程心继续向门口走,但脚步慢多了,最后终于站住,维德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你必须明确自己的选择。”
“我同意去未来。”
程心扶着门虚弱地说,没有回头。
程心唯一一次见到阶梯飞行器是当它的辐射帆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展开时,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暂地把阳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时程心已经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一个橘红色的光团,五分钟后就渐渐变暗消失了,像一只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后慢慢闭上的眼睛。
以后的加速过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唯一让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种子带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而是经过航天育种部门精心挑选的。
那面九点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长的蛛丝拖曳着那个直径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舱,舱的表面覆盖着蒸发散热层,起航时的质量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结束时减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从地球延伸至木星轨道,在这段航程上已经预先布设了一千零四枚各种当量的核弹,有三分之二是裂变核弹,其余是氢弹。
它们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阶梯飞行器的加速过程就是依次触发这些核地雷的过程。
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探测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监测阶梯飞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时调整下一枚核弹的位置。
核爆炸的闪光以一定的间隔不断地在巨帆后面亮起,像搏动的心脏,辐射的飓风强劲地推动着这片轻盈的羽毛。
当接近木星轨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弹爆炸时,监测表明飞行器已经达到了预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
但故障就在这时出现了。
监测系统通过巨帆反射光的频谱分析发现,帆开始卷曲,据推测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断了。
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弹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时得到了一个错误的速度分量,偏离了预定航线。
帆继续卷曲,雷达反射面急剧缩小,监测系统丢失了它,也丢失了它的轨道参数,人类不可能再找到它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随着岁月的流逝,飞行器距预定的航线将越来越远,与三体舰队交会并被截获的希望也越来越小。
按照它最后的大致方向,它将在六千多年后掠过第一颗恒星,五百万年后飞出银河系。
但阶梯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人类成功地把一架飞行器——尽管轻得像羽毛——推进到准相对论速度。
程心本来已经没有理由去未来了,她似乎要继续被阶梯计划完全改变了的人生,但PIA仍然让她冬眠。
她的使命变成了阶梯计划的未来联络员;设想这项计划如果能对两个世纪后的人类宇航有帮助,就需要一个全面了解它的人,而不仅仅是死的资料。
其实,派她去的真正目的,可能只是希望阶梯计划不被未来所遗忘或误解。
这一时期,还有一些其他的大型工程项目向未来派去联络员,目的也一样。
如果千秋功罪真有人评说,现在已经可以派一个人去解释岁月造成的误会。
当程心的意识在寒冷中模糊时,她感到一丝安慰:和云天明一样,她也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